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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骄心宜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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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的夏天来得向来比别地要晚,即便如此,天也渐渐热了起来。
我正与萧无衣吃着晚饭,店小二来禀报,说是妙老板邀我们去赏花灯,现在仙云斋的马车已经侯在客栈外了。
萧无衣抬起头懒洋洋扫我一眼,我了然,站起身为他寻来斗笠。
出了客栈,妙千韫正倚在一辆双马青幰车旁,远远冲我们招手。
萧无衣倒没说什么,待到近前,就要踩着小厮的后背登上马车。我早已留意到他的右脚微跛,怕他不方便,下意识伸手扶了他一把,没曾想竟被他狠狠挥开,他看也不看我,却一撑手臂翻身跃上了马车。
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冲我发火,我虽有些不明所以,却也只得尴尬地收手作罢,本打算自个儿攀着车辕默默地爬上车,妙千韫却靠过来,对我笑得颇为意味深长:“高辛永乐十年秋,萧鼎侯无意入赘东宫,便用艾草烧伤了自己的右脚,采取自残的方式来抗婚。你觉得他那样的人用得着你来可怜吗?”
我被问得顿时语塞,从没想过他竟是萧蔷捡来的那个弃婴,高辛权倾朝野的萧鼎侯,萧洵,字‘无衣’。
原来萧无衣就是阿昀一心想要求娶的那个人,也是害她性情大变、终日流连花丛的罪魁祸首……
正不知如何是好,抬首间恰巧瞥见萧无衣掀起车帘,从马车内悄悄探出头来静静地打量我。
与我四目相接时,我讨好地对其报以一笑,他却唰一声撂下了车帘子,弄得我好生尴尬。
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下,我们的马车缓缓驶离了‘朋来’客栈。
这日朱雀大街上酒旗招展、花灯高悬。
小厮牵走了我们的马匹车辆。
妙千韫引着我们挨个摊位一路闲逛,我对周遭小摊小贩的叫卖声充满了好奇,时不时会与他交谈两句。
反倒是萧无衣显得没甚兴致,静静跟在我们身侧,举步维艰,每走一步都要把腰杆挺得笔直。
我留意到他的额头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真心觉得这个男人活得太累,总有些于心不忍,便故意放慢了脚步。
经过街角时,便见人头攒动,是寻芳馆的新任花魁娘子在施粥。
不远处有个小乞儿挤在堆满干草的牛车上,晃悠着腿,双手慢慢摩挲着一只破旧的陶罐,终是长叹口气,跳下牛车向粥棚挪去。
顺着他去的方向,我踮起脚便看见站在粥棚边上的那个女子,正在为每一个上前来的穷人递上热粥,她白嫩尖俏的脸庞被浅粉缎子披风掩住,眼角眉梢仿佛总含着笑意,正是日前在仙云斋见到的杜月娘。
我原想上前去打个招呼,却见杜月娘的目光忽然落在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身上呆了一下,便脱口而出:“公子留步,可否过来帮个忙?”
那人闻声震惊地回过头来,一张极其平凡的脸便展现在了我们眼前。
我吃了一惊:“他是……”
萧无衣握了握我的手指让我别说话,随即附在我耳边低语了两个字。
我顿时有些不敢置信,这人竟是杜月娘的前夫,云裔。
云裔也同样不敢置信,已有多久不曾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话了,他恍然以为回到了当年的山间竹林,那人养的雪狼掉进了猎人做的陷阱,急得她眼泪直流,却因生性羞怯,满脸通红地叫住路过的他:“公子留步,可否过来帮个忙?”
他愣愣地盯着杜月娘出神,却并未认出她来,只是溺在那双如水的眸子里,便不由自主地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瓷碗,稳稳地盛满白粥递给那些流民,可是在轮到那个小乞儿领粥时,粥桶却已见了底,见状,他不免露出了失落的神色。
看着他倔强地抿紧双唇,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曾经挨饿的那些日子,顿时心下不忍,便悄悄从一个流民手中买了碗粥,递在他身前:“小哥哥,阿妩不爱喝粥,你帮我喝了好不好?”
滚烫的白粥氤氲的雾气缭绕在他修长的指间,他慌乱地低下了头,感到脸好像有火烧起来,一路蔓延至耳根,他有些莽撞地接过粥,在人群中择路而逃。
望着那小乞儿落荒而逃的背影,我不禁愉悦地轻笑出声。
当我想起来回头去寻萧无衣时,却远远瞥见他和妙千韫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围在中间,他头上戴的斗笠正被一个身穿鹅黄襦裙的年轻女子抓在手里,走近了便听那女子嗔道:“公子,可否借奴家一两银子?”
见我来了,萧无衣眼睛一亮,极其自然地揽过我的腰肢,淡淡道:“对不住了,这位姑娘,萧某先问过我家娘子可好?”
他话音刚落,妙千韫便扑哧一声笑了:“阿洵,你口味几时变得这般重?”
闻言,我尚还一头雾水,却见那黄衣女子愤愤然横了我一眼,便招呼上她那帮姐妹悻悻地走了。
“这哪里是在讨债,分明是在求爱嘛!”我不满地嘟囔。
妙千韫笑得更欢了:“妩丫头你有所不知,我大燕的民风一向如此。”
原来今日是燕国的花灯节,年轻的姑娘们早早盛装来到朱雀大街上找心仪的男子讨银子,若那男子慷慨解囊,就代表他答应了对方的求爱,便可成双成对把家还。
我捏着衣角叹了一声:“萧无衣,你到底看上我哪里,我改还不成吗?”
他的眼波幽深,缓缓低首道:“我眼光不好。”他慢慢笑道:“看走眼便看走眼了罢。”
我被噎得再说不出话来,只好借口说逛得腿酸,萧无衣便俯下身将我背起来,他的腿脚不便,每走一步路都很是吃力,我怎么也不肯让他背,他回过头道:“乖,别闹,我疼。”
我疼……
萧无衣那样要强的男子居然对我说他疼,我心尖极细微处被轻轻触动了一下,霎时微红了眼眶,道:“母妃说过,世间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我好,那你又是为什么对我好呢?”
萧无衣顿一顿,继而低低说道:“阿妩你怎么会认为我是无缘无故地对你好呢?”他目视前方,轻轻笑道,“因为你是我等了十年的姑娘啊!”
一瞬,我的眼泪不争气地狠狠砸下,终是呜咽出声,伏在他的肩头哭得不能自己。
我同他说起幼时的事情,说起偏帐外的青槐树和母妃做的槐花麦饭,还说起父王送给阿昀的那只金玉奴,说起这些的时候,我满心的黯然神伤,说到最后竟不知不觉睡着,任由萧无衣背着我在街市上游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