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人计划》行走树

2、第二章

　　SKYBLADER夜场，原本取的是“天空剑士”之意，但由于blader一词的多义性，被戏称为“天空推土机”或者“天之膀胱”。
　　它是全东亚市规模最大的一家夜店，全店采用复古式装修，几乎不带有任何科技感，就连舞台和灯光都采用最古老的设计方式，深受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们喜爱。

　　当然，这里也是白世坤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的常驻地。

　　零点，包间里依然是那幅群魔乱舞的样子，气氛热烈而暧昧。

　　白世坤酒量很差。
　　他今天玩牌输了两局，被圈内几个不太认识的人灌了酒，就感到头昏脑涨。他在这群人的起哄声中退了下去，靠在沙发上休息。
　　他天生就不怎么能喝酒，属于碰烟不碰酒那伙人，具体遗传自他的母亲席佳。平日里，他很少有机会沾酒。要是他不愿意喝，再狠的角色、再重要的局也不会让他喝上半滴。
　　但他这次喝醉是出于自愿。
　　脑内生活助手的“温馨”提示触及到了他紧绷着的那根神经，让他产生了想喝醉一次逃避监视的疯狂想法。

　　科技与文娱中心大概早就对他的身体数据和心理波动曲线产生了怀疑。
　　议会可以忍受一个纨绔公子哥的存在，因为联盟鼓吹享乐主义，认为人人都有享受生活的权力，他们管这叫做“热爱生活精神”。
　　法律对一切娱乐活动都报以宽容的态度。玩得再嗨再疯狂，只要这个人没有暴力倾向或者反社会心理，没有造成人身伤害，就会从轻判罪。
　　比如，白世坤和几个哥们在非航行区域飚车，也就被判了三个月的拘留，好吃好喝供着，出来时还长胖了三斤。

　　然而，议会不会容忍一个懂得“欺骗”精神网的纨绔公子哥的存在，即使他现在看起来很好很无害。

　　因为对联盟来说，未知即恐怖。
　　——无法掌控的东西，就应该被毁灭。

　　尽管白世坤看起来没有丝毫破绽，但科技与文娱中心有权调动他的心理波动数据，再结合公共区域的实时监控网络，很容易便会发现，白世坤的情绪曲线与他的行为并不完全重合。

　　这就是科技与文娱中心的可怕之处。
　　一旦一个人的行为和心理波动曲线有巨大出入，重合度降低到某一临界值时，他的个人档案就会被黄色星标标注。然后，便会引起中心高层管理人员的关注。
　　正因为这个原因，白世坤才会被列为重点观察对象，被他专属的脑内助手X707谨慎而不失礼貌地试探。

　　现在，白世坤靠在椅背上，半醉不醉，却表现得十分安静老实。
　　大概不同人醉酒时有不同的表现，比如白世坤，每次喝醉后都不吵不嚷，乖得可怕，一点也不符合他平日那流氓作风。
　　他静静靠在沙发上，所坐的位置旁便被自动留出一片无人区，仿佛只身处于另外一个世界，与世隔绝。
　　整个包间一边喧闹，另一边却沉寂。

　　直到白世坤脑中“哔——”地一声响起，他才从半醉半醒中缓过来。
　　似乎有人试图与他连接。
　　白世坤将意识连接到了通讯频道，查看发送过来的通话邀请。

　　是他的老同学哈里斯•里德打来的脑内通讯。

　　他在脑内重复“接通”两字长达十秒钟，通话便自动连接。
　　下一秒，白世坤进入私人精神网域，身边的一切声音都被双向屏蔽，眼前出现了好友哈里斯那张脸的3D影像。
　　视频画质十分优良，连哈里斯下巴上那颗痘都能看得清清晰晰。

　　哈里斯显然习惯了白世坤的纨绔做派，看到聊天背景是SKYBLADER时没有一点惊讶。
　　两个人随意聊了两句，你感叹一句天气，我关心一句近况，你说说曾经的教授，我回忆以前的同学，兜兜转转，绕来绕去，才谈到正题。

　　影像中的哈里斯坐在靠椅上，双手十指交叠，放在膝上，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说——
　　“白，你听到最近的风向了吗？”
　　“有人入侵了联盟的脑。”
　　“现在联盟上下人心惶惶，正在全力搜索‘异类’。”
　　“你要小心了，因为我听说有人似乎盯上了你。”
　　“上头的人已经调出你的个人档案，不出一周，他们就会给你安上一个无须有的罪名。”
　　“很快，你就有大麻烦了。”

　　听到这里，原本头晕脑胀的白世坤，立刻醒了酒。
　　他感受到自己宛若坠入深井，寒冷的井水沿着脚踝漫延而上，漫过胸口，灌进他的嘴、鼻和耳。
　　脑内的弦绷紧，精神高度紧张，屏气凝神。
　　内心深处的庞然巨兽被唤醒，蠢蠢欲动。
　　空气凝固了。
　　白世坤极力压抑自己的呼吸，握紧双拳，免得暴露出此时他的激动。
　　很快，他就平静了下来。从容地回应了哈里斯的提醒，好像刚刚的波澜都是假象。

　　脑内通讯很快就挂断了。哈里斯听到他漫不经心的否认回答后，也没有追问。他们又随便聊了几句，就终结了对话。

　　“哔”的一声响起，刚才的紧张气氛随着通话的结束一扫而空。
　　眼前的3D影像逐渐消失，双向屏蔽被解除，白世坤再次听到了外界的声音。耳边不再是冰冷的静寂，世界鲜活起来。

　　包厢里依然很热闹，众生喧哗。
　　有人拿着麦克唱歌，歌声难听到能感动上苍。
　　陪酒公主们腻着嗓子说话，轻声细语，像是把小刷子般扫过人心，勾得人魂牵梦绕。
　　那些不入流的小二代们色迷迷的在女孩身上来回乱摸，嘴里说着醉酒后的滥情话。
　　还有人打牌输了，一顿乱吼，在别人的起哄声中，脱完上衣脱裤子，或者绕着酒桌滑稽地单脚跳。

　　然而，就在这一刻，白世坤听到包间外传来了一声尖叫。
　　“呀啊啊啊啊——”

　　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是枪声。
　　还有爆炸声。
　　“砰砰砰——”
　　“轰——”
　　“砰——”

　　包厢里的人突然躁动起来，有人在尖叫，在大声呼喊，在跑动，在推搡，在躲藏……
　　但没有人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下一秒，包厢门被炸碎，木屑飞溅，隐约中有火星四射。
　　顿时，包间里升起一团烟雾，尘土飞扬，热气沸腾着涌入口鼻，火苗舔着人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是鞭子一般在身上狠狠地抽打。
　　几道强光划过，然后白世坤闻到了烧焦的肉味。

　　人们开始尖叫哭喊。
　　但很快，尖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久久在包厢中回荡，如烈鬼，又如怨灵。

　　生命在火光中挣扎着。
　　扭曲，变化，消逝，然后化为灰尘。

　　死神来临了。
　　悄无声息地收割灵魂。

　　然而。
　　在东亚市这个夜生活格外丰富的城市中，大部分人永远都无从知晓——
　　在他们沉湎于自己的欢乐的时候，有这么一群人的生命，已经悄然进入下一个轮回。

　　清晨四点钟。
　　母星，郊区，D1288号高速飞车通道，2号支道。
　　一辆货运飞车在这形似巨大水管的通路里高速的前行。
　　“水管”的两侧是3D投映出的仿真绿化带，上部有仿自然光照明系统，营造出这是一条露天公路的假象。如果不仔细观察，没有人会发现，2号支道只是排列整齐的千万条管状通道中的一条。
　　那辆货运飞车，是几百年前科技与文娱中心推出的经典款，如今已经很少能在非博物馆区域见到了。
　　然而，这辆一碰一“吱呀”的老古董，就这样大喇喇地在2号支道上飞速穿行，屏蔽了一切信号，似乎是这无尽的管道中漂浮着的一片落叶，孤独地顺流而下。

　　白世坤感觉到自己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被倒挂着固定在了什么东西上，不得动弹。
　　他的身体被绳索牢牢绑住，连手指尖都被勒紧，无法活动，只有头部可以微微摇晃。

　　他被倒挂久了，大脑充血，眼前模糊一片，眼皮直跳，双眼更是爬满了红血丝，眼球几乎突出眼眶。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大脑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状态，飞速运转着——他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脑后正抵着一个冷冰冰的东西。

　　白世坤从刚才他在SKYBLADER包厢中看到的场景可以推测，这是一把粒子枪。

　　粒子枪，新火器时代一种老式武器，早在几百年前就消失匿迹，和这辆飞车一样，也是博物馆里的老客户。
　　白世坤曾经在他就学的联盟第五文理学院的学院馆藏中见过一把，是星际第三巡逻舰上的士兵配备的。那把枪破损严重，被炸成几半，几乎看不出原型。
　　文理学院博物馆本着保存文物原貌的心理，并没对其做出任何的复原举措。只是依照其原理建立了一个仿真三维模型，供学生和来自星际各地的人们参观赏玩。
　　所以，白世坤对粒子枪虽然有所了解，但也只浮于表面，只是知道它外形和大致功能罢了。

　　而如今，这把老爷枪正抵在他脑后，虎视眈眈，似乎这儿已经是它的地盘。
　　白世坤摇晃头部，那把枪就随着他晃动的频率晃动。
　　像是跟在他背后的鬼魅，如影随形。

　　飞车四平八稳地在管道中行驶着，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白世坤逐渐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全身被禁锢着，思想也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拐了一个弯后，古董货运飞车开始加速，过了一会儿，速度又逐渐减慢。
　　白世坤昏昏欲睡。
　　在这个安静的空间，时间的流速似乎比外界要慢上许多，让他无法保持头脑的清醒。

　　在这时，突然，老古董一个急刹车，停下了。
　　然后，白世坤脚部的绳索一松。他感到自己身体腾空，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他眼前一花。
　　后背和颈部着了地。
　　脖子被挫伤，而脊骨则直接撞到了飞车货仓内部的地面。
　　顿时，剧烈的痛感如针扎般在他的背上炸裂开来。
　　他咬紧牙关，免得自己痛呼出声。

　　半晌后，白世坤才慢慢爬了起来。
　　视野逐渐清晰，疼痛缓解，他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这是一个不大的货舱，舱顶约莫有两人高，内部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仪器，在黑暗中安静地散发出微弱而诡谲的光芒。
　　货舱内温度很低，只有他一个活物在向周围冰冷的空气传递热量。而在他身后举着枪的，则是比激光枪和经典款飞车历史更加悠久的一台初代机器人。

　　初代。
　　它钢铁制成的机械臂看不出与人类的相似之处，锈迹斑斑，似乎很久没有保养。头部呈半圆形，像是扣着一顶巨大的圆罩。四肢长而笨拙，关节处损坏，几乎无法活动。胸口的数据板裸露在外，红色蓝色的电线缠绕在一起……
　　那是他的心脏，冰冷，不会跳动。

　　白世坤看着这个文物机器人，久久没有动弹。
　　像是在表达他的震惊和敬畏。

　　然后，货舱内的灯突然亮了。
　　啪——
　　接着白世坤听到一阵脚步声。
　　一个长发男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