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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回 娱密坐方歌白纻 泝烟波再见萼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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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卿北去共低眉,世事兴亡付不知。不是谋归全赵璧,东南那个是男儿。
文天祥《出真州》
且说文山在席,那得不恨生?看眼前一江春水,恰似相邀新亭;祈请使辈,岂非楚囚相对?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不料我大宋今日比东晋尚不如:神州陆沉,如贾似道、刘岊浪子,尚借醉在此喔咿儒儿以事妇人。何得王丞相者,相约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耶!当时神游天外,吕文焕说话,也不曾理会。偏阿术看见,指着文山道:“文丞相不言语,腹中有偻罗。”文山有诗记云:
眼前风景异山河,无柰诸君笑语何?坐上有人正愁绝,胡儿便道是偻罗。
当夜直到四更天方各回舟歇宿。阿术独寻公主道:“这文丞相须看紧些。他独和别个不同:看不起我每,恐心异生祸患哩。他又不是正使,不如合个囚车,囚系了,过江毕遣快马沿岸送大都罢休。”萨仁笑道:“右相不是我说,你太倨傲些个。他虽是亡国之臣,却是英雄好汉。那日你使命里去逼他上船,已是咱每仗势欺压,他如何肯服?再要侵凌,恐失了人心。你只消敬重这等人物,来日再看。”阿术方无别话。
此时索多、忙古歹皆留南驻守,萨仁派自己亲卫守候文山,一并秦越、洛英等皆常来此奉侍,一来二去,与杜浒等都厮混熟了。杜浒看出秦越是练家,有意引动,常问他北地侠行如何;秦越是北宗秘术正传的弟子,闻此那不喜欢?才说两日话,就引杜浒为知己。本是偶然过来,后竟日日来坐,与杜浒谈天说地,从东平之街閭豪侠,到大都之弹丸借客,无所不言。金应、吕武也是好武的人,也都一齐来闲话。文山知秦越、洛英皆是萨仁图雅近身的女使,又看二人虽在娘行,一个爽朗,一个闲静,非市井愚妇不可耐者,并不驱逐;自在内厢读书,由他每在外厢对讲两地江湖。杜浒是日渐将话引到公主身上,问:“我久已不明。他既是伯颜丞相妹子,汝丞相又无封爵,他如何得作异姓公主?”秦越笑道:“说来话长。他这公主号乃为宗教得的。她自出生,就蒙前博教掌教指作了长生天圣女,接掌博教。”正说着,文丞相从内厢出来了。众人连忙起来,让丞相坐,都笑道:“咱每正说伯颜丞相妹子的事。”文山早认定飞琼是巫觋一类,本不在意,问道:“她一个女孩,有何超拔处,你每也肯尊奉之?”秦越笑道:“是丞相不曾亲见我公主神通,故而不信。且说这博教,若没公主,恐连教门也不在了哩。”杜浒笑道:“这话我也不信。既说是蒙古的国教,怎说亏他?”
秦越摇头道:“早不是那时节了!原先在草原时,蒙古人都尊博教,入了中原,便渐渐改了。朝廷也不似从前一般尊重。这博教的掌教也无人愿做,所以才传与他。这些年,杂教渐盛,王公贵族各有信奉,如喇嘛佛教,又是道教、达识蛮、也里可温、儒教,都许它告天祝寿,自立祠庙。别的还好,陛下这些年偏信佛教,以喇嘛为帝师;喇嘛每趁机将诸教压倒,倚势威逼,多少闹乱。几年前最猖狂时,必要博教覆灭方甘心。若非公主神通天赐,早被他每欺在头上了。也说不得她受多少苦。别的不说,单说至元七年,大旱了一春,萨满每拿札答石祈雨,百般的不见效。掌佛教的帝师八思巴便诬构说,是天被博教巫觋蒙蔽,佛祖降怒,这是博教巫觋之恶业。皇帝遂诘问公主。公主便说是佛教猖狂,以客犯主,故长生天降下如此惩戒,须得她亲自祷祝,方能得雨。他就在王公群臣并诸教人眼前,登上西山,就教在山周放火。”
杜浒问:“放火是何说?”秦越道:“博教教义,本是尊火为灵,要告祷长生天,必得焚火。火焚越高,力量越大。我每眼见着那火直向山顶蹿上去,漫山焦烟一片漆黑,看不见人,只听见山顶传下来祷歌声,我每就知他无事。那火扑上山顶时,大雨就浇下来了。半晌公主下来,毫发无损,众人都叹服,可恨那八思巴偏说成他的功德。陛下不复追究。后来各地纷纷落雨,旱也解了。所以说公主有长生天庇佑,自然受人敬服。”这一段说毕,不仅杜浒等震住了,连洛英也愕然半晌。余元庆惊道:“据你说,她果然有灵验?”一语未了,听外面人掀帘笑道:“说得好书!连我也不知道。”原是萨仁图雅登船上来,先与文山见了礼。秦越笑道:“你听墙根多久了?”洛英忙斟茶奉上。萨仁坐了,指着秦越说:“与这位说书的润一润。这一回书正题是什么?”秦越笑道:“咱在说你这公主怎么做上的。”飞琼笑道:“这有甚可说处。佛教的封了帝师,管领总制院,道教的封了天师,各领道观贡田;连头陀教掌教都封了两院大夫,不封我作公主,难道封作合鲁敦罢?”秦越笑道:“这人兴头上来,什么话也敢说。”飞琼笑道:“不是我敢说。我第一回实领宗教,就要杀人放火。起先不敢的,一回逼迫,也就敢了。”
杜浒道:“据秦娘子说,公主那时才是不满十岁的孩子;这八思巴是个佛子,如何恁狠。”秦越啧啧道:“你道八思巴这个帝师,是吃斋念佛得来的,还是放焰口放来的?最狠不过他了。唯有这回是明来;暗里数不清坑害了多少回呢。”文山道:“我仍旧不明:北朝既然容许诸般宗教,这佛子何故定要去了你?”
萨仁道:“丞相不知。从前在草原上,博教掌教威信尚胜过合罕。自成吉思汗杀过一回博教掌教,博教便渐次式微了;原来在草原上,只有博教,所有占卜巫医,都依仗萨满;后来交通东西,才渐染其他。博教教义,原无此神与彼神分别,一般敬仰,各教因此群兴,博教也因此浸灭。到了陛下,尊尚喇嘛佛教,更无我博教说话处了。陛下向日要收博教之权,我也不是要博教争先,故此陛下肯容我。唯有八思巴初任帝师,急欲固权,视博教为眼中钉,自然寻上了我。然而博教便只有个虚架子,须撑到我死的一日。当日上山,我就没想活着下来。”众人又一惊,秦越忙问:“那不是招了雨么?”萨仁哧笑道:“那是空谷之中焚火,湿气上蒸,一遇冷风,便成雨了。我只没想着有那么大雨,足能息烟灭火。那几日我曾观天象,迟一两日中原固有雨,我便死了,亦见效验。当着众臣,陛下也不致过欺博教。”秦越脸上都苍白了。飞琼知她后怕,拉着她手,因道:“你怕什么。我待要说,怕你每担心才瞒着。如今都没事了。只有八思巴,我却服气。”杜浒道:“他要杀你,你反心服?”萨仁道:“他却有壮士断腕之勇。我下山来,却见他刀戳四肢,血流遍地,说是他作如此功德方能得雨。他初作帝师,根基未立,我本该再下几句话,请皇帝分剖明断,却感叹他血勇,放过了,以至后来之患。皇帝虽欲专推佛教,可若无八思巴之才,换成别人也难成气候。后来大哥回来,送我去了东平,年节时都不在大都,不与八思巴夺祭祀,勉强相安。唯有佛教日大,至今也再难与争衡了。”文山等不甚知北朝宗教事,但知北朝乏文阙礼,崇喜巫教,教派既多门,纷争必常有,亦不理论。秦越叹道:“当日你若穷究,少不得两败俱伤。”萨仁笑道:“若都死了,是我赚了。”秦越道:“休说!你那日到底唱的什么歌?连我也再没听过。”萨仁笑道:“不过是一篇《旱云赋》,什么‘念思百云,肠如结兮;终怨不雨,甚不仁兮。白云何怨,奈何人兮’,什么稀罕?”秦越扁嘴道:“少来混我,不是这词。”萨仁望了文山一眼,道:“是《处女吟》。”文山见她望过来,直问:“这两日不曾见公主,不知何所公干?”萨仁笑道:“我在军里。扬州李庭芝谋夺夺驾,被我挡了回去。”文山不言语。萨仁冷笑道:“谢氏已是奉国与人的降臣,抢他作甚!这李庭芝实乏见识,不成事。”众人皆变了脸,吕武跳脚起来,指着萨仁道:“你那敢——”话未了,文山以目止之。萨仁一笑,向秦越道:“今日可巧帖木儿与吕师夔都做寿,四府俱送寿仪,旻儿、由秂催我过去呢。中午帖木儿摆宴,叫英儿在此侍奉。晚上吕都督做宴时,却来相请丞相。”带秦越下船去了。洛英听她下船,向文山道:“文丞相,那《处女吟》是什么?”文山甚精音律,即答道:“是上古琴歌。”洛英请教词律,文山便说:“菁菁茂木,隐独荣兮。变化垂枝,含蕤英兮。修身养志,建令名兮。厥道不同,善恶并兮,屈身事独,去微清兮。怀忠见疑,何贪生兮。”说完,从容道:“此人日后不得其死。”洛英看外面守卫都是汉人,且都站的远了,因悄声道:“好叫丞相得知:今夜守夜翁已应可,我每出得舟,他自出脱我每。我与他金银,他不曾收取,但说‘我为大宋留一丞相,何用报酬。’”金应等都赞道:“义士也!”杜浒点头,低声道:“买的物事在此了。”自袖中掏出一柄短匕,禀道:“这几日,某诈作癫狂,醉游于市,暗中求仁人义士可助我者。只为忠义人少,偷生者多,少有可与言之人。故但得一二人物肯言本朝事,露辛酸感愤之意者,便与金银,密告我遁走之谋,欲求助力,前后毋虑,亦有十数回。谋得不泄,真天幸也。”向文山道:“丞相,事济万万幸。不幸谋泄,我等皆当死。我等死不妨,丞相死有怨乎?”文山立起,以手指心道:“天祥誓死不悔!”杜浒遂将匕首连鞘递与文山,文山因拔出匕首,道:“万一事泄,以此殉节。”就执刃斫案,那木案登时缺了一角。杜浒点头道:“倘不济,某请先死于丞相之前。”船上另有金应、张庆、夏仲、吕武、王青、邹捷、余无庆、李茂、吴民、萧发一共十一人,亦立誓殉国不移。文山又道:“余兄弟是淮扬人,可作我每向导。”余元庆躬身称命。中午果不见人来聒噪,十二人都佯常走动,皆等不及晚上。
原来午间众元将都与帖木儿做寿,皆照蒙古习俗,就三登仓桥上大宴,帖木儿舞蹈劝酒,都吃得醺醺然。到晚上,沈颐、王千户又在沈园花厅摆宴,单为吕师夔庆寿。阿术等中午都吃醉了,晚上并不来;北将里除萨仁图雅外,只来了几个蒙古偏将,汉臣并祈请使里,除贾余庆病倒了,其余人俱到。眼下二十余人,也颇热闹,再三推让,仍旧萨仁首坐,吕师夔左第一,文山右第一,一时安席已毕。沈颐遣舞姬捧觞劝酒,三巡以后,众人已无了规矩,吆五唱六,划拳猜令。中午蒙古众将都拉马头琴舞蹈,此时萨仁一发有兴,也令昭音将自己一柄琵琶抱出来,那几个蒙古将领已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起来。众南臣三四十日里,也见惯了北人风俗,并不奇怪。忽有两个养娘抬一坛酒来,笑道:“是沈相公家藏数十年美酒,来与都督祝寿,都督休怪轻慢。”座上诸人都笑说“难得”。文天祥少时原是风流种,此时要妆风流,只是信手拈来。此时笑道:“既是好酒,不可滥饮,须得想个节目,大家共饮一大海方妙。”吴坚等人知文山雅善音律,性本繁华,知他必有好的,因都附和。元将有人酒盖住脸,亦忘了尊卑,便道:“南北的这几日都见遍了,无甚稀奇;公主有高丽的女使,听说高丽舞蹈柳手鹤步怪异不同我每,若肯叫我每开眼,我每都该痛饮一杯。”萨仁手托琵琶,闻言有一搭无一搭地打了几个泛音,似笑非笑道:“你怎知我有高丽女使?”旁边人忙拉那元将,岔以别言。那人偏叫道:“我每征战沙场,原图一乐子。是丞相与公主一路上却不许入城池子作耍,兀的不闷煞了!便攻了临安,那宫女妃子每也不曾叫见了一个,都被公主拦下者!如今就要回去,不过叫公主的仆婢来陪吃一杯酒,又说我每不配。端的看我每不起!”旁个听他借酒口出怨语,直指伯颜兄妹,忙喝令噤声,宋臣都不敢言。吕师夔方待说话,萨仁起身道:“不许你每入城,此是军令。百姓已降,自是我大元子民,岂能妄施劫掠?便有万千军功,也唯有待回朝陛下论功封赏。若说薄待诸位,连我大哥亦如此,美女财物一概分毫无取,诸位都是亲见。”众人起身称是。萨仁又道:“不是我藐视诸位,敝下虽有姊妹,都是有廉耻、有尊贵的好儿女,并非驱口,任教来去;席间抛首出面,不成规矩。既要观舞,不如我亲舞一曲,以助酒兴。”
此言一出,不但那元将酒醒一半,举座皆惊住了。萨仁浑不为意,笑向吕师夔道:“都督寿辰,仓猝无敬贺之礼,拙容陋技,聊表心意。”吕师夔早躬身说了一溜不敢。萨仁自转向后去了。一时昭音抱了琵琶,只见广巾长袖,素明如雪,从风交横;公主若九天仙子飞下瑶台。众人轰然叫好,目不转睛。看他纤腰一袅,挑踢勾刺,雍容惆怅之象,宛肖南舞;又手飞如鹄,间有肩臂齐舞,若鹰若雁,又有北风。有元将道:“这是安代舞?”宋人不知,忙问文山。文山道:“或是“白纻舞”,失传甚久,我亦不曾见过,诗云‘罗裳映日袂随风’的便是。”看飞琼素袂上下翻飞,飘如鸿羽,扬如梨霙缤纷;举手间,梁尘俱动,转眼已是一叠。那乐声已转了调,自仙吕宫调直入商角类。那舞益发促剌,浮腾云转,迫在急节。衣旋处流雪回风,拧腰处月华将泻。吴坚赞道:“嗟乎丽矣!古今当为第一也。”文山道:“已是第三叠,还有末曲,按古制,舞者当独歌进酒。”说话间德音已替诸人斟满了酒。众人都看入了神。文山暗思:“若歌舞,非尧民鼓腹,亦当有壮士击节;不在华屋兰堂衣冠文会,也当供奉风亭月馆,柳外花前,偏偏不伦不类,将这一段久不传人间的汉家舞蹈,到这种腌臜处,供胡儿虏酋,叛国贼子一笑!”当时昭音笑道:“请满饮一杯!”德音将四弦一扫一伏,已住了声。萨仁迁延微笑,宛转开喉,独唱道:
秦筝齐瑟燕赵女,一朝得惹心相许。明月如规方袭予,夜长未央歌白纻。
遂回身收袖,屈膝施礼。昭音德音皆退下了。那个挑事的元将又愧又惊又喜。众人皆大称赏,俱饮了酒。文山引觞而前,笑道:“公主殿下好风致!我先敬一杯。”萨仁笑称谢,掩袖饮尽,又敬吕师夔。因将头上白巾帽卸下,笑道:“我国俗尚白,故我素日只穿白衣。江州勿怪。”元将都笑道:“可知公主也同天上的飞雪一般,也是长生天赐予我每的荣福吉庆哩。”吕师夔笑道:“入乡问俗,某早已知此了。公主休恁般挂意。”萨仁笑道:“说起来,这也未必是南北风俗不同。我听说,南宋时连天子燕私亦用白帽,唐时老杜、乐天俱咏白巾,可知这曾是常服。书又载管宁白帽,此前辈风流,可惜今多不可考,也难见了。”吴坚等人方要说话,一个个不由自主,俱倒在桌上。元将有察觉不妙的,看公主时,也已面如火烧,倒在椅中。忙要起身,时穿便服,未带兵器,踉跄一步,也都昏晕在地。
一时江风徐来,冷月无声。文山环视满座,都被药翻了。当时放轻脚步,独欲出门。忽闻一声:“文丞相一杯酒也不曾吃,径要去了?”音虽宛转,在文山耳里直如霹雳惊雷。回头却见萨仁已坐了起来,盈盈一双凤目笑向自己,心中直叫的苦,暗暗把定袖中匕首,只待萨仁召兵,便自尽于此;转思此人虽阴诡,未曾有伤于我。况都在秘术门里,或可动以别言,因立定,直视飞琼道:“公主有何指教?”
萨仁冷笑道:“良友有约不来,诚是憾事,我且将你的小友带来。”一拍手,门登时大开,却是秦越景樊押将洛英进来,蓬头乱鬓,五花大绑。文山大惊,不知怎生坏的事。景樊冷笑道:“你这小友倒有胆气,向酒坛里下的蒙药,倒向公主的杯里抹了砒毒。”秦越道:“可惜何姐姐不知,我每公主见遍百草,精通歧黄,是什么毒一闻便知了。些小伎俩,如何伤得她!”洛英又惊又恨,怒向萨仁道:“贱人妖女!你怎知我有别志的?”景樊道:“她自幼病弱,这方修秘术养生法,已绝粒多年了,亲近人都知道,你日日端茶送水,如何知道。”洛英听说,知自伊始萨仁便疑他了,知此人狡诈阴恻,方欲大骂,被秦越扼住喉咙,作声不得。飞琼笑道:“若不是你这小友下砒毒,我也随众人混过去。既然是要我性命,倒要分说一二了。” 文山怒道:“你待怎样?”
飞琼手把着壶柄,冷笑道:“我待怎样?你得的那船是我分派的,那老兵是我调度的,一并杜浒这些日子相与的都是我常差使知底的北人。你道我果然无谋,以为我兄妹连这营下人管束不好,密谋调派,就算错打了主意!连这这位何氏小姐,端平入洛你举家至此,你自幼失了父母,常州通判许炤是你母舅,养你成人,月前死在常州。你故而到我身边,伺机报仇,可是如此?”洛英目眦欲裂,恨骂不绝。飞琼向后一倚,不再出言。
文山料定今晚不得逃脱,万无生理,方拔出匕首,被秦越一枚玉梳打脱在地。萨仁笑道:“丞相为这‘将以有为’四字,隐忍这们多日,如何今日却忍不住了?”文山冷哼道:“是我等谋策不慎,误落汝手。不过一杀一剐,我又不惧!何家小姐为家仇至此,既是你的过犯,还应放过她,也是你的好处。”萨仁低眉笑道:“普天下恨我之人不少。只是我的主意,丞相于今尚不知?”
文山惊疑不定,不知她言下何意。萨仁起身向窗外一望,低声道:“留你说了这半日,不过为了现下不是时候。虽然众将在此,兵士不曾散去,你一出去,一有个人叫马嘶,反而坏事。且此处俱是我的人,外面巡逻船只,却是阿术帐下的。此时潮未退,若惊动他,又不妥当。不如潮退时,趁小船轻便,他每搁了浅,你每一发走出去。”文山听此言分明是放他之意,未知虚实,只不答言。
飞琼转过身来笑道:“前日丞相问我去何处,我不曾实说。我贪看钱塘潮,又多候了两日。有杭民教与我,那日的潮势叫做回头潮。我所以有些心得。祈请使一说,不过是哄颟顸迂腐的士夫罢了,我也不敢以虚名强君子。丞相既无心于北,咱每就此别过。各为其主,我也只能做到如此。”文山方信真他要出脱自己,疑道:“你何故助我?”飞琼一怔,笑道:“此话问的不独不是时候,且非其人。三五年中,愿丞相有以教我。”复笑道:“罢了,我也不欲理会后事。”因一抬手,景樊掣出剑来,反手割了绳索,放开洛英。洛英一时也怔住了。飞琼叫道:“何家妹子,常州屠城罪实在我。令舅当日是巷战时死于城中。今日赔罪,以命抵命。萨仁图雅一命在此,任从你取。”秦越早闪到飞琼身边,急道:“琼儿,你何必全兜揽——”被飞琼一掌击在右肩上,霎时摇摇将坠。飞琼扶住了,道:“林姊,烦你带阿溪去。”秦越只两眼死盯着飞琼,直叫不可,景樊依言扶秦越出去了。洛英拾了匕首,恨恨走来,文山思量再三,拦道:“何娘子杀了她,今晚也难出去。”洛英踌躇片刻,复还匕首与文山,恨向飞琼道:“我今日权寄下你性命。”飞琼哑然一笑,复向文山道:“还有一语,丞相肯听否?”文山点头。
飞琼道:“贵国向日,是失在用人上。如陈宜中辈遭时多难,不知措策,唯诛除异已以为要,次则蔽君挟帝以固威严,实似道之遗毒也。丞相再与此辈交结,便是自误了。似此因危急而紊纪纲,以偏见而拂公议,若使在朝专政,国必沦亡,丞相可察。至于张世杰、李庭芝辈虽属忠直,非有大才,亦不堪重任。论兵力,我每不及贵朝;论用人,却在贵朝之上。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纵我不攻,尔当自亡。世事如棋,唯丞相思之。”文山听这言论,切中肯綮,不由沉吟不语。想她是敌非友,不知何故殷殷如此。飞琼又道:“丞相幕客我也都识得了。今日共患难,未必明日不倒戈,丞相不可尽信。我观余元庆,眼白视邪,偏心易激,不能终久,丞相须防之。”文山思道:“此去淮扬多得余元庆筹谋亲为,斫案之誓尚在目前,何至相叛?”因不以为意。飞琼复坐下,倾尽了坛中酒,也饮了一杯,嘱道:“到门口时,挑起宫灯,军士见灯便不相问了。”说毕,自己倒在案前不题。文山疾行出园,杜浒等都等在外,众人挑灯而出,果然军士不问。江畔停一小舟,便是安排接应的;连忙登舟,见除掌舵翁外,舟上另有一人,却是萼华。文山叫声师妹,一惊一喜。杜浒急道:“可速扯帆走去。”萼华阻道:“今夜无风;且休扯帆,缓缓而去,叫彼不生疑心。”摇橹而行。江上几条巡逻船只看这小舟,都只道是沿江卖却私盐的船家去,都不来查;有惊无险。文山等出去五里,方扯帆而行。文山且问萼华怎生来至。原来梅萼华与文山同在庐陵修秘术,乃同门师兄妹,文山尚是俗家,萼华却是自幼入道学仙的。萼华因告诉她:“英儿是师父去年新收的弟子,闻巫女屠城家破,一路来临安寻仇;我也随他来了。到此又听说师兄被扣住,故趁便来相寻。”文山感激不尽,道:“好妹子,这回亏煞你来。不然,愚兄后半生且陷在北漠了。”萼华笑道:“师兄既脱了此劫,仍随我回山修炼去罢。师父说你归时,即刻要传你正一法门。”文山摇头道:“回不得。正要说与师妹知:我即刻去扬州面见李翁,告以北兵虚实,约连兵邀击。师妹愿与我一道否?”萼华不意他还要搅进去,登时冷了口吻,道:“你难道还恋这丞相虚名?”
文山叹道:“好师妹,不是这等说!天祥不幸,遭逢国难,那得自寻解脱去?我去真扬,为两淮兵勇健,邀击敌后,事且未知;成败在此一举。若有幸皇宋中兴,北虏驱尽,我再随师妹入仙山,岂不两全?”萼华道:“你入门时,原是师父说你有根基、有道缘,否则你三十多岁上才来,也不会引你入门了;师父复算着你四十三岁上有大劫,须离了官场是非处,方避的过;你自说等四十三岁至,即引钱若水公例致仕,与我入名山游历。我信了这话,等了这些年。谁知今日你又要搅进世局里去。我只不明:谢道清已交社稷宗祀出,师兄何勘不破,迷在局里?”文山道:“事在人为。虽大皇许降,益广二王已逃出;况淮扬坚壁,闽广尚全,半壁江山犹在,国事尚属可为,安得不鞠躬尽力!”又道:“我起兵时,所以不遣报师妹者,不欲夺师妹向道寻真之心。今日师妹来,如肯与我同往,则是天祥万千喜也。”萼华淡淡道:“家师从无虚言,赵室有天下三百二十年,祀断泽斩。贫道出世人,理会不的。丞相既已脱困,贫道便不耽搁,回山修行去也。”叫“师妹,咱每去者”,携洛英凌波而去。文山怅然目送,看二人身影陡入烟波浩渺,终于不见。且按下不表。
且说飞琼悠悠醒转了。四顾众人,都还昏着。知是自己不烟火食,药力消散太快所致。再一张,竟见吕师夔立在身边,看她笑道:“素闻公主周密,果然名不虚传。”飞琼大惊。知洛英下的蒙汗药甚厉害,若麻翻了,至少一夜好睡;他这时起来,必是不曾着道,方才只是妆沉睡,所有说话,俱被他听去。暗思:莫非是由秂两个早透消息与他?吕师夔倒笑道:“公主休疑怪别个:是吕某第一回见公主作舞,恐醉眼见不真风采,方才吃酒都折袖里了。谁知竟好:得见公主全才艺。”飞琼笑道:“我是事鬼事神的人,自然多才多艺些,这须无奇处。”且一心盘算如何打发此人。吕师夔笑道:“不花将军说起公主有高丽女使,敢是方才那个林娘子?”飞琼点点头。吕师夔笑道:“怎生他又有两个重台?”飞琼连声笑道:“我的事,今日你要打探尽了。”吕师夔便不多问,转道:“吕某也只随口一问,公主不答也罢。唯今夜之事我倒不解。是公主本无心灭宋,有意挽回;还是公主惜才至此,宁放天下与他试手呢?”飞琼知他说的是文丞相,阖目笑道:“桑弧蓬矢尚有四方之志,此人纵来北,也不能为我所用,我何必相强。”吕师夔道:“虽如此说,这文丞相不同旁个。他逃出去,必不是回乡梓;必赴淮扬计事,将我虚实尽情告李庭芝。倘李庭芝尽得真实,旬月间邀击大帅归路,公主将何以处之?”飞琼睁了眼,笑道:“都督忒把他看重了。李庭芝守淮东二十年,是第一个固执迂顽不信人。莫不听文天祥几句大言,便肯倾军而出?”吕师夔复道:“文丞相自是冢宰,临危受命,声价又高,李庭芝虽专擅,不道得不信他。事关三军安危,公主不可任性儿戏。”萨仁忽笑道:“李庭芝脾性你该知道。只合遣人去淮东布谣,就说我军遣一丞相去说降。待大军自去,便无事了。”吕师夔心中一动,想到往事,只觉报应不爽,笑道:“遵命。只是末将替公主瞒过,公主也当应我三件事,方才公道。”萨仁听他方说到正题上,且要听他何求。因道:“且说是哪几件。”
吕师夔道:“第一,要公主传末将秘术。”萨仁沉吟道:“若论秘术门,要入不难。这秘术一支,是墨子兼爱一门传下来,无论族类户籍、官爵高卑,都可入我门。后来渐有道人、佛子、儒士入来,内又分出养生法、侠武门、习仙道诸般不等,也同在门中。唯有一条:秘术门中,忠义为先。再者,入门人皆须立血誓坚志。”吕师夔道:“听去皆是正理。只不知是什么血誓?”萨仁笑道:“你如拜我为师,则你血誓是我来定。血誓一成,绝不可旦夕违之,违者必遭天遣。”随手将杯拂在地上,拾起碎瓷递与他,道:“一,须忠于我,不许欺瞒;二忠君爱民、不阿党;三,不倚势贪财,须时时扶难济贫。就三件,你可依得?”吕师夔口中应了,依其言向腕上一划,血滴入地,道:“如违此誓,凭公主处置。”萨仁道:“违血誓者,自有天命处分。现你已入门了,日后我传你秘籍,你可勤自修行。”吕师夔不意这么容易便入了门,半信不信的。飞琼笑道:“我门中便是如此,苟有明信,不拘形式。且你休说血誓不过几句应承,值得这样看重。这便是门里头一桩要紧事了。”吕师夔因问道:“可能请教公主的血誓?”萨仁笑说:“这是应你第二件事?”吕师夔道:“就算做第二件罢。”萨仁便道:“一,不为与己相干之事占卜;二,不伤无辜人;三,不可自戕。”吕师夔抚掌笑道:“令师真是妙人,有这些奇想。这有什么难做,还要立誓。且若违了这第三条,也不及受天遣了。”萨仁笑道:“血誓因人而异,在人不难,在我为累。譬如我幼年莽撞,最喜卜筮易数,唯有一次被师父知道,便令我立下这誓。如今前尘渺茫,欲待一卜,到底不能了。”吕师夔奇道:“是卜的何事?”萨仁道:“这是第三件?”
吕师夔大笑道:“公主当真不让人。方才对着文丞相是那等坦荡,如何反对自己人煞谨口?难道日后便不相与,问话你也不答了?第三件原是由秂说与我知,公主所服阳丹是何物,要细细请教。”萨仁心中一震,蹙眉道:“寻常不妨,今日你问的尽是我家门里秘事,如此答言已是破例,却是从不为外人道的。那阳丹本是门中独技,我师独传与我,决不许我授与人。”吕师夔道:“公主可知此物大伤身体?”萨仁惊问:“何说?”吕师夔道:“我观公主素日气色,有些不足;唯服药后,面红粲灿,精神大振。然不过半日间,仍面转苍白,气血停滞;循环往复,诚恐伤元气。故疑此药唯有迁延激伤之功,非治本之法,故我说它伤身。”萨仁暗惊:此人好心细。不禁叹道:“我自幼体弱,不能吃烟火食,亏此药凝聚精神,方撑持至今。此物实然有积毒。不妨实对你说。那次卜卦是我自推运数,见得我寿促命夭,二旬以外事就不得见了。命数如此,至于药力积毒,也就计较不得了。”吕师夔忙问:“天数渺茫,且休恁的说。纵有劫数,烧香做佛事舍施,买个替身,也足替过了。但不知这药积毒可有法补救?”飞琼点头道:“虽知补救法,但那药极珍罕,且千金难购,难能指望。”吕师夔定要请教。飞琼只得说:“是西域一等极罕见的迷迭香为君药,至于群药,如蛟龙涎、灵犀角等,连我亦不能全晓。”又戏道:“我曾听说制这药一钱,单胆矾便要耗二三十斤呢,谁与废这些力去。”吕师夔听罢,呆了半晌。飞琼看看天将明,着他去推醒了众人。众官黑甜一觉,醒来那知端的?听说文丞相逃脱,都面面厮觑,不得主意,只得来告阿术。阿术暴跳如雷,恨道:“大帅托我千万看住了此人,如何教他逃去!”萨仁图雅道:“篱笆扎再高些,也不免透风,且慢抱怨了。他又不是正经的祈请使,我亲自向前面告禀大帅去。”自去了。阿术这边命闭镇江城三日搜觅,不见。又收看守文天祥之从人干仆,并管伴使千户及总管等人囚系问话,皆不得实情。唯有吕师夔来附耳说几句,阿术怒气方纾,即刻照办不题。
却说伯颜押三宫在后,行在太湖上。高帆当风,锦柁摇摇;春水方生,风波未靖。沿途恐有劫夺,所有船头船尾全是元军把守,皆是烂烂银刀。宫人都垂头而坐。汪元量为乐师,侍奉帝后,此时与众宫人同处舟中。晌午时分,舱里传进麦饭鱼羹,官军出出进进,宫人都回舱用膳。汪元量也要入舱时,却见对船一女官鬓间簪着白奈花,坐在对面船头低头洒泪,看守元军来赶。汪元量定睛一看:不是王昭仪是谁!乍着胆子喝道:“这是度宗皇帝妃子,不可无礼。”王昭仪循声看过来,原来二人皆不知道对方同往北,此际隔船相认,王昭仪忙低头避进了舱里。
前面一只小船张满了篷,如飞驶来,舟上立着一女子,众元军看见,都恭恭敬敬下刀行礼。小舟径向伯颜主船去了。宫人都疑惑是何人,窃自议论。有宫人见过,道:“是伯颜夫人。范殿帅要动太后,是这位贵人禁住了范殿帅军,又遣人来贴‘不杀人’榜。”元军里有听见的,便道:“这不是丞相夫人,此是大丞相亲妹平沙公主。本跟着祈请使在前,不知何故折回金陵来。”宫人看这北地贵女威仪赫赫,自己随车驾往北,命如断梗飘蓬,同是女子,不啻云泥别,不免黯然。那元军自是汉人,道:“你每且安心,往北自有安身去处。公主也说大皇必不难为你每。”将晚时,到了金陵,岸上车马争先迎着宫驾来献席,那些百姓哪见过这们些齐整好看的娘行。有胆大的,都纷纷走来船上,指点宫人赞叹。宫人都掩面羞惭不已。汪元量有诗云:
锦帆百幅碍斜阳,遥望陵州里许长。车马争驰迎把盏,走来船上看花娘。
飞琼来金陵,遥遥知宋三宫、三学之态。此时径登主船来见伯颜。伯颜正在写诗。向案上看,见兔毫麻纸,墨痕淋漓未干,笑道:“这笔朽木也似,写不出的。你虽不留意笔札,也别糟蹋了一笔好字。我去另替你买几支罢,也选些胶多的墨来。” 伯颜看他不尴尬,知道必定有事,只不言语。萨仁看那纸上道:
马首经从岭岛归,王师到处悉平夷。
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一两枝。
便笑说:“你这诗虽则不好,却应景哩。这南方的红梅和中原的竟大差了,我初见时还不认得,还问人是杏花否。有个乐官汪元量近日有诗云‘北人环立阑干曲,手指红梅作杏花’。咱每北边,原种不了红梅花。” 伯颜仍不语。飞琼觉得没意思,半日,笑道:“我来有个笑话说与你。那个文相公昨夜在镇江逃出去了。我和阿术今早才知道。”笑道:“却不可笑?放着现成的太平宰相不作,非要自寻烦恼。”伯颜只觑眼看他,道:“那就该遣五百军追捕。”飞琼低头不应,半晌叹道:“要追捕不难,只怕捉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伯颜命随从皆退下,半日,叹道:“你做的事,哥也不问了。只是怎不先告诉我知?”飞琼低着头说:“阿术、吕师夔都在。你先知道也难处。”转身就走。伯颜拉住他道:“你也不必回去,就在我的船上罢。”飞琼夺手道:“我暂时不回北去。相师、夫子都在南边,我回去了也无甚意思。” 伯颜道:“已做下了两桩,你还不足?回京去多少安稳。这里兵荒马乱,做哥哥的看不见,倘出了事怎生?”飞琼道:“我来时,相师和夫子还嘱我用心理会江南事物。何况都督府也缺料理的人。若无事时,我也回京了。教秦越、景樊随你回去。我另有与沅湘做琴的好木,一齐带回去。”伯颜送她出舱登小舟。
飞琼忽道:“哥哥你看。此处风物长是如此——洲不满百,山河破碎。你的骏马在草原上飞驰久了,到了这样所在,如何施展的开?反教此处生灵受尽干戈扰攘,战火流离。我真宁可咱每不曾来过。你回去交了兵权,不如不拘哪里做个牧民官罢,休再管兵了。”伯颜不语。飞琼想起来,又笑道:“你那诗还得我替你传抄出去,免得到京有人来讨撒和。你又无银钞,又不得珠宝,担个悭吝名还不怕,只怕得罪人。这就叫‘人贫只为悭,少债快说谎。’”伯颜微笑道:“我自有主意。”看着飞琼小舟去远了。
是日元军到建康宣慰司所在,在此歇整几日。在金陵驿,馆舍供奉犹盛。汪元量独在一舍。连日舟车劳顿,早早躺下了,梦里恍惚一时鲜花繁锦,宫宇巍然;一时是千村零落,白骨堆横。当下睡不稳,索性披衣踱出门,踏阶沿廊悄悄走了半晌,立于中庭,看那尺寸天间一痕残月。夜深风起,渐觉料峭寒生。正要回房,却有些迷失道路起来。忽听身后有人道:“水云也不曾睡?”回头看时,一美人穿着杏黄绫褙子,沉香罗画裤,倚在一株红梅下,散挽着头发,不妆不饰:不是别个,是王清惠。原来此处是嫔妃寓所。汪元量一惊之下,不能答言。清惠上前道:“朱夫人被陈才人请去说话了,妾正要去寻她二位,不意在此碰到水云。风高寒重,水云来我房里略坐,解闷则个。”元量连连告罪道:“万死,万死!臣怎敢入夫人燕私之所?”王清惠道:“你我俱作亡国之奴,安论礼来!况先生是妾老师,从前夜论音律常有,今又何用拘疑?”汪元量推辞不能,方与清惠同入。清惠命侍儿暖了酒,焙了笙管,请元量坐镜台下,自坐床上,挂起退红销金缣帐子。清惠先开口说:“也不知祈请使相公每今到何处了?”元量叹说:“夫人又何必问?臣料祈请使辈一事不成。安有千里入敌国而口舌制人之事?”侍儿送了笙来,元量先与准音,二人对调。清惠道:“随官家来北的,非忠臣也。宫人是不得已,先生不比寻常乐工,乃是进士。因何同来?”元量不能答。
清惠且吹了一句《大霓裳》。元量止道:“此曲恢弘,不宜此时作了。”原来度宗时曾命妃嫔诸阁进《舞谱》,清惠等首为霓裳三十六段,皆是元量教演。清惠因抱笙叹道:“当日先生传妾新曲,在凌虚楼演于官家前,得羊车垂幸,魁夺名播于六宫时,实望永葆太平,长存安乐,谁料有此劫难!此番关山迢递到北朝,更不知是何结局。”汪元量道:“我隐隐听说,益广二王出脱了。或有再整江山之时,如永思陵之中兴事业。可惜此番官家与三宫,亦将如徽钦二圣北狩,生无归日而已。”清惠默然半晌道:“水云日后有何打算?”元量道:“行一步,看一步。终不能作背恩辱国之人!”
清惠只点点头,低首吹作《梅花落》。国破人存,前程未卜,却有何意绪奏乐来?直吹得气不成丝,声音哽咽,头目昏然。放笙走至门前,低声道:“这般山河,是谁抛闪得?”元量垂手立于后,并不答言。侍儿更进酒来,清惠也不让元量,自连饮数杯,清泪如珠,扶醉向壁间题《满江红》道: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写毕,将笔递与元量。元量接过,就待在后题和,忽又住了,只将一方白绡汗巾写去道: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阕。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
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那堪杜宇、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写毕,双手奉与清惠。清惠朦胧醉眼,览毕泣不成声。间壁不知谁低声唱起《哭襄阳》一曲来。一种伤心,合作一处哭声。清惠已不胜酒,侍儿搀住,倒在床上,放了帐子。元量告退出来。又听见元军摐金换防,历然有声。汪元量有诗纪此夜曰:
销金帐下忽天明,梦里无情亦有情。何处乱山可埋骨,暂时相对坐调笙。
此后不过锦幛重围,寒月千山。是日将过大江。伯颜命三军整装,一时整装已毕,命众军立于江畔。众军不知何事,依令结队。忽令下:教搜检三军包袱。不论大小将士,凡军饷赏赐以外,一律收没。不过半日,十万大军,抄得银约百斤,珠宝贵轻若干。伯颜的包袱也着将官当众开启搜查,除衣、被以外,并无长物。三军尽服。伯颜即命工匠开炉熔银,取模铸之。每五十两铸作一块,令工匠签名。伯颜指道:“我治军清素,三军俱知。今日如此,非为邀誉,实为免罪。尔等谨记:唯清廉可保久长。即名此物曰‘扬州元宝’,永镇此方,以祈太平。”命将元宝尽投于海。三军悚动。伯颜方命扯起“天下太平”旗子,从容往大都进发。毕竟入北朝后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