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月下貪歡

1、一

　　「你外婆她病了。她想见你。」
　　在伦敦时间的礼拜三，大半夜的，冯怡墉接到这样一通突兀的电话。也不晓得对方怎么有他的号码，又自称是他那过世好久的母亲的表姐。她告诉他这件事，希望他能尽快来一趟上海。
　　冯怡墉一时疑心会否听错。又问一次，说英文。中文听是能听，好久都不讲了。也不习惯，没反应过来。那头不响，他才意识到，换了。
　　深更半夜，那说话的声调非常不像他自己的。或者是此刻特别安静的缘故。客厅里就亮着这边的一盏灯，除了他站的这块，其余都是暗的。他听着自己的声音，不同平常的，说的话一下就消融在周围的黑里。会是他的声音？他疑着，一面答应，一面拿笔抄下对方的号码，和一个地址。
　　挂电话后，冯怡墉没有回去睡。他有些恍惚。突然听见说有个外婆——病重——怎么睡得下。他坐到沙发，点烟抽。他拿起抄录的纸片看。他想不到他外婆的样子。他试试想母亲老年的模样，也毫无头绪。
　　他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走了，留下年幼的他，跟再婚的丈夫。他继父是个善良的人，仍旧善待他，把他养育长大。本来是认为母亲在家乡没有亲人了，毕竟多年来，连母亲活着时也未听过看过。
　　早上以后，冯怡墉考虑后，用手机打出一通电话。
　　那边很快接了，是爽朗的声音，是他继父费瑞。冯怡墉告知事情。听见说以后，那年近六十五的绅士叹口气。
　　「你母亲，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在中国的亲人都不在了，我从没有怀疑——或者说，那时候没有。结婚后，我试探地问过几次，她就要生气……。她走了，你还小，我该好好照顾你，也没有心思确认这个。况且几年来，我不曾看过听过有谁是你母亲的亲人。」
　　老先生顿一顿，「既然找来了，又那么说，你该去见一见。」
　　冯怡墉不语。他走到柜子前。其中一格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笑意洋溢的女人，永远停在三十岁的女人，他母亲冯惠安。
　　她为什么离开中国？为什么和亲人断绝联系？为什么独自在异乡生子，生下一个和她一样黑发黑眼睛，完完全全纯正中国血缘的自己？冯怡墉第一次想探究，关于他母亲，他那不曾谋面的生父，以及病重的外婆。——这种种问题。
　　挂线后，冯怡墉去订了机票。隔天他跟公司请假，收拾简单的行李飞往上海。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浦东机场。冬天的上海好像是个大冰窖，非常冻。冯怡墉长年居住在高北纬地带的人，也不能忍受。他拢紧围巾，一只手藏在大衣口袋，一只手勉为其难地拖着行李走进入境大厅。
　　大城市的机场气氛差不多一样，都是快，快，快。到处匆匆地，形形色色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广播中多了一段中文。
　　冯怡墉四处看，有些目不暇给。又茫然，在这座广大的机场内，对他都是新的，却也有旧情怀，最不熟悉的那种。在顶上那一排排如飞剑锐利的灯柱，那似要扎破他心中的不安。
　　绕了半圈，照着指示，他找到排班出租车，一辆辆各式颜色的车子等在那里载客。到他面前的是一辆天蓝色的车子。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裹着厚厚的羽绒衣，显得胖墩墩的。他跑下来，搓搓手，抬起冯怡墉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当看到冯怡墉要上后座，司机拦了一下，「前座可以坐，空的嘛！」
　　冯怡墉不坚持，从善如流。等司机上车后，他拿出抄录的地址，「请到这个地方去。」
　　司机看一眼，讲：「那边不好开进去，只能停外头。」
　　冯怡墉点点头，「好的，麻烦了。」
　　车开了。
　　冯怡墉拘谨地坐着。他不怎么欣赏风景，光看表，刚下午三点。大概气候不好，天有点灰，他犹豫是否该先到酒店去。
　　司机把着方向盘，这时道：「这走高速很快的，不会耽误您。」
　　冯怡墉笑一笑。
　　不过没一下子，车子就停停走走，慢慢串成了一串车龙。司机也不尴尬，打开广播听路况，又调开频道，换成一个女孩子在报新闻，说油价即将调降零点壹元。
　　司机开口：「就降这么一点，之前说涨，一口气就涨了一块！」看一眼冯怡墉，道：「您不知道，我们跑车辛苦，不光加油，还要给公司一份钱哩。」
　　冯怡墉不懂这个，他微一笑。
　　司机转口问：「刚才听您口音，好像不太常说中文啊，都在国外吗？」
　　冯怡墉道：「是啊。」并不作解释。
　　司机道：「这次是回来？」
　　冯怡墉道：「是啊。」
　　这口气略敷衍，司机突然感到无趣，不吭声了。冯怡墉倒要说话：「能抽烟吗？」
　　司机道：「哦，可以。」
　　冯怡墉点起烟。他看着前方远远的天，慢慢地昏黑一片，隐约好像下起雨了。
　　广播一面在报起了天气，那女孩子温柔地提醒大家，明天湿度仍维持在六十至七十五，有雨，请大家出门记得带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