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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红尘秀色【一】被卖 ...


  •   陈三姑气也没歇一口的忙活了一天,总算赶在太阳落山前,掰完了自家的两块苞谷地。

      抬头看了眼西山山头上,已经只余一线霞光的残阳,陈三姑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咬牙背起装满了玉米棒子,重得能压折她脊梁的背篓,迈着虚飘打颤的双腿,吃力的开始往家挪。

      等她一步三喘,老牛拉破车般的走回到村里,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家院子中,坐着几天前来过村里的伢子王婆。她爹陈盛,正抽着旱烟,摇头摆手的跟对方讲价。后娘周氏倚在门框上,举着个葵花盘子,掐着生瓜子在磕。

      “……养了十来年,一年怎么也要落上五百钱……”

      陈盛的声音,随着晚风吹进陈三姑耳朵里,她让繁重劳动挫磨得麻木的身心,瞬间像被黄峰尾后针蜇了一下。

      陈三姑今年虚岁十一,可惜个子没赶上趟儿,人瘦小得像根干瘪的豆芽菜,村里像她一样大的娘子,都至少比她高出一个头去。

      她亲娘林氏,在她七岁那年难产没了,前年,陈盛相继卖了她大姐和二姐,凑够银子,续了弦,娶了周氏。

      周氏进门,对陈三姑自是说不上好,幸而也没坏到哪儿去,就是落到陈三姑肩膀上的活计,多了好几倍,除了打草,喂鸡,煮饭,帮人赶牛放羊,连下地锄草扶苗,看渠放水,砍林开荒……这些成年媳妇子的活计,也归到了她的头上。

      半大的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一日三餐却只能混得个水泡,整日起早摸黑的在田地里辛劳,越发的长了副皮包骨头样。

      定定的看了看院子里,陈盛罩在烟雾中有几分模糊的面孔,陈三姑垂下眼皮,收回目光,拽紧肩膀上,因超重负荷几乎勒进皮肉的肩带,奋力颠了下不住下滑背篓,轻轻嘶着吐了几口气,陈三姑佝偻着,走到了自家门前。

      看到回家来的陈三姑,陈盛举起烟枪,在她腿上打了两竿子,骂道:“……挺尸到哪里躲懒去了……你娘地里找了你两回,白见不到你影儿……”

      除了早上出门吃了两个粗饼,陈三姑一天下来,米水没沾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吃力的背着苞谷走回来,已是强弩之未,陈盛这一打,她哪里还坚持得住,身子晃了两晃,侧身摔倒在地上,背篓里的玉米棒滚出来,哗哗哗散成一地。

      陈盛大怒,伸手就要去揪陈三姑,坐在边上的王婆看得不耐烦,将手中的帕子一甩,站起来便往外走,陈盛慌了,上前拦着人,涎着脸请王婆再坐会儿,王婆鼻子哼了口气,斜撇着眼睛,将陈三姑上上下下打量了两遍,眉头不动声色的一挑,沉吟了一会儿,道:

      “活契二两,死契三两,要卖,就去把生辰纸拿来……”

      陈盛心中还想在死契上多饶一二两银子,又怕再磨,惹恼了王婆,打翻了船,没得银子凑着手合伙杨大山家一起买小牛犊。便回屋拿了陈三姑的生辰纸,在王婆掏出来的死契书上按了手印。

      陈三姑从回家到被陈盛卖掉,不过眨眼功夫,她坐在地上,一脸茫然。

      幸而前几年,见过大姐二姐被卖,也算有迹可依,看王婆在剪银子称给陈盛,陈三姑便爬起来,回屋将自己平日穿的两件破旧衣裳,收拾出来打包袱。

      周氏看着陈三姑打衣包,踩在门槛上,翻着嘴唇吐瓜子皮,不住的抱怨:“劝你爹不卖你,为了那小牛犊,他非犟着要卖……你不在了,明年肚子里这个养下来,谁给带……家里家外这些活,更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了……只图那几两牙缝都填不满的银子,没个长远的算计……我哪辈子造的孽,撞到这样没成算的人手上……”

      陈三姑默不作声的听着,等王婆称好银子给陈盛,便走出来,提着包袱,跟在王婆身后,离了家门。

      此时太阳已经全落了山,半山腰上,起了青雾,郊野暮色四合,归巢的倦鸟,在空中发出咕咕的哀鸣,陈三姑跟着王婆,走在渐起的雾色里,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她尚未来得及感受,便从她身上拂了开去。

      王婆领着陈三姑,一路朝村口走,经过村里杨大山和陈二家时,又叫上两家已卖给她的女儿杨六丫和陈四朵。

      到了村口,只见大路上,一辆大骡车停着,上头已经坐了十来个女孩,年龄大小不等,王婆随同她一起来买人的儿子王朗,抱着手,守在车边,旁边还有头小毛驴,在打蹄子撒欢。

      走到近前,王婆让陈三姑,陈四朵和杨六丫坐上车,自己转身勾着腿,上小毛驴的背。

      “没脚的行子货,扯着我,耽搁到这早晚,赶紧走……”王婆低骂了两句,就叫王朗赶紧拉车上路。

      王朗从腰间的褡裢里,拿了块豆饼,喂到骡子嘴里,自己坐到前车头沿上,扬起手正要甩鞭子,陈四朵的娘卢氏,叫着陈四朵的名字,从村里追了出来。

      卢氏赶到车边,将一摞粗饼,手忙脚乱的往陈四朵怀里塞:“刚做好的,还热着,给你带着路上吃……”

      “都把我卖了,还来假惺惺做什么……”陈四朵一把推开卢氏,将烙饼全扔到地上,指着卢氏,恨声道:“我走出你家门,就不是你家女儿了。”

      卢氏让陈四朵眼中的决绝和恨意吓到,倒着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又悲怆的叫着,扑上来拉住陈四朵的手,悲哭道:“爹娘也是不得已的,四朵,你别恨爹和娘……”

      王婆做了半辈子的伢子,自小在这道上打滚,卖儿卖女的见多了,最瞧不卢氏这等人,看卢氏拉着陈四朵,哭得惨惨戚戚的,冷笑了一声,刻薄道:

      “卢家娘子,丑话都说在了前头,现在银子你收了,人你卖了,又追着赶着上来,做出这等腔调……你既母女情长,割舍不断,把银子还出来,人你带回去就是……”

      陈四朵听了这话,望着卢氏,眼底流出两点期冀,卢氏哭喊声一顿,迟疑了片刻,想到家中烧得火烫的小儿子,到底松开了死攥着陈四朵的手。

      陈四朵眼里的期盼,碎成了星尘,死死咬着唇,倔强而冷漠看着卢氏,一字一顿的说道:“我这辈子,若是再踏进你陈家门半步,就叫我来世做猪做狗,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陈四朵漠然的转过身,王朝扬手甩了个空鞭,骡子踢踏四肢,打着小趟的小跑了起来。

      车轮压过黄泥地上的饼,饼瞬间碎散成一片,就如同看似生死相连,却经不住一点世道风吹的血脉亲情。

      车转了几个弯头,零星散落的村庄人家,便一点点的,开始在渐起的夜色里隐没,杨六丫捂住嘴,抽泣大哭,而陈四朵,却一直等到卢氏跌坐在地的身影,融进了无边夜色里,再也看不见了,眼眶里强忍着的眼泪,才成串的滚落了出来。

      车上的人,见景伤情,都小声的悲哭起来,陈三姑看着众人哭,心尖上,亦升起了几分迟来的酸涩,只还没等她哭出来,人群中一个叫金巧姐儿的,突然抓住陈三姑的手,哽咽着问她:

      “你的家都没了,你怎么也不哭一下……”

      陈三姑胸膛里后知后觉才赶到的一点情绪,被这一打断,一下子又消散得没了踪影。

      “不想哭……”抽出被金巧姐儿死攥着的手,陈三姑捂到自己饿来烧得慌的胃上说,“太饿了……”

      金巧姐儿顿了下,泪眼朦胧的望着陈三姑,小小声说:“我这里有饼子,分一半给你吃吧……”说着,真就从怀掏出个巴掌大的玉米饼,掰了一半,递给陈三姑。

      陈家村是群山坳里的一个穷村子,不管丰年灾年,但凡吃的,人人都看得比女儿金贵,陈三姑第一次遇到,像金巧姐儿这样,会把自个的饼子,分给别人吃的。

      惊奇的看着金巧姐儿,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饼子,陈三姑控制不住生理反应的干咽了口口水,最终,到底没忍住,抓过饼子,塞到嘴里,三两口就吃了个干净。

      见陈三姑吃得狼吞虎咽的样子,金巧姐儿犹豫了下,把另一半饼也递了过去:“都给你吃了吧!”

      一回生,二回熟,陈三姑这下不客气了,直接接过饼,再次两口吃了,吃完,陈三姑抹着嘴,问金巧姐儿:“你叫什么……我以后还你……呃……”吃得太急,饼还梗在喉咙上,陈三姑打了嗝:“还你……三个饼。”

      金巧姐儿先说了自己的名字,蜷曲起身子,将下巴抵到膝盖上:“饼不用你还……这是王干娘带我走的时候,我娘悄悄塞给我的……几天了,我还舍不得吃它……才让你替我吃了……”

      说着金巧姐儿侧过头,带着某种期盼的望着陈三姑:“我娘烙的玉米饼,好吃吗?”

      瞧着金巧姐儿红通通的眼眶,陈三姑怔怔的点了点头,心里朦胧的发现,她似乎,不止欠了金巧姐儿三个饼子。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金巧姐儿问:“你家为什么卖你?”

      “我叫陈三姑……”陈三姑用手指,粘起落在衣裳上的饼屑,喂到嘴里:“不为什么……要银子买小牛犊……”

      金巧姐儿一怔,咬住唇,低下了头,夜风夹着凉意吹来,所有人都不自主的缩紧了身子。

      王朗赶着车,行到月亮上来,到了离陈家村五六里的地赵家沟,王婆便让歇了头口,把车赶进村口赵良家的院子里,赵良的媳妇白氏,正点着盏煤油灯,坐在院子里补衣裳,看到王婆,忙站起来,赶着迎上前道:

      “可算来了,怎么晚到这个时候……大哥儿和大娘子,前头就到了,一直等着你到现在,刚才叫我催着去睡了……”

      白氏说着,把王婆扶进正屋,打水伺候王婆洗了脸,将温在灶上的饭菜,端进去,一样样摆好,又烫了一壶烧酒,等王婆王朗落了座,白氏陪了一杯酒,才下桌出来,安置陈三姑金巧姐儿她们。

      白氏提着灯,把人领到后院黄土夯的大柴房里,靠窗两条木板拼的通铺上,睡着王家大郎王朝和媳妇秦氏,先领来的人,也是十来个,白氏一指着靠墙铺着茅草的空铺,叫陈三姑她们自己进去睡,又说了马桶在床板底下,警告人不准将屎尿溺在床上,便吹了灯,反手拉上门落好锁走了。

      一行人里,除了陈三姑、陈四朵和杨六丫上车最晚,其余的都是从大早上中午起就坐在车上,翻上越岭的赶路,又几次三番的触景生情哭狠了,早疲惫不堪,一沾上床,都很快睡得打起了小呼。

      陈三姑也困倦得很,只可惜,金巧姐给她的饼,早消化了个干净,胃里饿得火烧火燎,她一夜翻来覆去,等将及鸡鸣,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天才麻麻亮,白氏便来开门叫人,所有人被叫醒起来,王家大媳妇秦娘子端着一筛箩的豆面窝窝进来,一人发了两个,陈三姑饿了两天,眼里都要冒绿光了,拿着窝窝,不管三七二十一,吭哧吭哧几下吃了,等她吃完,才发现,其余的人都只吃一个或是半个。

      陈三姑饿死鬼投胎状的吃窝窝的时候,金巧姐儿拉了她的手四五次吩咐她不要都吃了,可陈三姑整个人就像被套了罩子,根本都没听到金巧姐的声音,现在看陈三姑一脸傻傻的盯着别人看,金巧姐儿忍不住嘀咕着说她:

      “……你真是……一天就这两个窝窝呢……算了,中午,我再分你一块吧……”

      一旁也吃得狼吞虎咽的杨六丫听见,不舍的舔了两个嘴巴,把手上还剩的大半窝窝,揣进了怀里。

      说话间,前头王婆王朗几人吃好了饭,喂饱了牲口,所有人又被叫上车,重新上路。

      王朝和王朗赶车走在当中,王婆和秦娘子各自骑着头毛驴一前一后押队,一行人直走到中午,才停住,在路边的一茅棚里,稍作休息。

      王朝王朗牵骡子到溪涧边去喂水,过后用水囊装了两囊水过来,给所有人就着水啃窝窝吃,金巧姐儿真又掰了一半自己的窝窝给陈三姑。短暂休整后,又起程上路,一直行到夜色上来才到了夜宿的农家。

      就这样晓行夜宿,走了五六天,开始是在山坳村庄人家柴房里住,后来便是投宿驿馆冷铺,一路上穿集过镇,人烟越见繁华,两车从没出过山的女孩子,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稀奇。

      随着离故土乡园越来越远,红尘世界又乱花迷眼,一帮孩子里,除了几个年岁长些,早慧懂了人事的,其余都暂将心里的哀愁悲恨抛到了一边,恢复了天性里的活泼天真。

      白日坐在车上无事,大家就相互小声咭咭呱呱聊天说话,各自知道了年岁名字,性格着实相投的,很快就亲近起来。

      金巧姐儿温和善良,骨子里天生又带了一分慈心,两车人里,各各脾性的,倒都喜欢她。而陈三姑就是个闷葫芦,除了金巧姐儿,对着其他人都木愣愣的,别人看金巧姐儿老是把自个的口粮分给她吃,就觉得陈三姑爱占人便宜,不怎么喜欢搭理她。

      至于性格刚强倔强的陈四朵,在陈家村口,大家见她说话那样狠绝,心里忤她,不敢上前同她亲近,因她跟陈三姑,都是从陈家村出来的,也就把她同陈三姑划在一道上。

      反而是杨六丫,离家时哭得最凶,过后也忘情最快,扯着几个叫幺妹,杏花的,学戏文里的情景儿,扯草义结金兰的拜了姐妹。

      金巧姐儿本来话多,开始三不五时就拉着陈三姑跟她说话,等别人开朗起来,她反到一日比一日沉默了。

      陈三姑见金巧姐儿神色恹恹,不知道怎么哄她,想到前两日,她随手编了个花冠给金巧姐儿玩,金巧姐儿喜欢得爱不释手,整整带了两天,直到上头的花和叶子都焉得打黑了,才不舍的扔掉。于是,趁着中晌停车休息,采了两大把荆条野花,给金巧姐儿编了整套配了头环脚环的花环。

      金巧姐儿拿着花环,开心的戴到身上,陈三姑刚想松口气,金巧姐儿眼里两串金豆子,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金巧儿姐擦着滴在叶子上的泪水,哽咽道:“走的时候,娘说,等以后弟弟长大了,让他来赎我,可是,现在,走了这么远,我,我都不记得回家的路了……三姑,你说,他们还能找到我吗?”

      陈三姑默然,她想跟金巧姐儿说,她们卖的都是死契,不能赎的,可看着金巧姐满脸希冀的样子,嘴巴张了几回,都说不出来,只得低头从地上找了块尖石,在路边的大石头用力划了两道叉,道:

      “这样做个记号,以后就能沿着它们找到回家的路了……”

      “我怎么就把这忘了……离家的时弟还跟我说过的……”金巧儿姐瞬间破涕微笑,接过陈三姑手上的石头,在叉叉的旁边,用力划了三道竖,可惜她力气小,划不深,陈三姑看着,只拿过石块,重新替她添了添。

      重拾了盼头,金巧姐儿便又高兴起来,后面的日子,但凡中午稍作打尖,她就趁趟儿去石头大树上留记号,如此,走了近半月,临着快立秋,两辆拉满了小丫头片子的骡车终于进了京都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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