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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安故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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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烽火狼烟,乱世长安。姹紫嫣红,尽都付予那残壁断垣。
长安城门开,叛军归降。还未卸甲述职,他就匆匆纵马进了城门,在不复当年喧闹繁华的长安街上疾驰。人烟稀少,屋宅破败,唯有马蹄声在静谧的街上回荡。
两旁急速倒退被甩在身后的街道,宅子,酒楼,都让他觉得熟悉而又陌生,甚至心底还有一些恐慌。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是由一盏走马灯在眼前映出的旧时光景。恍如闯进了一处回到过去的山洞,四周阴暗潮湿,两面石壁上闪过那些支离破碎却未曾忘记的画面,唯有前方,一片白光苍茫,仿佛只要这些越过这些安静得令人不安惶恐的死物,他就可以走出去,重回当年长安,走过客盈满座的酒楼,走过车马人流的集市,走过红袖招暗香袭的青楼,在远处遥遥传来轻灵的天籁中,和他心心念念了几年的人在人群中凝望。他红衫依旧,眉目如画,梨涡浅笑,“五年之约至,幸而君终不负我,”
……
“这位公子,为何久徘徊于庭树下而不就坐?”
“白公子,可否只唤我安乐?”
“瑾行,直至今日,我才真真是觉得心里快活,觉得老天也是眷顾我的,竟让我与你心意相同。”
“瑾行,我不愿再作这行当,不愿再作取笑于人的伶人戏子,待你我二人身上再无琐事缠身,你愿与我一同去关外,看那草原茫茫,牛羊成群吗?”
“白瑾行,你我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再作儿女情长之态倒叫人看不起了,不如你我之间立五年之约,我在长安等你五年,若你安好归来,我便许你一世长伴岁月静好。”
……
回首往事,他便觉得胸膛中的一颗心跳动得越发不安分,在胸下撞击着,一声一声。有如伶人手中捶击出的鼓点。他巴不得此时便能与安乐相见,从此卸甲归田园,从此置世俗眼光于不顾,从此只顺着他,不论是水墨江南还是苍茫关外,都陪着他一一去看。
二
红漆斑落,蛛网缠生。待君归时,旧事旧人不过一场梦。
伶人坊外,门庭冷落。
“安乐,安乐!”双手用力地拍打着禁闭的大门。
“你是……白公子?”门后探出一小老头儿,松树皮一样的老脸,“昨日听说叛军归降,原来是白公子成了将军,救了我们长安城啊!”
“班主,我们日后再叙旧,我问你,安乐在何处?”
“唉……白公子,你,你这让我如何说呢?”
“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安乐出事了?”
“我今日正要去祭拜一个旧人,白公子,你与他也是相识相知一场,不妨与我一同去吧……”
“你此话何意?”
“安乐已逝……”
你骗我……
垂下的手此时似乎才感觉方才不管不顾拍打大门时的疼痛,双手微微抽搐,掌心一片红。
……
他独自一人上了山。
纵使他想要掐住老班主的脖子,质问他“我不是给了你好几万两银子吗,为何你还照顾不好我的安乐”,可是他手伸到半空,又停住了。
小老头儿一直在颤抖着站在他面前。
也许是安乐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一向喜欢看自己为他着急,此时若是伤着一向照顾他的老班主,安乐怕是会恼自己,再也不愿见自己。
既然安乐要玩,他便去看看那“墓”,也许安乐就等在那里,等着自己出现——不能让他久等。
他站在刻着“安乐之墓”的石碑前,任山上的寒风刺骨,也不移一步。可是,他的安乐一直没有出现。夜晚的山里更冷,寒风穿梭于山林间,树影曳动,鬼哭狼嚎。盔甲上凝着一层白霜,唇上起了一层皮,双脚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他便只能跪在石碑前。
也许安乐恼自己长年在外,就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来修理自己呢。他苦笑了一下,也许明早安乐便出现了,只不过他从此要记着不能惹到小心眼的安乐,不然他下次还要再玩这样的把戏。
三
雨闹芭窗,赌书泼茶。佳影成双,羡煞那鸳鸯比翼。
当他一次又一次地期望他的安乐可以款款而来,一袭红衫映余晖,可是一次又一次,他的期望如同镜花水月般落空,永远只有一块冰冷的,没有温度的墓碑长伴他。
仰面朝天躺下去的时候,心脏好似在那个瞬间也死去了。征战沙场余年,不是没有受过伤,流过血,甚至还有几次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是,那些疼痛相加,都不及此次——撕心裂肺的痛,生不如死的疼。
他的安乐,那个美好的男子,还是离开了……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安乐的呢?
安乐是长安城内颇有名声的伶人,红衫玉足,腰肢柔曼,长袖一舞便是红霞满天,玲珑转身便是如梦方醒。吊梢眉下一记梅花印,朱砂唇上一勾尽风流,这样的男子,无权无势,原就是易受流言蜚语的侵害,白家的白公子也是不喜于和这些人往来。若是这样,他日有幸相遇,怕也是漠视而过,哪里会有后来的分分离离。
白公子的及冠生辰,他的友人邀了长安城内极富盛名的伶人坊来助兴。
那日白墨在台下,看着台上的红衫男子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便觉此人如同罂粟花,不沾惹则已,一沾惹怕是一辈子也戒不掉。旁边几个纨绔子弟碎言,话里透着对台上伶人的轻佻意味,恐是惦记已久。长安城的大户人家老爷少爷中不乏有喜男色的,甚有人在家中养着男宠。白墨从未觉得自己喜男色,哪怕是台上的人惊艳无双,他也就只是欣赏罢了,也不想插手纨绔子弟与伶人的事,但心中还是觉得这伶人怕是要遭大霉。
再见到安乐,已是半年后。这半年里,却是没听到有纨绔子弟上门刁难调戏那伶人的事。
白墨一笑,那人总归是有立身之本的,不然何以存于有如泥垢的世间。这般想着,他备了大礼上门拜访。
他与胡人有生意上的往来,恰好又听闻安乐公子善胡舞,便想着请他在胡人商贩到长安城之前,教会几位舞姬胡舞。
伶人坊的庭院中种着桃树,繁花似锦。毕竟有求于人,他不敢在安乐到来前做出气势凌人的模样而坐在亭中,便在庭下赏花。
不知过了许久,便听身后有人浅笑,这位公子,为何久徘徊于庭树下而不就坐?
白墨无言以对,心想,我是因礼才久徘徊于庭树下,可你却是有意让我久等,如今却来调侃我,真是……
真是什么?
白墨忘记了他心中想接下去说的话,因为回首的瞬间,安乐正立于一株桃树下,青丝飘扬,笑意盈盈。
回首误终身?亦或是回首许终身罢……
四
安乐,安乐,我许你一诺。
白公子莫不是你也学起了那酸腐书生,自诩风流,满嘴山盟海誓?
你说是便是吧,然我却只对你一人许这诺而已。安乐,我既有幸得你倾心,便发誓,许你一生长安,一世长乐,再不让你流一滴泪,受一点苦,可好?
既然瑾行你诚心诚意地想与我一起,我便勉为其难许你一世长伴岁月静好,你可愿意?
当然愿意……
朝廷论功行赏,白墨当场便卸甲请辞。
天子龙颜震怒,怒斥白墨有负君恩。可是,又能奈他何?
无论生死,白墨都笃定他要与安乐长相厮守。
他一身布袍居住在山上,小庐木屋,门前两棵桃树,屋后是安乐之墓。
白日里劈柴打猎,午后在墓前小酌一杯,入夜了便回屋歇息。天子闲来无事会来小坐一番,笑骂他被一块墓碑迷得神魂颠倒。
白墨一笑而过。
今生便是安乐付了他,可他却舍不得负了安乐。一生长安,一世长乐,只要一息尚存,他便伴着安乐,这便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