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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倾尽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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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第一个主顾,却是大有来头的。
虢国的公子启。
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七国鼎力,烽烟不断,边边角角圈地为城的小国更是不在少数,而这个虢国,却是颇负传奇的。虢国本是个小国,地处偏远,虢国之人又崇文厌武,因此虽然各国之间打得不可开交,这个虢国却向来不参与其中,守着自家的小产业,该吃吃该喝喝,与世无争。直到三年前,这位虢国当朝太子,公子启继位之后,突然集结了三十万兵马,联合当时实力颇为雄厚的赵国,一路挥军北上直指宋国,这场仗足足打了两年多,硬是打到了宋国的都城门口。一朝大国,顷刻覆灭。
这位公子启,却是长得文文弱弱的,眉目温婉如玉,一点也不像是个统率千军的将领。
“秦姑娘。”他朝我拱手一拜。
我急忙端正了一下身子。虽然想着能出得起价钱招个鬼的大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却也没想到第一单就遇上个这么富贵的主顾,临行前也只是随意地套了件麻衣,此刻我笼在袖中的双手还沾着桂花糕屑,模样该是极为不专业的。
“不知公子所寻何人?”
“白国公主,玉衡。”
啧啧啧,果然皇室多秘辛啊。虽说内心的八卦之魂早已脱缰而出,但面上还是要克制住,我点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故事
白国,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国家了。与虢国比邻而居,因其地势复杂,多年来,也是鲜有干戈。许是两国人民都不好争斗,又是近邻,因此素来交好。皇室之间也是常有往来,用俗话来说,白国的公主玉衡,同虢国公子启,算是亲梅竹马。
就在所有百姓津津乐道这一段好姻缘即将成为两国关系又一重要里程碑的时候,宋国使者忽然来访,带了千金重礼,为宋国国君,求娶白国玉衡公主。白国盛产玉石,宋国又是强国,达官贵人们自然对精巧的玉石十分追捧,使者来访,目的在于建立起宋白两国玉石的长期贸易,而求娶公主,不过是为了让这场交易更为牢固和稳妥。
白国君主忌惮宋国国力,能和亲自然不愿兵戈相见,而宋国对于周边小国早有招揽统一之意,这明面上的联姻,却是各怀心思。
皇室间的花边新闻每天都能翻新,这公子启与玉衡公主的粉色绯闻也因着宋白联姻的缘故,逐渐不再被人提起。
五年前,玉衡公主大嫁之日,却发生了一件颇有意味的事情。那日娶亲的车队载着公主一路到了白国与虢国交界之处,却不再前行。那玉衡公主也是个女中豪杰,一袭鲜红的嫁衣就这样掀帘下了马车,楞是把随行的侍卫赶下了马。
一人一骑立于山坡,一干人等退守在数尺开外。
直到皓月当空,公主提起僵绳,一跃下了马背,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这段故事后来经多方揣测,有了许多不同的版本。不过坊间流传比较广泛的说法是,那日玉衡公主,正是在等青梅竹马的公子启前来抢亲。只是自此之后,玉衡公主便远嫁宋国,虢国也并未做出什么反应,这段故事于是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不再被人提及。
如今看公子启的神色,想必这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的。
公子启的故事
虢国的皇室子嗣单薄,虽有几位成年公主,但虢国国君在年近50之时,才刚得了一位公子,取名为启,寓为开始之意。因此,公子启自出生之日,就备受宠爱。
他与玉衡公主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五岁那年皇室春猎时。一个小小圆圆的肉团子,精致的让人忍不住想捏。她躲在母亲的身后,怯怯地朝他喊了一句:“启哥哥。”真是个可爱的妹妹啊,他当时心里想。于是趁着两国夫人正在聊天,他便壮着胆子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朝她递了个红枣糕。
“给你,这个可好吃了。”
那玉雕的小人转过头来,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过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来接过。瞥了一眼身后叙话的母亲,凑过来道:
“这里真无聊,我们出去玩吧。”
他印象里的女子,大多是像母亲般温柔端庄的,还有少数的,像父皇别宫的妃子,更多些可爱的。因而那次初见玉衡,他便以为她是又可爱又温柔的。直到她将草地上捉来的青虫举到他眼前。他从小锦衣玉食,众人都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何时见过这种东西?只觉得魂都要给吓没了。她却捏着那只青虫,笑的前仰后合。
那时他就觉得,女人真是难以捉摸的生物啊,明明笑的如此明媚好看,骨子里却是个小恶魔。
他同她,也因着两国王后关系亲密,时常在一起玩耍。
一起骑马在猎场上竞速飞骋。
一起乔装躲过侍卫去集市上游荡。
也曾在楼阁上共赏旖旎江山,看天地浩荡,他转头想与她诗酒明月,却见她靠着庭栏沉沉睡去,一袭白纱像铺了一地的月光。
他摇摇头,俯身将她抱起,轻巧的身体就软软地陷在他的怀抱里。他知道母亲喜欢玉衡,父皇对这段联姻也颇多暗示,只是那时年少如他,意气飞扬,哪里知道什么是爱,他以为他同玉衡,就是注定在一起的。
十八岁生辰那天,他同玉衡在虢、白两国交界的山野上纵马奔驰。他犹记得那日夕照下,玉衡被映得发光的背影。她转过头来对他说:
“今日是你生辰,我知道虢国女子都爱绣荷包赠人,不过你知道这些寻常女子的技艺我是不会的,再不好看你也不许笑话我!”
他接住被她掷来的荷包,粗糙的针线下还藏着几个零星的线头,鼓鼓囊囊的不知塞了多少的香料在里头。真是难看。
他扬了扬嘴角,望着她被晒得通红的脸颊,那双眼睛放佛盛满了湖水,漾着波光。
她拍马靠近他,两马并立,山坡下是一望无垠的屋舍和农田,远处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她的目光像是也随着山脉起伏的线条一起飘远了。
“再过不久我也满十六了,我白国地少人稀,兵力孱弱,如今外面烽烟不断,难保什么时候战火就烧到我们,为保国民安全,或许父王会派我和亲呢。”
风过遍草,激起群鸟振翅。
他十五岁便协理朝政,怎么会不知道如今的局势紧张?各国征伐不歇,又怎会有独善其身的机会。事实上,他早已同父皇计划推行改革,加强兵力演练,巩固边防。
“不会的。”他淡淡地说,“白、虢两国比邻相依,只要虢国在,就不会叫战火烧进来。”
她别过头望着他出神,突然问道:
“你说不会,是不会打起来?还是不会让我去和亲?”
不会什么呢?他突然怔了一下。
她却笑了起来,飞扬的鬓发满是无畏的洒脱。
“那可说好了,若是有朝一日我真不愿意嫁,就在这里等你,到时你可要助我逃亲才是。”
那年一时戏言,怎料世事无常,一朝成谶。
宋国来使,为宋国国君,求娶白国玉衡公主。
那时新政推行初见成效,虢国同赵国联盟之事也正在商榷中,正是要掩其锋芒的时候。他向父皇上书,联合白虢赵三国之力,围击宋国。
议事殿的烛火亮了一夜,他在堂前也跪了一夜。
“国事为重。”
这是父皇临走前留下的话。
玉衡公主远嫁之日,虢国国君亲自送来奇珍重礼,恭贺友国。而远在虢国的深宫院墙之内,他却被锁在了地牢中。冰冷的铁链挣出腕处狰狞的伤痕,此后多年,依然未曾痊愈。
她出嫁的那一日,他在地牢中放佛已经过完这一世。
一年后,他登基。两年后,虢赵联盟,挥师宋国。
宋国都城楼上,宋国的国君一袭华袍立在城墙之上,却也掩不住满眼的恼怒和不甘。
他终于又见到她了,被人绑着,身子却站得笔直。
他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好,性格太过刚烈,不过几时便成了虚设的妃子。如今却被这么招摇地绑上来,想必是宋国国君听了些传闻,想要以此作为筹码,争得一些退让。
国与国的谈判,向来是勾心斗角,只看谁更沉不住气。他心知宋国国君不过是听了些流言非议,拿不准这个人质是否真的有用。
割让六座城池,归还玉衡公主。虢赵两军,退五百里,不得再犯。
这是宋国国君给出的和谈条件。
明明只要下令攻城即可,他的心却有些慌乱,看着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手却始终抬不起来。
她望向他,如穿过了重重岁月,万千尘嚣。像那年他们尚且年少时一样,眼神明亮而骄傲。
她张口说了句话。
然后他就看见她白色的纱衣上漫开的血色,像一张网收紧了他的身体。
她说,你来了。
不要啊,玉衡。
马蹄喧哗,攻城的号角震天,于他却是寂静。
招魂
此后,他便时常做梦。梦见她一身白衣清冷,站在城墙之上对着他微笑,她指着城下灯火万家朝他说:
“你说不会,是不会打起来?还是不会让我去和亲?”
他想告诉她,他不会让她去和亲,不会让她嫁给别人。
他会守她一生一世,守她家国安康。
然而他还未开口,她的身影便淡走了。他伸出手,却只握住了盈盈雪花,覆了一地。
我正了正身姿,这故事听到这里,约莫已是尾声。只是心中尚有疑虑,忍不住问了出来:
“玉衡公主既然已经去了,公子又是为何动了念头找她?虽然公子时常梦见她,但或许只是心结所在,心情郁结呢?”
“宋国城破后,我见到了那时与她一起随嫁的侍女。攻城之前,她就曾遭到宋王的虐凌。不知为何,她一直觉得自己会成为宋王掣肘我的麻烦。”
公子启的脸庞隐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悲喜。
“我从未对她说过,我对她的情意。”
“公子既然能找到我,就该知道我的规矩。引魂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况且玉衡公主去世已久,或许她的三魂七魄早已入了轮回。纵使还有一魂半魄留在这世上,只怕也是听不见看不见。纵使如此,公子还是愿意一试吗?”
他点点头。我便继续说:
“照规矩,我要取走公子身上一样东西。不论什么,公子都愿意给我吗?”
“无论何物,秦姑娘但讲无妨。”
“那请公子,将玉衡公主当年所赠的荷包给我吧。”
公子启的表情怔了怔,而后低头苦笑:
“来时曾想,若能再见她,同她剖明我多年的心意,纵使姑娘同我要这万里江山,一身荣华,我都是愿意给的。却没想到,秦姑娘同我要这个。玉衡离开有一年了,这无数的时日里,我也只有这个荷包可以用来聊以慰藉。姑娘可否换一样东西?”
唉,我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自古最是相思难断,我还真是造孽啊。
“并非我为难公子,招魂需有媒介。玉衡公主既然有执念在你身上,就需要取你同她之间关联之物。以执念为引,方有可能引来她在这世上残留的魂魄。”
公子启站在那里,四周是一片冷寂。许久,他从怀中掏出荷包递了过来,我伸手接过,眼光掠过他的手腕,那一道伤口,深刻而狰狞。
我将荷包放入香炉中燃起,那袅袅的烟雾腾起,而后缓缓散开,是一种很淡的花香,叫人安定。
我吹起了招魂曲。
当年学招魂曲时,一遍一遍地练,对这首曲子简直深恶痛绝。此刻听来,却觉得悲凉。
穿过层层的烟雾,一个白衣的女子慢慢显现了出来。
“玉衡...”我听见公子启的声音在发抖,他轻声地唤她的名字,像是害怕将她碰碎一般。
软呢细语,是我这些年想过无数次的话。
少年风发,总想着岁月悠长,还有无数时日,可以拥你入怀。
未曾料旦夕瞬变,从此青梅不复,竹马空留。
他轻声地说着,我却无心再听。
穿过那副残破的魂魄,我望见了属于玉衡公主的记忆。
垂着双髫的女童扯着一个男童说道:“我母后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你刚才抱了我,那以后可就要娶我了。”
那男童涨红了脸反驳道:
“明明是因为你拿着虫子吓我,我才不要娶你呢。你又不温柔,整天凶巴巴的。”
画面一转,是一个明丽的少女正笨拙地绣着荷包,而后小心翼翼将一缕秀发放了进去。
结发同心,此生不移。
少女羞涩一笑,却在看见荷包上的刺绣时,又恼怒地抓起一把香料塞了进去,直到将结发藏得严严实实方才满意地绑好。
那虚浮在空气中的女子随着烟雾开始慢慢淡去,一曲终了,那女子原本茫然的脸上,勾起了一抹微笑,然后,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公子启依然站在那里,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我起身整了整衣袖,这生意算是完成了,该离开了。
小结局
我推开客栈的房门时,青长老正坐在茶座上悠闲地喝茶。
我在他旁边坐下,不满地说:
“老头,你不知道姑娘家的闺房是不可以随便进的吗?”
他咕咚咕咚地喝完茶,说:
“我千里迢迢赶来开化你,茶才刚泡好,你非但不感激,还怪罪起我来了。瞧你那一副被玉衡公主附体的伤心样,事情都办好了?”
“都办好了。”我想了想,又摇摇头“也不算都办好了,有件事我没告诉他。”
“什么事?”
“其实,那个玉衡公主的魂魄并不是我招来的,她送给公子启的荷包中有一缕她的头发,她的魂魄原本就栖在那里面。所以,公子启才会时常梦见她。”
“为了引魂,那个荷包已经被烧了,她残留的魂魄恐怕也散了。想必公子启之后想再叫她入梦就难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我想,或许他知道了会更难过,不如不说。”
我抬起头,这天气真是冷,冻得我鼻子都发酸了。
一个手掌盖在我的脑袋上,粗糙的老茧蹭了蹭。
“没说就没说吧,该办的事办好就行。”
“早些休息,明日启程去青国。有个主顾在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