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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他叫张天亮,一个社会青年,一朵黑色的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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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过去了,劳动服务站的活儿还是没有派下来,每天我都会跑去询问,得到的回答总是相同的:回家等着。今早我又跑了去,看到满屋子都是找工作的人,害得站长同志不得不出来亲自向大家进行解释。
站长说:“同志们,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经过一九五七年伟大的反右斗争,五八年的大躍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五九年的全民大炼钢铁,我国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但也必须看到,我们发展的步子迈得快了些,摊子铺得大了些,所以现在必须进行一番必要的调整,贯彻落实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
站长接着说:“但是,发展的速度要缓下来,生产的规模要控制住,工作的机会当然就会相应的少了些,再加上我们是个有几亿人口的大国,僧多粥少,找工作就会相对困难些。不过请大家相信,经过八字方针的贯彻落实,经济肯定是要发展的,生产肯定是要扩大的,工作机会肯定会有所增加的。所以,我们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面包会有的,工作会有的,一切的一切都都会有的!”
最后站长要求我们,从明天起不要再到服务站打听消息了,有活儿的话,服务站会通知居委会,居委会通知居民组长,居民组长会通知我们。
我们就这样被站长的一番豪言壮语打发走了。在回家的路上,我从国家的经济形势联想到自家的经济危机。我爸在渡江战役中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一九五五年被特赦,一九五七年病故。我妈解放后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中学□□,五七年被打成□□后,发配到北京西部一个远郊林场劳动改造,每月只发出工费,日子过得相当清苦,最近又查出了心脏病,无力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被降低了生活费标准,连生计都难以维持,而我自己高考落榜,就业无望。在这种情况下,我每天脑子里转来转去的都是经济账,控制日常开销,实行计划经济。首先,我必须精打细算,压缩开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能不买的绝对不买,能少买的一定少买,有便宜的坚决不买贵的。电影、话剧、音乐会这些精神享受更是想都别想,为了去图书馆,开始我拿学生证买学生公交月票,现在连这个也免了,每次都是甩开大步走去走回,进行两万五千里长征,该花的不得不花,能省的一定要省。写作时我把练习本正反两面用,第一遍用铅笔写,第二遍用钢笔在上面修改,第三遍用毛笔在写废了的纸上练大字。我开始试着不吃早餐,一个窝头掰成两半,中午半个晚上半个,就连一根酱萝卜也要分成十等份,每天只能吃上一份,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生存,为了能坚持活下去!
现在,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慌,肚子里空空荡荡,两腿发软,额头沁出冷汗,接着眼前出现一片黑暗,然后是一阵可怕的头晕目眩,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去,千万!我步履蹒跚地蹭到一棵大树下,双手抱紧树干,缓缓地蹲了下来,过了好久,又双手扶着树干站了起来,两条腿沉重得仿佛灌了铅,踉踉跄跄地晃回家中。
我给自己倒了半杯白开水,又躺在床上缓了一阵,开始动手做饭。我捅开火,先把半锅水坐在炉子上,然后拎起面口袋,将最后一把玉米面到进一只大海碗里,用水搅拌均匀,再抓起一把菜叶,冲洗干净,切成细丝,这些菜叶是从菜站拣来的,每次去都能碰上两位大妈,我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跟大妈抢东西吧,所以每次都是等她们挑完一遍,我再拣些能凑合吃的拿回家。
锅里的水沸腾了,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悦耳的声响,我把菜叶倒进锅里,等它们颜色变淡,再把调好的玉米面糊糊倒进去,轻轻地搅拌均匀,最后又抓起一小撮盐,撒进锅里,一道玉米面菜叶粥便得活了。我把粥盛进大海碗,正想有滋有味有声有色地狼吞虎咽一番,忽然看到那只空空荡荡的面口袋,于是我便匀出半碗粥,把它们倒进另一只碗里,那可是晚上活命的口粮。
我端起大海碗,两颗清冷的泪滴滴进碗里。
半碗稀粥很快被扫荡一空,我放下饭碗,开始绞尽脑汁,思考明天如何活命。我首先想到的是寄卖商店,也就是解放前的当铺。我的目光开始在房间里扫描,看看还有些什么可以送到寄卖商店,去当,去卖,去换回几个救命的钱。你看,这是一间不足八平米的斗室,到处赤裸着主人的清贫,一张用两块木板拼成的单人床,一只既当书桌又当餐桌还能在上面切菜的方桌,一口百货商店里装肥皂用的木箱,现在用来充当坐椅还可盛些衣物。在这又矮又小的狗窝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只又高又大的书架,上面拥挤着世界文学名著,站满了鲁迅、高尔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我仰望着这些文学巨匠,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真是不忍心把他们送到旧书店,尽管眼下我是饥肠辘辘,于是我让大师们重又站回到书架上。
这时,一只精致的手錶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支上海牌手錶,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只国产錶。设计者独具匠心,把錶盘上的上海二字设计成一艘鼓满风帆乘风破浪的航船,构思新颖,寓意深刻。这只錶是妈的最爱,是她为了我备战高考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在我生计最艰难的日子里,几次想把它送进寄卖商店,几次都不忍不舍,最终打消了这一念头。现在我双手捧着它,仿佛听到那如音乐般的滴滴哒哒声,那是世上最美丽的乐句,于是我重又把它放回书架,就在屠格涅夫的脚下。
最后,我从那只肥皂箱子里翻出一件二毛皮的坎肩儿,虽然破旧些,式样也不够时髦,但冬天穿它还真管用,我不知道没有了它,在那飘雪的日子里我该如何抵御严寒,管它哩,还是顾眼前吧。当然,我不敢指望它能卖个好价钱,眼前物价天天上涨,只有寄卖品的价格不涨反落。我想起胡同口的一帮老头儿,阳光灿烂的日子里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有一次老头儿甲半眯着眼说:“现在东西越来越贵了。”
老头儿乙把玩着手里的核桃说:“那可不一定,也有越来越便宜的。”
老头儿丙奇怪地问:“还有这事,什么东西越来越便宜?”
“牙膏皮。”老头儿丁平静地说。
我把坎肩儿塞进书包,锁好门,打算走一趟寄卖商店,却撞见了迎面而来的刘嫂,她是街道纸盒厂的工人,也是我们的居民组长,街道居委会的积极分子。她是个农村小媳妇,三十岁出头,梳着□□式的短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又大,说话时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她穿一件蓝地白花的土布短衫,一条裤脚宽大的粗亚麻布裤子,一双塑料底的黑布鞋,胳膊上缠着一条街道治安员的红袖标。她的老家是河北省唐山农村,一九五二年丈夫被招工,从农村来到首都,当了一名光荣的炼钢工人。她出身贫苦,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好日子是共产党给的,你叫她怎能不热爱新社会,热爱新生活。她爱憎分明,立场坚定,绝对相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是啥,人民的敌人嘛,那么人民的敌人的儿子呢,肯定不会跟人民一条心嘛,所以人民就要去监督他,改造他,教育他,帮助他嘛!可是骨子里刘嫂绝对是个好心人,她帮回老家探亲的双职工照看房子,深更半夜冒着倾盆大雨把邻居的病儿送进医院,不顾自己的孩子正在哺乳期,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一名缺奶的婴儿,几次用自己的鲜血挽救了生命垂危的病人,就连对我这个□□的儿子也没少帮忙,下雨天帮我收起晒在院子里的被子,代收邮差送来的杂志社的退稿,还常常找我谈心,用无比真诚的目光注视着我,希望我听党的话,不断进步。
“大兄弟,出去呀?”刘嫂客气地跟我打招呼,当她的目光落在我那鼓鼓囊囊的书包上,便顿时警觉起来,想知道书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她的智商是超群的,她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夺过我的书包,打开它,拎出那件皮坎肩儿来,便用疑问的目光盯着我,仿佛这件东西的来历值得怀疑,当我告诉他,服务站的活儿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派下来,我眼下是弹尽粮绝身无分文,只能靠半碗玉米面菜叶粥充饥,而且明天连半碗粥都没着落时,她的目光顿时暗淡下来,她垂下眼睛,一声不响,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半天才低声说:“大兄弟,你放一百个心,只要服务站来了活儿,我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立马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