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野卷》林叁

5、第5章

　　马车疾驰行了大半日，傍晚换水路，漏夜顺流南下，第三日天刚擦亮，船便到了扬州码头。

　　早有在码头上守了好几天的差役飞奔直报知府，秦枫和萧筱刚下车收拾停当，就看见对面街角转过一位身着官服的胖胖中年人，一手掀着轿帘一手拿着官帽，不停冲已经走得飞快的轿夫说着什么，虽然隔着段距离听太清，那口型倒是非常好辨认，一路由远到近地‘快快快快’。

　　秦枫看看官服的颜色，冲擦着汗走过来的官员一拱手，道：“知府大人辛苦，在下巡察司巡检秦枫。”返身双手搭上轮椅：“这位是在下同僚萧筱。”当着众人面，秦枫并未言明萧筱小侯爷身份。

　　曹何奈当然知道京城的传闻，但一来这位眉清目秀的青年虽然不良于行，但冲自己笑得一团和气，丝毫没有贵戚的做派，二来怕万一人家有意遮掩身份，自己明着行礼，倒也不好，听秦枫这么一说，便也不动神色拱手还礼“辛苦秦巡检、萧巡检一路奔波，时辰尚早，既然来了扬州，我做东，咱们先吃早茶，正好也向二位说说情况。”

　　一行人上了城内的老字号坐定，各色茶点流水般摆上桌，萧筱侧身倒了杯茶，冲对面递过去，“曹大人不妨直言，扬州府的民众是否真的有暴乱的倾向，”萧筱往窗外瞥了一眼，“我瞧这街上熙熙攘攘，民生倒还和乐。”

　　曹大人接过茶，原本就有些拧着的眉现在彻底成了八字：“小……萧巡检呐，明面儿上是不错，但自从江都县丞出了事，扬州一带数得出名号的商家富户每天来我衙门里坐着喝茶就有十来户，都说这是天兆，实在不详，他们在江都都有分号，若是我不给个说法，就都要关铺吃斋积德去，这里头可还有两家是皇商。我称病不见，夫人们又开始见天的找内子聊天……要说起来，前一阵子都是雷雨天，县衙也几十年也没修缮过，出了这档子事，实在是个意外。可这要真是借着由头闹将起来，扬州府少说半数的铺面都得歇业，届时民怨一起，后果不堪设想，本官实在没法子了，这才顶着越级奏报的罪责往京城递的折子！”

　　秦枫听罢，沉吟片刻道“县丞身故乃是官府之事，无论事情如何，自有官府处理，百姓人等若无凭据滋扰官堂，理应按律处责。商户们若是目无律法联合一气闹事，，实在毫无道理，这其中是否另有隐情？”

　　曹何奈张嘴斟酌了半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冲一直望着自己的秦枫干笑了两声，打了个哈哈。

　　萧筱打从一开始就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端着杯子，喝茶，一杯看起来怎么也喝不完的茶，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像是在思考，可是在曹何奈看来，根本就是在出神，正想转脸再问问秦枫可有何良策，萧筱却说话了。

　　“三日。”萧筱稳稳地捏着壶柄给自己续上茶：“大人今日便可对商户们有个交代，巡察司三日之内定当给出个说法，若是再闹，可要按律惩责了。”
　　曹何奈看着一派云淡风轻的萧筱，心中暗叹，小侯爷生在高门果然不知为官艰难，又看向秦枫，却见秦巡检并无半点惊诧，不觉心中一动，应了下来。

　　“三天？！”秦枫站在江都县衙门门口的时候终于缓过神来了，低头瞪着坐在轮椅上正仰头看牌匾的萧筱“为什么会是三天？！今天算么？这么算顶多两天半！”

　　“嗯？”萧筱闻言扭脸，对上秦枫瞪得圆圆的眼睛，慢慢地露出一个微笑，非常认真地给出了一个极不靠谱的答案：“因为……听起来很潇洒？”

　　“……”秦枫气绝，回头冲萧晓抱怨道：“你也不管管你家少爷？”

　　萧晓面无表情地将轮椅扛上台阶，复又翻身守车去了。

　　而萧筱借着两人错身之间的身形遮挡，朝对面街角极快的瞟了一眼，秦枫一眼望见，却并没像刚刚一般跳脚，只是握住轮椅后柄，慢慢推入了门内。

　　江都县衙很小，也有年头没有修葺了，青天白日，正堂被雷劈过的痕迹看得明明白白，出了这档子事，除了一个看门的衙役被留下，其余的都暂时不当差，屋子里半点人气也无。

　　秦枫站在屋子当中，粗粗转了一圈，一目了然，桌案被劈成焦黑的两半，座椅乱七八糟地倒在后头，地上还散落着几块碎瓦，滚在墙角黑色的一团约莫是惊堂木，房梁上漏下来一束一束的阳光，照得正堂有些斑驳。

　　萧筱就推着轮椅坐闪烁的光影里，抽出一根水晶伸缩镜，弯下腰一寸一寸地看着，秦枫里里外外细细转完一遍回屋，正好看见萧筱从怀里掏出一张青蝉纸，将桌案角落的黑沫小心地铲到纸上，仔细包住放好，两相对视，往后院歪了歪头。

　　后院的北屋是目前暂时的安置点，地上胡乱摆了两盆冰用来降温，江都县丞就躺在屋中间临时拼好的木桌上，说是遗体，不如用焦尸来形容更恰当些，秦枫站在门口断言：“还真是被雷劈死的。

　　萧筱听着语气里，藏着三分好奇四分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叹，不禁挑眉，微眯着凤眼细细打量起身边还在往屋内探身观望的秦枫。

　　秦枫被萧筱若有似无的笑眼盯到有些毛，忙伸手带上门，过来推轮椅：“不看了不看了，先回馆驿！”

　　江都县的馆驿距离县衙不过一射之地，非常近。，秦枫让萧晓去安顿好马匹，自己推车进了客房，看着带路的小二走远了，方才慢慢反手推上门。

　　萧筱看着秦风的举动也不作声，翻下杯子倒了杯茶，搁在唇边抿了一口，面色一沉，又翻了个杯子也给秦枫倒了一杯。

　　“被雷劈？也亏他们想得出来！”秦枫摸出在断梁上发现的白羽，轻轻搁在桌上。

　　毛色洁白明亮，浓密顺滑，捏起来却有些割手，萧筱拿到眼前细看才发现，中间的整根羽管被镂空雕了一株缠枝莲，凑着光一照，花瓣舒展枝蔓缠绕。

　　“漂亮！”萧筱不禁赞了一声。

　　“漂亮？”秦枫刚端起茶，听萧筱这么一说，又放下了“这是浮羽阁的惯用记号。”

　　“浮羽阁？”

　　“它是江湖上近年兴起的一个杀手组织，说到底，干得也就是个接单杀人的买卖，手法干净行事利索，不留白羽，无人知晓。只一件事比较特别，一般买卖收银子办事，而它收人情。”

　　萧筱挑眉：“倒是新奇。”

　　“你看”秦枫拈起白羽，半空中松手，任由它飘落。

　　轻，慢，甚至一度悬在空气中摇晃：“这是一根整管满雕的白羽，羽管的重量减轻了不止一点，越轻，越精致，越贵。前年太师在府中忽发心疾过世，书房里也发现了一根这样的白羽，刻的是半枝梅花。”

　　酬谢重于泰山人命轻若鸿毛

　　“简直儿戏！”

　　“听起来秦兄对这个组织倒是很了解。”萧筱不知从哪摸出一袋松子，听得兴致勃勃。

　　秦枫翻了个白眼，话说得有些不甘心：“我不了解。没人了解。连我刚刚说的都是他们自己写好了递送给百晓生的。”秦枫灌了一大口茶：“你到底有没有去看过司里的悬案卷宗。”

　　萧筱诚实地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拨弄着管末的绒毛，慢慢说道，“如此煞费苦心，县丞大人这梁子还真是……结的很大啊。”

　　秦枫先喝进去一大口浓茶，又被萧筱噎了一回，才顺过刚才被呛住的气来“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丞……”

　　“一个能被雷劈死的七品县丞……”萧筱向后严丝合缝地陷进靠背里，笑道：“总是会有一些过人之处的，京杭运河十一道弯，江都码头，可占着第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