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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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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隆。
隐隐的几道电光在乌压压的云中闪现,雨大滴大滴的落了下来,瞬间湿了西郊外小道旁龟裂的土地。
明漓撑着伞想快些回到家中,却起了风。抵不过即将肆虐的暴雨,她低着头决计先寻了城外的小庙避雨。
龙辛背着手站在檐下,眯着眼看着天上雷光闪闪,几道闪电倏然闪下,映得两旁树枝影森森,突然几道拇指粗的天雷劈向了远方的山谷,不多时,山谷深处便燃起了火光,雨水也浇不灭这天火,慢慢的谷中便聚起了浓重的黑烟,却一丝也没有溢出来。
明漓顾着低着头赶路,也只当成普通的雷鸣,直至走到破庙阶前,才看见一双不染尘泥的靴子,伞不由得斜了斜。雨水瞬间湿了半边衣裳。
龙辛看着眼前清新秀丽的女子,温和的笑了笑,侧身让出将将可容一人的位置。小庙年久失修,庙内漏雨积水,可落脚之地不过庙檐下台阶上方寸之地而已,明漓道了谢,二人便挤在此处避雨。
收了伞倚在门边,又理了理衣衫,有些许水珠落在了龙辛干净整洁的外衫上,明漓赶忙道了歉,龙辛只笑笑道无妨。此时,明漓才瞧见远方山谷中越聚越浓的
黑烟,片刻哑然后又归于常色。龙辛看着她的神色,“敢问姑娘可是本地人?可知那山谷中是什么地方?”
明漓自是知道的。谷中不过一处村落,却是西南方迁徙而来的人,有着不同于当地人的粗俗与野蛮,定居于此不过数年而已。
此地距离不过姑苏城数十里,受其影响,文人墨客偶有来去,数百年来甚少受到战火波及,民风淳朴,少有权贵。龙辛一身衣裳都是极好的料子,风格迥异,与这南方小城格格不入,明漓也瞧不出她来自何处。
“自然晓得。家父在我记事时便带我定居于此,如此已有十余年矣。那山谷中是一迁来的村庄,也不过几年而已。”
龙辛眼里闪着莫名的光,轻笑道:“瞧那黑烟,姑娘好似并不觉惊讶?”
“实不相瞒,家父曾涉猎巫蛊占卜之术,我也跟着偷学了一二,对这怪力乱神之事,只道是因缘结果,命数使然,故并不觉惊讶。”
龙辛只觉着有趣,“姑娘既会占卜之术,何不算算这大雨何时能停?”
......
如此过了许久。到了傍晚,雨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既然闲来无事,可否请姑娘替我卜一挂?”
明漓点头应允,“那可否告诉我,姑娘的生辰和所占卜之事?”
龙辛皱眉,“生辰...倒是记不清了。”
正说着,远处山中黑烟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眨眼间便消失的干干净净,雨势也渐渐小了,明漓瞅了眼庙中快要漫过门槛的积水,拿了伞。
“瞧着姑娘衣着,想必不是本地人,天色不早了,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寒舍将就一宿,暂蔽风雨。”
龙辛笑着伸手取过她手里的伞,先撑开站在了雨里,干净的靴子瞬间沾满了泥浆。
“如此,多谢。”
一路上,伞的大半都在明漓这边,偶有风起,龙辛便举了袖子挡在她面前。到家时,龙辛身上已然狼狈不堪,乌黑的发贴在颈上滴着水。
明漓赶忙拿了干净的衣裳和毛巾给她,去烧了热水,又提了一壶放在厅中,换了衣服,又忙了些其他琐事,做了些吃食才匆匆去见龙辛。
天黑的快,南方的湿冷随着夜色而来,龙辛掌了灯。桌上两杯斟好的茶冒着热气,一口饮去半杯,退了许多寒意与疲乏。
“粗茶淡饭,还望见谅。”
简单客套了几句便随意解决了用饭,龙辛倒还记着卜卦之事。
“且不知姑娘所问何事?”
“姻缘。”
“如此,便测个字吧。”
龙辛提了笔,看了看窗外,随手写了个雨字。
“敢问姑娘芳名?”
龙辛笑笑,笔走龙蛇,也写在了纸上。
明漓拿着纸看了许久,龙辛也不急,支着脑袋看着她。
一阵夜风穿堂而过,明漓方才回神。
“如何?”
“想来姑娘大致已经订了亲,倒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事。”
龙辛也是温温和和的不多问,不回答。
明漓起了身,“时候不早了,我再去烧些热水,龙姑娘沐浴完便早些休息罢。”
龙辛道了谢。
“姑娘且随我来。”
第二日早,雨还没停,龙辛尝了尝冒着热气粥,倒是鲜的很。
“不知龙姑娘千里迢迢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倒也没有,不过远游至此,行李不慎丢失,倒是给姑娘添麻烦了。”
“龙姑娘不必客气,若是不嫌弃,不妨在寒舍小住一段时日。”
龙辛随即笑弯了眼。
“只是没什么好东西好招待姑娘的,这儿曾旱了三年,所幸城中河流未断,方能勉强度日,倒未成灾,可收成却不见好,昨日方才落雨,若能不成涝,来年收
成就能好些,日子便也能好过些。”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雨,不时便要停了。”
雨帘随着话音渐渐薄了,明漓看了看外边。
“龙姑娘,我且要出去一趟,书房有些古籍,你若闲来无事,可以去看看。”
龙辛看着她收拾了些朱砂糯米,五谷杂粮,好奇道:“这是作何?”
“我曾学过些法子,平日里不过以此些方术帮人看病度日,这都是些要用的物什。”
龙辛点点头,“你且小心。”
明漓出门了,龙辛才有闲情静静看着小院里的花草,倒是有规律的摆着,似乎暗含着奇门遁甲之术,看似不堪一击,但若用蛮力破去,反而会多生变故。
龙辛研究着,门口却探头探脑出现一青年人,看着她奇怪的问:“你是...?”
龙辛直了身子负着手站在那,年轻人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和威严。
“这屋子的主人出去了,你有何事?”
“啊...那个...明姑娘不在,小生便先告辞了。”
那后生头皮发麻的跑了。
龙辛看着空中越来越浓重的黑云,瓢泼大雨怕是不消片刻便要下了下来,一对雨燕冒着细雨飞了出去,她想了一下,挥了下袖子,一道金光飞向了天上,乌云
慢慢散了,天光微现。
走在石板路上的明漓看着莫名放晴的天,默默收了伞。
傍晚天边终于有了赤色的云霞,龙辛边等明漓边看晚霞,燕子归巢时,明漓也回来了。
龙辛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中午未能赶回来做饭,明漓还是有些愧疚。
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白日那个后生又来了,站在院子的外围不曾踏入花草间一步,想来也是知晓这院子是有玄机的。
“明姑娘!昨日那些外乡人的那个村儿好像生了什么大的变故,吴爷爷已经支了人过去看看,也叫我来知会您一声儿,若您得了空儿,也去看看才好。”
明漓道了声有劳,那后生好奇的瞅着龙辛走了。
如此静静的过了几个月,明漓几乎日日外出,偶尔忙时甚至夜不归宿,每每回来时手上多半拎着写他人硬塞来的新鲜蔬果和其他一些小玩意儿,得来的银钱也总是随意的放在一旁,龙辛平日时而去去风雅之地,其余多在房中翻翻古籍,随意写些字画,在明漓偶有闲时与她出去闲逛,小城里的人大多认识,各样酒楼茶馆之类也都单一的很,一处小的客栈,发旱灾时便关了门,至今也是时常不开的。医馆也只有一处,一个行动不便的耄耋老人在那儿给人看些小病。其他多是明漓看的,她的名声也好的紧,总有些商人小贩送些东西给她,久而久之,大家便都知道了与明漓一起的龙辛,龙辛一人出门时也会有人与她打招呼。城中有条贯穿了全城的小河,弯弯曲曲的分了几个支流,几座石板桥架在上面,阴暗处长了高高的杂草和厚厚的青苔,有些竟被涨上的河水没过了几分,这几月阴雨不断,偶有放晴,虽比风调雨顺的年月多了些雨水,所幸未成涝灾。龙辛每每撑着伞站在小桥上看着水墨画一般的雨落江南,总能呆上很久。后来龙辛从明漓的小玩意儿里翻出了一支古朴的短笛,随身带着把玩,偶有兴致便摸出来吹奏一番,但最多是明漓在院子里修剪她的花花草草,龙辛靠在门前吹着曲子。
一直到了农忙,那年轻的后生又来拜访时,明漓才想起那村庄之事。
“......吴爷爷跟大伙儿说了,明姑娘前去查探之前不要擅自往那村庄里去,那村子就这么烧了,定有古怪。大多数人都老实着没有去,但吴阿四和钱柱儿胆子大,这日子过着苦,觉着能去那寻着点什么没烧完的宝贝,便跑到了那村里,结果青天白日的,钱柱儿面目黑青的死在了村口,吴阿四疯了跑回了城里。这村子就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如今这时候也到农忙了,村里的那些地空着也着实可惜,所以吴爷爷想请您尽快去瞧瞧。”
明漓点了点头,“我明日便去,有劳了。”
龙辛闻言皱了眉。
第二日清晨。
“我随你去。”
这次明漓倒是什么也没拿,龙辛拿了伞在她身侧走着,一路往西郊去。进山也不太远,出了城走快些,一个时辰便到了。刚踏上入村的小径,便一下子阴冷了许多,龙辛一只手在身后弹出一道光,一个跟在二人身后的黑影发出吱的一声便烟消云散了,明漓只是侧着头看了看便接着走了。直到了村口停了下来,地上还有许多挣扎的痕迹,四周死气沉沉,寸草不生,村中焦黑一片,皆是未烧完的断壁残垣,地上是细细的灰烬,分不清是骨灰还是些其他的什么。农田在村庄的另一头,明漓只是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并无进去的意思。见龙辛还瞧着一处发呆,便扯了扯她的袖子。
“走吧。”
出了山谷,才发现外边已经下起了小雨,还有些风,谷内却丝毫感觉不到。
“瞧出什么了?”
明漓摇了摇头,只猜道是天罚。
“我早知那谷中是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却是不适合活人住的。想来那村子下面是有个年代久远大墓的,地上似乎也请了师父堪舆摆阵,然而年代久了,许是被人无意闯入,又被那村人坏了风水。在那地方自是过活自是越来越穷苦,但...”
明漓似乎想起了什么,思索了起来。龙辛也不打扰她。一直到了那座初见时破落的小庙,却是个龙王庙,积水已经流尽了,地上还是湿漉漉的,散落着碎成数块的石雕龙头,身子也残缺不全,明显是人为损毁的。
“我听人说,这龙王庙也是谷里那些村民砸的,是为何事?”
“恩...倒也不甚清楚,那些村民说谷外的雨总是下不到谷里去,拜了龙王庙也无济于事,庄稼收成总不好,许多人家为了为了生计都会上山采些草药卖到城里贴补家用。那日如同往常一些大人来拜了龙王爷,孩子们便上山采药,结果那日倒是灵了,山谷降了大雨,村民开心的回去时,却发现山塌了一角,几个孩子跌了下去,几个青壮年也不见了踪影,想来也是折在那了。后来没几日那村人便来人把庙给砸了,本地人多有怨声,想着凑些银钱把这庙重新修一修,却又到了忙时,便耽搁了几个月,却发了旱灾,多数人家都拿不出闲钱了。这儿旱了三年,都说是龙王爷怒了,临近的几处城镇村庄却不受影响。日子就是苦些,倒也过得去。只是那村人几乎不与城里人来往了,也不晓得其他了。”
龙辛笑了笑,“倒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明漓却觉着她笑的有些冷。
“方才我才想明白些事。天生异象,必有妖孽。那村子建在墓上,村中想必是有些图谋不轨之人,挖通了古墓,阴气直冲上天,引来了雨,塌了山。如此虽阴德大损,倒也不至于天打雷劈。我只能猜测这墓里也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旱灾也和这东西有些关联。我爹...阳寿本便是不长的。带我来这南方小城时,曾言明还有二十年阳寿,所以算着日子教我修习,却在三年前有天夜里守了重伤回来,没多久便去世了。想来便是去收那东西了,若无此事,只怕这儿所受的祸患远
不止次。那日雨下的那么大,只怕雨水也要灌进墓里,估摸着那东西跑了回去,天雷劈的是那脏东西,村民便做了陪葬。”
龙辛深色复杂的看着她,明漓却依然面如常色,对于生死之事早已无甚多情绪。
“在村口时虽然无风,仔细仔细还是能嗅到轻微的焦腐之气,与村子周围的死气,虽不知那墓里有何重要的事物引那脏东西回去,我猜...大致是如此罢?”
明漓突然看着她,龙辛舒了口气,笑着说,大概吧。
入了城将将过了晌午用饭的时辰,明漓懒得回家再做些什么,就在路边小摊坐下,买了些点心吃食。
“那疯了的吴阿四是吴老的侄孙子,我过会儿要去吴老那儿拜会一下,你先...唔”
龙辛笑着时眼睛都有些弯了起来,“点心好吃吗。”
“唔...”
“我陪你去。”
嗅着雨中泥土中淡淡的腥气,转了几座小桥,便来到了一座精巧别致的庭院,一看便有文人的雅致。
“吴老年轻时中举而入朝为官,两袖清风一辈子,所得不过这偏僻地界儿一处养老的宅院而已。”
明漓与吴老谈着正事,龙辛就在一旁随意看看,看完了庭院奇异的湖石,又细细观赏厅堂中挂着的字画。
二人刚刚谈完,腿脚麻利的小厮便送上了润嗓的茶盏。龙辛揭了盖,却不是江南产的龙井碧螺春之类。
“敢问吴老,这茶可是洞庭产的君山银针?”
吴老有些欣喜的看着龙辛“哈哈哈哈姑娘猜得对,说来见笑,老朽偏居江南,却偏好那一口君山黄茶...”
明漓见二人聊了起来,知会了一声便去了隔了不过一条巷子的吴阿四家。
吴老与龙辛从品茗茶道聊到了诗词书画,一直到傍晚留了龙辛用了晚饭,明漓还没回来。
待到天黑,点了灯,吴老还欲邀请龙辛共欣赏字画时,明漓面容疲倦的进来了。
“你且先回去吧。”明漓理了理龙辛绕进领口的碎发,轻轻的说。
吴老只得意犹未尽的送走了龙辛。
伞留给了明漓,龙辛提了灯,淋着细雨慢慢的走,想着今日明漓说的话,总觉有些不安。
墨色浓重的夜里,只有不多的人家里点了灯尙有些微光,普通人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早已没了声响。提着灯走在夜雨里的却只她一人,格外的宁静。偶尔有水鬼搅出几下水声,龙辛也懒得理。到家开了门,想去算算那生门在何处,又觉得烦乱,就径直飞了进去,大袖一挥掩上了门。灯也懒得点,坐在暗处发呆。坐着坐着却睡着了,恍恍惚惚梦到明漓在帮一个被上了身的小孩驱邪,一个阵法布了一半,明漓便站着不动了,满脸茫然而不知所措。龙辛一下子醒了。明漓至多不过二十的年纪。她想起明漓说她爹是算着日子教她的,却早早的去了。那吴阿四又是去了村子才疯的,指不定沾了她爹也未能收拾好的邪祟之气。提回来放在一旁的灯也灭了,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龙辛有些坐不住了,刚起身,远远的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明漓跑着撞开了门,身后跟着一大团黑影子。没有灯,也没有月光。明漓凭着记忆飞快的算了一下,进了花草间又从东南角生门跑了出去,一进屋子便撞在了龙辛身上。
“龙辛?”
“嗯。”龙辛抚了抚她的背。
明漓轻舒了口气,才觉得有些站不稳了。
那团黑影追到门前,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却又瞬间被激怒一般撞向了右侧的门。
砰的一声,门裂成两半,半张黄色的符纸还夹在门上。黑影直接冲进了花草间,饶了几下绕不出去,身上黑气大涨,直接冲破了阵法冲到了龙辛面前。龙辛一手扶着明漓,另一只手直直的拍在了黑影上,霎时金光四起,不一会儿黑气便消散了大半。剩下的黑气聚成了一个人形,远远的看着龙辛不敢靠近。龙辛悠悠然收了手,扶着明漓寻了把椅子坐下。又对着黑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柄短匕,在小指上浅浅的割了一刀,轻轻一挤便出了血。那影子似乎受了极大的诱惑,想上前却又不敢靠近。僵持良久,影子终于按捺不住扑了过去,又被龙辛一掌拍散了,只剩些散碎的黑气飞快的凝成团,逃之夭夭。龙辛磨了磨小指上的伤,已经只剩了一条浅浅的疤。
龙辛赶忙点了灯,明漓靠在椅子上面色苍白冒着冷汗,左手捂着右腕。拉开袖子,白皙的小臂上自手腕起黑了一大片。看起来是尸毒,轻轻碰一下明漓便疼得皱眉。想放些毒血又怕她疼。龙辛终于有些懵了。无奈只得先将她抱回了房。且先去烧些水给她擦擦身子换身衣裳。就耽搁了一会儿功夫,龙辛端着水回去时明漓的手腕已经肿了。轻手轻脚的褪了她的衣服擦身,明漓的脸上泛起了些有些病态的红晕。龙辛伸了手摸了摸她额头,赶紧给她把衣服套上了。想了想,解了挂在胸前一直贴身带着的平安扣,系在她手上,两指搭在玉上泛起金光,洁白通透如凝脂般的白玉瞬间变得暗沉了,待到明漓手上黑色褪去,玉上已经灰蒙蒙的一片黑气。龙辛在小指伤处又划了一道,有鲜血被挤了出来,抹了一些在明漓唇上,又喂了些水给她,唇上的血迹多半顺着水被咽了下去。给她擦擦汗,烧没退,手腕也还红肿着,龙辛便如此守了她一夜。
明漓烧的迷蒙,时而微睁着眼看着龙辛忙碌。身子是极其疲乏的,没有丝毫力气,头越沉,她的神识却越清明。她一直都知道,龙辛是极美的,从前倒是不甚在意这些声色皮囊,而今日却不知为何凭空生出些许异样,如此便放任自己看了下去,也不晓得看了多久。
次日晨,吴家的小厮前来送伞,明漓昨夜走得太急,便淋了一路的雨回去。
到门口,小厮看着地上躺了一半的门有些傻眼,还是犹豫着敲了敲左边的门。
龙辛听到声响出来门口,小厮把伞抵与她。
“昨夜明姑娘走后,阿四哥倒是好了,全家正高兴呢,没过多久他却又是痴了...明姑娘要是有空儿,可否再去给他瞧瞧?”
“她昨夜染了风寒,近几日倒是去不了了。”
小厮有些愧疚,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龙姑娘,你们家这门...”
龙辛温和的笑笑,“无甚大事,昨夜,闹鬼。”
小厮看了眼门板上还卡着的符,一脸惊恐的拔腿就跑,告辞都忘了说。
龙辛笑的更开心了。转身便看到明漓披了外衣站在院子里看着她。
“早上寒气重,快些回屋去。”
明漓撇了撇嘴,乖乖回去了。
等了许久,龙辛拿着些早点回来,又去打了些水。想来她也是不会做的。明漓暗暗叹了口气。
“你昨夜...”
明漓还未说什么,龙辛先红了脸。
“...一宿没睡?”
龙辛拧了拧眉心,“恩。”
“过会去歇歇罢。”
“你好了莫?”
“好了...吧”
明漓取了手上的玉递给龙辛,玉上的黑气早已消失殆尽,玉质也回到了通透明白的样子。龙辛看了看她的气色,又给她系在了左手上。
“戴着罢,养人的。”
右手腕还红肿着,看着没有三五天是消不下去了。
“吴阿四怎样了?”
“方才小厮说他昨夜好了一阵,又痴傻了。”
明漓神色黯了一下,“是我学艺不精,冒失了。”
“我向那小厮道你受了凉,这几日便别处去了。”
明漓点了点头。“我又有些倦了,你若不想回去,便在我这一起歇了吧。”
龙辛脸又红了。
明漓莫名觉着有些想笑。
半梦半醒间又咳了起来,龙辛醒时,明漓正缩在一旁闷闷咳嗽。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在发热。龙辛的手轻轻搭在明漓左手的玉上,一道细细的金光游离进了玉中,变成一片柔和的薄光慢慢没入明漓脉搏中。待她睡的安稳了,龙辛才转身出去。
寻了匠人来修了门,明漓醒了后来收走了随着门断成两半的符,用一个小囊存了放在书房里便没再管它。
清闲了几日,明漓好了些,龙辛才又跟着她出去。两人并排走着,龙辛总是慢她半步。天色正好,过了小桥,再转几道弯,一条巷子走到头便到了吴阿四家。
吴阿四被锁在自己的屋子里,一个人痴痴傻傻的笑,旁人闹他也没什么反应。明漓拿了物什在屋子里摆了个阵法,念着决向吴阿四头上拍去,龙辛堵住了门口。却见吴阿四那痴傻表情瞬间变得狰狞,直直的向明漓扑去,龙辛一把拉过她,吴阿四却力气奇大的撞烂窗子,趁机跳窗逃了。明漓追出去时,吴阿四已经跑远了,龙辛从后面赶上,揽了她的腰,几个呼吸间便出了巷子。四周围了不少不敢上前的人,吴阿四抢了街边屠户的尖刀正在发疯,地上一滩血,一个模样老实的汉子正愣愣的坐在地上,看着旁边自己的断手。明漓呆了呆,赶紧喊了旁人将他送到医馆去,龙辛跃向吴阿四,在他头顶一拍,一道金光没入他的天灵盖。
哐当。
刀掉在了地上,吴阿四也昏倒在地。
明漓匆匆解决了吴阿四,赶去医馆看那汉子时,那汉子也回了神,面如死灰的躺在那里啜泣。
老大夫尽了全力,却没保住他那只手。
明漓只站在门口看了一会,留下来身上所有的银钱,悄悄地走了。
龙辛跟着她,“我瞧他印堂发黑,面色暗沉,此事多是运势命数使然,你...莫要太自责了。”
明漓低着头走着,闻言停下来看着她,眸子如同湖光。
“我...”
她终是摇了摇头,拉着龙辛的手走了。
隔了几日,明漓带着她去了城郊的一户农家。方一进门,龙辛便嗅到了浓浓的中药味,入门处不远的屋子开着窗,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婆婆颤巍巍的倚坐在床边
的床上,有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正端着药进屋。
王大牛用断臂蹭了蹭满头虚汗,接着笨拙的用一只手劈着柴,听到身后院子里有动静,看见明漓来了,慌忙扔了手中的斧子跑上来道谢。
龙辛未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一直看着那小女孩,看了许久,皱起了眉。
回神时,明漓拉了拉她的袖子往外走。
王大牛捧着些银子,颤颤的站在那里,憨厚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听到身后“咚”的一声。
明漓拉着她快步走了。
一路无话。
龙辛总觉着那小女孩有些不对。
将入了城,突然跑出来一妇人。
“明姑娘!我家老头子前几日晚上出去回来就开始说胡话,这几日吃了药也不见好,怕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我正要去找您呐!赶巧了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明漓便随着她进了桥边不远处的一户人家,龙辛站在桥边等她。
半个时辰后,明漓出来却不见了龙辛的身影。上了桥四处望了许久,终于在另一处桥的桥下隐蔽处看见了龙辛的背影。
“...我的姑奶奶啊...这事儿早就办完了,您就快些回去成亲吧...虽然这事儿办的有些狠了,我知道您是怕那妖物在别的地方成精了伤及无辜,所以把它引了回去。那村子虽然大部分都是给干那掘墓损阴德之事的,但好歹还是有几个正经的,也算是枉死了,不过看上面并不打算追究这几条人命...您也不用担心这些个事儿了,陛下就等着您呐...”明漓过去时,龙辛正抱着臂冷笑的对着一只大龟,看起来这大龟少说也活了几百年了。
“龟甲照烛。你看这龟甲怎么样?”
“啊?”
老龟听闻此言,倏地一下缩进了壳里。
龙辛冷笑了一下,“走吧。”
“哦...”
走了两步,龙辛回身一脚把那老龟踹进了河里。
之后,两人各有了心事,龙辛也忘了说那小女孩的事。
明漓时而看到龙辛靠在窗边,手里把玩着笛子,不知道瞧着那儿发着呆。明漓进了屋,也不喊她,就在她身边静静的坐着,等着她回神。
那日是傍晚,晚霞惹红了半片天。
明漓像往常一般坐在龙辛身边,也有些发愣。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龙辛醒了神。明漓坐在一旁低了头,也不去开门。
龙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门口是一个跑的气喘吁吁的半大孩子,“王...王小燕...淹死了...不是...有人去救...但是起不来...”
龙辛刚理解了他语无伦次的话,明漓从后面走出来,“走吧。”
原本较为僻静的河岸边上围了一圈人,不宽的河道里停了两条小木船,船上没人。
一个脱了衣服浑身湿淋淋的年轻人正躺在地上大喘气,旁边有几个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人坐在地上。
王大牛被几个庄稼汉按在一旁,早已红了眼。
两三个孩子缩在一边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那个跑去找她们的孩子大概是孩子王,明显比其他孩子镇静许多,被一个汉子一拍脑袋,走到了王大牛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大牛叔...我们几个只是在河边上玩,根本没想过下水,但是...小燕她...站在那里...突然就掉下去了...大家都是会水的,但我们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上来,才去喊人...到现在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我...”孩子终于也绷不住哭了出来。
王大牛听到这里,整个人都瘫了下去,一个时辰...无论如何都救不回来了。
拍那孩子的汉子转过来对明漓说:“明姑娘,阿立去救小燕,一上来就说水下有东西扯他的脚,我觉得应该叫你来看看。”
那个叫阿立的年轻人喘着气坐起来,“明姑娘,这河不宽也不深,我一跳下去就看到了小燕,刚想向她游过去就觉得有东西在扯我脚腕,力气奇大,我挣扎了半天都没起来,差点连我也被拉下去了。还是他们喊了李伯余叔几个人带了附近的船才把我拉起来...”说着,卷起了裤腿,脚腕处露出两个黑漆漆的手印子。
“水面上也看不见水下,但是李伯他们在这块儿捞了个来回也没捞着...”他蓦地闭了口。
龙辛看着明漓,对方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差人去王大牛家取小燕的贴身衣物,又寻了纸笔列了个单子让人去置办。不多时衣物被取来,王大牛抱着东西呆呆的一点反应也没有。明漓俯下身子对他耳语几句,他终于呜呜的喊着小燕的名字哭了起来。
不多时,小燕的尸体自己浮了起来。
明漓带着下了水的人都去了医馆。
龙辛没跟着,兀自一个人站在水边发呆。待明漓沿着河过来找她时,月已高悬。周围只有寥寥灯火,惨白的月色透在河面上,龙辛觉得明漓的脸色也不大好。
“夜里冷,回去罢。”
明漓摇了摇头,看着水里。
龙辛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小燕一张苍白的脸映在水里,直勾勾的看着她们。
明漓微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走吧。”
第二日早,远远传来出殡的丧乐声。而这儿的风俗却是早夭的孩子是不能按正规礼制下葬的。
明漓一晚上都在厅里坐着,看着神色,似乎做了些什么决定。龙辛便陪了她一晚上,骤然听到丧乐,有些茫然。
出了巷口,送葬的队伍刚前去不远。后边的人小声议论着:“...没想到这么多事儿,这老太太受了这刺激也没挺过去...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
王大牛一个人披麻戴孝行尸走肉一般走在队伍最前面,整个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明漓跟着队伍到快要出城时,转身绕进了旁边的小巷子,买了些香烛纸钱,到那河边烧了。无风的水面上皱起了涟漪,河里依稀还透着一个孩童大的影子。
龙辛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有些问题还是没有问出来。
七日后,明漓又带着龙辛去了王大牛家,让她在外面等着。
这几日王大牛消沉憔悴的不似人形,只道傻跪着守孝,旁人扯一下就动一下,邻里给他些吃食便吃,一语不发。
明漓进去后往火盆里丢了些纸钱,对他耳语了几句就拉着他进了屋里。
龙辛看着外面的天色,突然暗了几分,仿佛是要变天了。
不知在屋里说了什么,明漓再出来时王大牛在后面泪流满面饭跟着,眼里有了些许神采。
“待你料理完后事,便过来吧。”
王大牛一句话也说不出,在后面死死地点头。
路走了一半,果然飘起了小雨。
“你同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明漓偏着头想了想,“我告诉他,小燕已经去投胎了,其他不过是些劝慰的话罢了。”
水鬼未寻得替身,也无人自损修为超度,如何投胎?
“倒也只能骗他了。”
明漓微不可见的笑了笑,不可置否。
龙辛突然眯着眼看了看天,“你先回去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乌云裹着闪电,雷声闷闷,雨也大了。
龙辛出了城,龙王庙旁一个锦衣的俊美少年在等她。
“...二姐!!!”少年看着她,整个人都笑开了。
龙辛在离他二三十尺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老鳖让你来的?”
少年看着龙辛冷淡的表情,有些委屈的说:“他们叫我带你回去,如果你不肯,就把你绑回去。”
龙辛笑了笑。
轰隆隆。
一道惊雷。
雨下得很大了,龙辛还没有回来,明漓换了凉掉的茶。
路上没有人,龙辛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衣衫烂了几处,身上还有几处外伤滴着血,血落在地上,引来了许多邪祟灵物,看到她又惊恐的跑了。少年跟着她,
狼狈不堪踉踉跄跄走在后面,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龙辛咬着牙,“你进步得真快啊。”
“...二姐我错了嘛...”
“你还跟着我作甚?”
“...虽然是我输了...但是...啊对!丞相让我跟你说那河里有个水鬼,好像是什么冤亲债主,在那等什么人索命的。你上回把他踢进河里他仔细看了看。身上
的业障太多,叫你没事不要碰它。”
“要是碰了如何?”
“恩...不仅折修为还损功德,哪个倒霉的凡人碰了估摸着不死也要折寿好多年。”
龙辛想到了什么。
“知道了。”
走到了街口,龙辛转过身子,“你还跟着?”
少年脸上青了一块,叹了口气又疼得呲牙咧嘴,表情可怜了起来。
龙辛温和的看着他,举起了右手,掌中金光大盛。
少年脸一黑,一个呼吸间便不见了踪影。
“二姐,你好自为之。”
随着少年离开,雨也小了下来。龙辛看着远处的雨幕出了会儿神,一扭头看见明漓撑着伞站在巷口等她。
见她看过来,才走上去扶着她回家,换了衣服,处理伤口。
一直到她好了,明漓却什么都没有问。
往后的半个月,两人话少了许多。
王大牛理好了后事,却已有许久未曾做工,断手又连遭打击,原来的东家已经不要他了。明漓早知如此,便让他搬来了家里做了门房,理理杂物。王大牛心里过意不去明漓给的银子,便把老屋的房契偷偷放进了明漓屋子里。明漓看了看,随手放在了书房。
少了琐事,明漓得了许多空儿,也不出门。多半是明漓看着书,龙辛看着她,两人心不在焉的发呆。
转眼中秋。
街上熙熙攘攘终于有了些节日的喜气,王大牛被放了假,去了远房亲戚家喝酒,也算是团圆。
明漓从早上就拿了个小锄头在院子一角挖土。纵然明漓力气小,挖了半天也挖的不浅了,龙辛蹲在她旁边看了半天,除了土还是土。
磨磨蹭蹭到了晌午,龙辛实在看不下去了,拉了她上街逛逛。
人挤满了不宽的街道,龙辛被人流推着一路走马观花的向前,明漓紧紧的抓着她的袖子才没有跟丢。
到了一个路口,人流的压力稍微有些缓解,二人轻松些才能并肩走着。
“去茶楼坐坐吧。”
明漓皱了皱眉,“方才,有扒手...”
龙辛楞了一下,“...你就看着?”
“我扯你袖子你又不理我。”
“......”龙辛叹了口气,“那回去罢。”
“还有件事。”
“恩?”
“扒手偷得不是我。”
“......”
明漓拉着她,进茶楼时笑的藏都藏不住。龙辛也是没了脾气。
茶楼一面临河,临街的窗边正好可以看着对面的戏台子。一楼有个说书先生,明漓对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无甚兴趣,还是临水处清静些,多些动静也不过偶有小舟来去。
“你早上在挖些什么?”
明漓满眼温柔,“酒啊。”
“赏月?”
“恩。”
暮色将沉,明漓回去准备糕点,看见龙辛在院子里嫌弃的把小锄头踢到了一边。
待她端了糕点出来,院子里已放好了桌椅,桌上有一坛酒,边角还有些未洗净的泥痕。龙辛刚从书房出来。
“这小房子里好东西倒是不少。”龙辛拿了纸笔,又跑回去拿了镇尺砚台和一块徽墨。
“作甚?”
“画画。”
明漓便缩在椅子里看着她,等日落。
月上枝头时,龙辛早已画完,却还抱着臂想着题词。
明漓闲闲的给她掌了灯。
“还没想好?”
龙辛撇了撇嘴。
坛子开了封,酒香四溢。明漓拿了酒壶,只倒了一杯。
龙辛丢了笔跑过来,“你不喝?”
明漓的表情微妙了些许,摇了摇头。
龙辛便自斟自饮了起来,清风送酒,皎月知秋,明漓在一旁慢吞吞的吃些糕点,看着她喝。
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暗暗的灯火,低低的虫鸣。喝了半晌,龙辛脸上有了几丝媚态的红晕,随即开了话头。
明漓认真的看着她,偶尔随意的应几声。
又一壶酒尽了,明漓起身倒酒。龙辛突然正色起来。
“你当真不陪我饮一杯?”
明漓咬了咬唇,倒满了另一只杯子,与龙辛的那只碰了碰,闭着眼皱着眉一饮而尽。
片刻之间脸色苍白。
龙辛本还有些什么要说,看她的样子,吓得酒醒了一半。
明漓晃了晃头,白皙的皮肤下渐渐泛起了潮红,再睁眼时,眼中已经一片迷蒙。站起来冲着龙辛笑了一下,龙辛赶紧过去扶她,她侧了侧身子,整个人也瘫在
龙辛怀里。龙辛只好抱着她坐了下来,动也不敢动。
缓了一会儿,明漓从龙辛怀里爬起来,又斟了酒,倒进嘴里。
“你别......唔”
唇齿相触,水乳交融。
明漓又瘫在她怀里微微喘着气。
龙辛酒也醒了,却只有酒醒了。
夜里起了风,一直到早上也没停。
王大牛回来时时候尚早,按庄稼人的作息,天色微明,多半还是看不大清楚的。
轻轻地开了个门缝侧身进来,院里还挂了几个没灭的红灯笼。
“啊!!!”
龙辛披了外衣出来,只觉头疼。
王大牛还坐在门口的石板上。
“有有有有有鬼啊!!!”
一张惨白的女子画像被风吹到了大门另一边的窗上,印下了灯笼幽幽的红光。
龙辛回去时连画像一并带了去,卷好了放在明漓床边的小几上。
明漓缩在一侧等她。
“怎么了?”
龙辛揉了揉额角,“应该是昨夜镇尺没压好,又起了风,把画像吹起来了。天色太早,王叔看错了。”
明漓闭着眼嗤笑了一声,“都怪你画的太逼真...”
龙辛看着她满面倦容又睡了去,轻轻脱了外衣躺在她旁边,掖好了被角,却又想起些什么。想等着明漓醒,最后还是不敌困意一同睡了过去。
却不知往后多少次早醒许久,然后看着明漓到她醒来,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闲来无事,找个日子踏春去罢。”
龙辛这时才知城外还有一片颇大的桃林。
两人出门也是极其简单的,拎了食盒漫步出城,到了林子也约莫晌午了。
早春风料峭,明漓在林子里绕着绕着突然停了下来。
龙辛看着四周,想了想方才走过的路,也觉着有些不对。
“这树的位置好像并非杂乱无章,有人刻意种的?”
明漓偏着头想了想,摇了摇头道:“从前听人说过,这林子深处有些古怪,总有人进来之后便迷了路。有人几个时辰便出去了,有人要绕上一天,但总归没出过什么事。所以后来游人便只到林子外围去了。我也就来过一次,也未到那林子深处去过,看来我们走的有些远了。”
龙辛便跟着她,容她慢慢想慢慢走。越往里去桃花开的越艳,晃得都快看不清时,豁然出现一片空地。
想来是到头了。
空地中央突兀的生出一株高壮许多的桃树,开着白花,外边看不到些许。空地周围依然是绵延着一片温润淡粉色的桃林。
树上一根粗壮的枝旁靠着一个懒洋洋盘腿坐着的女子,闲闲的看着她们,突然笑了。
“哟,明家的小姑娘。”
明漓也有些懵了。
那女子又看了看龙辛,笑的愈发灿烂,“这明家的丫头居然会和龙...”
“你这不妖不鬼的究竟算什么?”
那女子被噎了一下,随即从树上跳了下来,“叫我桃仙儿!”
听到这生硬的打断,明漓看了看龙辛。
对方却在说:“小妖儿,这名字真难听。”
在空地上寻了处地方休息,那桃仙儿却眼巴巴的望着食盒,“有酒吗?”
“你又喝不着。”
“我可以闻着!”
“喜酒你吃莫?”
“呵。来者不拒。”
“......”明漓就看着她们斗起了嘴。
天色正好,万里无云。
傍晚离开之前,明漓还不忘问一句:“那些进来迷了路的人,也是你做的吗?”
桃仙儿已经恢复了原先那副懒懒的样子,闻言嗤笑一声,“什么叫我做的啊!那些不懂门道儿的人闯进来是决计走不出去的,我还得想法子给他们带个路。”
龙辛还想说什么,明漓赶紧拉着她走了。
外出一整天多少有些乏累湿冷,沐浴完后龙辛还在沏茶,明漓已然缩进了被子里。
“今日那桃仙儿招惹你了?”
龙辛僵了一下,倒了杯茶,“瞧她在那呆了不知多少年了,能活动的地方也不过那树周身五尺范围,想来也是寂寞久了,陪她多说几句罢了。”
明漓接过茶水,笑道:“下次带酒去罢。”
龙辛看着她,一如初见时那般温和。
“好。”
茶水喝多了倒是睡不着了。
明漓知道龙辛也醒着。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天光乍现。
龙辛几乎习惯性的转过身来,明漓闭着眼睛,清晰的感受着对方的视线。
终于在思绪万千中才慢慢睡着。
醒来时也没过去多久,听着枕边人平缓的呼吸,如同每一个相似的清晨。
桃林又去了几次,酒馆里有的各种酒都带了过去。
桃仙儿也会嘲笑光闻着酒气都会上脸的明漓。
明漓也不理她,就看着龙辛与她喝酒斗嘴,时间便过了去。
尔后又下了几场大雨,打得桃花落入满地泥泞。
转眼到了要结果的时候,满片桃林都结了果,只有桃仙儿的那棵树还是光秃秃的枝桠。
夜雨声声急。
豆大的灯火衬着满室暖黄。
“我要走了。”
龙辛站在床边毫无征兆的出了声。
明漓搭在被子上的指尖一跳,随即点了点头。
“我会回来的。”
明漓温和的笑笑,“我等你回来。”
仿佛稀疏平常的对话过后一般,龙辛躺在了她身旁。
晨光微熙,明漓睁开眼看着龙辛轻轻离开的背影,摸了摸嘴角残留的余温,摩挲着掌心已攥的滚烫的玉佩,起身慢慢穿戴整齐,出了门去。
院子里空寂无声。
王大牛刚起床盥洗便看到了正在开院门的明漓。
“明姑娘!今儿起的真早啊!龙姑娘呢?”
明漓朝他笑了笑,“她走了。”
“哦...啊?”王大牛兀自没反应过来,嘴里还念叨着“走...走了?”
明漓已经出门去了。
一晃十年。
天刚亮,起了薄雾,看不大清楚。
龙辛走在西郊的小路上,四下无人,许久才看见一个放牛的小童骑着牛一晃一晃的沿着小路走来。
有意的问了下路,小童却思索了起来。
“明漓明姑娘...明...啊!”
却是指向了另一条离城渐远的小道。
龙辛感到一阵不安。
小道的尽头半蹲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仔细擦拭着一块墓碑。
“...王叔?”
王大牛听到了她的声音,悲喜交加的转过来,咚的一声又跪了下来,老泪纵横。
“龙姑娘...您...您终于回来了。”
龙辛看着墓碑上的字,只觉得一阵茫然。
跟在王大牛身后进城,小城的一笔一画她都记得清楚。十年太短了,不及给这城墙草木多增几分沧桑。
十年又太长了。
“...我王老汉自知命数凶得很,克死了一家子,但我一个庄稼汉又能有什么法子呢......还是明姑娘啊...您见着那个放牛娃了吗...那是明姑娘帮我捡回来的
娃儿...以后也算是有人送终了..”
龙辛断断续续的听着他絮叨,也不做声。
有座小桥往年雨季被水冲坏了,至今还在修葺。回家的路便绕了远。
王大牛走过王小燕淹死的那河段时放慢了步子,龙辛也往水里看了看。
天已经亮了,河水干净的很,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龙辛已经猜到明漓做了什么了。
进了院子,连花花草草大多都是原来的模样,有些枯死了的也没有挪位子。
院角不显眼的几处盆栽被挪了开来,这阵法已然没什么用了。
“明姑娘说,您回来了叫您去书房看看。”
王大牛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单独放好的钥匙。
书房一尘不染,只有纸张混合着潮气墨香,有了些许霉味。
书架上的书理好了放的整整齐齐,只有书桌上放了一卷裱了轴的画和两本书。一本是不知何来的图册,每页都只是简单的勾勒几笔,夹着半张黄符的一页上画
了两只燕子。另一本是一地方县志,同样在某一页夹了另外半张黄符。
打开画,是那年中秋画的明漓,旁边被人多填了一株桃树。
龙辛搬了个梯子,在檐下已然废弃多年的燕子窝里摸出了一张油纸包着的字条。
俨然还是抵不过江南雨水的浸润,字已经有些看不清了。
桃花又开了。
看见龙辛时,桃仙儿还是没精打采的样子抱膝坐在树上。
“哟,小龙儿,可总算回来了,作甚去了?”
“成亲。”
“成了?”
“没有。”
桃仙儿了然的笑了,“她在那边埋了个大箱子,铲子在树下边。”说着指了指空地的东南角。
龙辛依然茫然无措。
桃仙儿跳下树来看着她慢吞吞的挖着泥,“你说你当初为什么一开始就打断了我的话呢。”
龙辛停了下来,“她什么都没有问过我。”
“哦。”桃仙儿不怎么意外,“所以你以为她对于你一无所知吧。你不好奇我怎么知道明漓的吗?你知道明家吗?你肯定不知道,明家在人间倒是有名的很,
我这样的,对这些跟鬼神打交道的人都敏感的很...”
龙辛有气无力的把香楠木做的箱子抱了上来,“啰嗦。”
“谁叫你今日安静的紧?”
开了箱子,一坛和中秋那夜一模一样的女儿红,旁边是红布包着的两根红烛,一个酒壶和两只细腻光洁的瓷杯,一杯还残留着淡淡酒气。
龙辛开了封,拿了干净的那只杯子倒了酒,与另一只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然后把其他东西又放回了箱子里埋了起来,抱着酒坛子一跃坐到了树上,桃仙儿也跟着坐在了她旁边,眯着眼嗅着酒气。
喝了一会儿,龙辛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支短笛把玩着看。
桃仙儿也觉得有点儿醉了,“拿着不吹作甚?”
龙辛靠着树枝迷蒙着眼斜睨她,“说来,你为什么会成这个样子被困在这儿?”
桃仙儿不说话了,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迷茫又悲伤的神情。
清冷的风吹得人有些头疼。
过了半晌,“太久了,记不清了。”
龙辛等着她慢慢想。
“你知道这附近有座大墓吗?”
“知道,怎么?”
最后她还是摇摇头,“记不清了。”
龙辛从怀里拿出那张字条给她。
“斤两?”
龙辛摇摇头,“不知何意。”
桃仙儿皱着眉看了半天,“倒是可以猜猜生辰八字。”
地方县志?生辰八字?
龙辛挑了挑眉,目光清明了起来,随即跳下了树。
“要走了?”
“恩。得了空会回来看你的。”
“嘁。我可不等你。”
龙辛把剩下的大半坛酒都放在了树旁。
“都给你了。”
“这么大方?”
她笑了笑,“答应你的,喜酒。”
语毕,化作一条五爪金龙腾空而去。
桃仙儿抬头看了看。
天色正好,万里无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