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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梦 ...
1
寒风呼啸,风雪翻涌,大批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一地苍茫一地静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身上背着沉重的枷锁,精黑色,粗重厚实,最细的环扣之处也有成年人的二指粗,不过是普通的铁精炼制成的,若是在平时,她捏碎这枷锁如同碾碎糕点一般,可是她每日饮的水吃的干粮里面不知放了多少散功软骨的药,她此时此刻如同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一般,她的双手甚至拿不起一个茶杯。
思及此,她不禁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她出身高贵,明氏一族,太祖平定天下后封爵的第一著族,世代柱国,三百年间出过二十七个元帅,名将更是如云,明氏自太祖以来奉命拥兵百万分别镇守西南玉陵关和西北天狼关。她是她那一辈中最小的一个,是天枢军元帅的老来女,被视如珍宝,自幼锦衣玉食,五岁上她随姑姑安西将军明素华学艺,十五岁随军历练,之后屡立奇功,五年前她及笄之年获封骠骑将军,被调往玉陵关。她是明氏三百年来、也是整个王朝自开国以来最年轻、最出色的将领,若她选择留在盛京当一个深院闺秀,她也该是平日里莳花弄草、抚琴作画的柔弱女子,但她选择了从军,平日里她可将精钢宝剑震碎化灰,可笑她从未像一个盛京闺秀那样生活过,可如今她连一个普通的盛京闺秀都比不过。
自景帝以来皇室对明氏就多有防范,不仅大肆培植寒门将领,在军中插入自己的人,掌握在明氏手中的军队已然不足半数,可为了一句“忠君爱国”,明氏所有子弟按捺下所有心思、吞下所有甘或不甘,逆来顺受。当今圣上御极二十载,早年还有明君之相,可近些年来愈发昏聩,屡屡听信谗言,专宠奸佞,后廷有贵妃冯氏把持,前朝有以右丞相朱芝为首的奸党同明氏争斗,前朝后廷勾结,使得明氏在朝中愈发艰难,一月前辽北总督上书弹劾,直言天枢军元帅明成渊通敌叛国,与北匈私通,圣人令左右丞相彻查,暂停明成渊职务,令威武大将军冯明义暂代,明氏所有在京子弟家眷全部收监下狱,随后仅凭一封有明成渊字迹和北匈王庭印记的信定罪。所有在军的明氏停职,副将暂代职务,由虎贲卫押往盛京论罪。
她原本镇守玉陵关,三日前虎贲卫从玉陵关带走她及在她手下历练的其余十二明氏子弟,押解进京。她冒着风雪上路,没有狐裘鹤氅,虽然她只是被停职,但虎贲卫为京卫,惯来拜高踩低,认定明氏再无翻身的机会了,他们俱是一身单衣上路的,可是看天气愈发寒冷,便给他们每人一件小袄,里面却是夹着芦絮,看起来暖和,可是一点风都挡不住,每夜也不让他们入睡,夜夜拷问,不得休憩,虽然大刑未动,可小刑不断,饶是他们自小习武的也吃不消了。
她大口地喘着气,努力提步奔走,脸被寒风吹得生疼,喉咙里灌着寒风,嗓子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走着,骑马走在她身旁的是虎贲卫一名小旗,他衣裳光鲜亮丽,腰畔挂着一柄宝剑,手上拿着浸了好几个时辰盐水的马鞭随意挥舞着,看见谁落后了便一鞭子下去。耳边时不时有凌厉的鞭声响起,她抿紧唇,心好像被一只手撕来扯去,鲜血淋淋,她眼眶热热的,很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得下来。咬紧下唇继续走着,她耳力极好,听见远处似有异响,侧头看了看,远处一片风雪弥漫,耳边风吹得越发响了,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她收回目光,眼波从身边的那名小旗身上流过,在那宝剑上停了停,随即立刻低下头。
那柄剑通体鲜红,色如蔷薇,剑柄底部刻着一朵蔷薇,柄上用红绫系着一个银环,钢精玄铁铸炼而成,是她十二岁初入军营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礼物。父亲早年得了一块好铁,而她又剑术超群,于是他特地找天下有名的铸造师莫沧为她铸造,花了三年才得,是大陆有名的宝剑,名为断水。她曾经用这把剑斩过三个北匈大将的头颅,这把剑陪了她六年,她的赫赫功勋都离不开这把剑,北匈人称这把剑为蔷薇血刃,可如今,这把剑却在别人手上。
她冒着风雪行进着,身后的声音愈发大了,近了听着似是一群人骑着马快马加鞭地朝他们这个方向奔驰而来,马蹄声声带起一阵雪尘,速度奇快,不多时就离他们队伍不足百步远,仔细看去骑马的人个个都黑衣蒙面,她内心不安,好似有什么将要发生,她不知道。她心中惴惴,越发小心起来,而此时有几个虎贲卫觉得有些不安,于是总旗高声道:“戒备!”
风雪太大,各小旗一时没听清楚,可是明氏众人俱都听清楚了,于是便暗自警惕起来,但虎贲卫队伍还来不及反应就与那一队人马接近了,将要擦过之时那黑衣人提刀便砍,虎贲卫各小旗还来不及抽刀便纷纷倒下,鲜血四溅,虎贲卫的人杀完了后那些黑衣人又向他们袭来,招招狠毒,一个黑衣人直刺向她,她用锁链挡了一挡,被逼倒在地,她侧头一看那佩着她宝剑的小旗胸口一个血洞正倒在她身下,断水就在她手边,她双手握住剑柄挡了两招,终归是软骨散吃得太多,气力不继,在她要招架不住地时候忽然那黑衣人被一条锁链勒紧脖子,那黑衣人断气倒下露出身后的人,是她的大侄儿明传风,他快步走到他身旁扶着将要跌倒的她:“姑姑!”她摇了摇头,提起断水将他手脚上的锁链砍断,从地上捡起那黑衣人的剑塞给他:“快去帮传青他们!”
待明传风去了之后她又咬牙提起力气砍断自己身上的锁链,她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几欲昏倒,但远处声音隆隆如雷,她凝神望去竟是又一批黑衣人,她咬紧下唇,跑向离她最近的一匹马,上马之后朝他们奔驰过去,几下挥剑,斩断他们身上的锁链:“传风传青,上马!他们有人增援!你们分开跑,我断后!”
闻言,他们俱都奋力一击,而后纷纷上马,明传风等人本想支援她,但又不敢犹豫,迟疑了一瞬便四散开来。她牵制住那些黑衣人,等他们都走远了,她的手抚上剑柄上的那个银环,那银环十分精美,才二指宽的环上重重叠叠的环上好似有无数花雕镂在上面,她取下银环随即按下银环上的一朵花,那朵花陷了下去,她见状立即后仰,刹那银环轻震,有破空之声响起,围在她马边的十几个黑衣人身形一僵,随即倒下,身下淌出一大滩血,她调转马头将剑往身后一插,马儿吃痛嘶叫一声,继而撒开蹄飞奔起来,不久在茫茫雪原上就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她伏在马背上,手心都被她掐出血来,她本已精疲力竭无力再支撑下去,但身后杀手如影随形,她怎么敢在这个时候晕过去,她用红绫将断水和她的右手绑了起来,用右手拿着断水擎住缰绳,用牙齿咬住左手,她毕竟衣着单薄又快马狂奔在风雪之中,她冷得几乎要没了知觉,浑然不知自己的左手已经被她咬得鲜血淋漓。
但她毕竟已是强弩之末,不可抗拒的她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子一软,整个人搭在马背上,原本紧紧握住缰绳的手只剩下一根指头轻轻勾着,不知跑了多久,那马在经过一条河涉水而过的时候她被颠了下来,毫无知觉地落入水中。
2
明少妍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是躺着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梅花的香气,馥郁而沁人心脾,她以为她回到了盛京的家中,她院子隔壁是她三姐明少媚,生平最爱梅花,整个院子里都种满了梅花,而且各色品种的梅花都有,连极其珍稀的绿萼都不少,每到冬天,她的院子都会被熏得暗香满怀,连袖间都会被拢上淡香。她闻到这熟悉的气味她不禁放松了些,之前的入狱、押解、刺杀、逃亡好像都是一场梦,家里还是好好的,可是身上持续不断的疼痛提醒着她,那一切不是梦,而是真真切切的真实。
她睁大了眼,眼神逐渐清明,她立即起身,环视四周,发现她在一个略狭小逼仄的房内,里面陈设简单,除了她现在躺着的床之外,一桌两椅并两个火盆而已。她动了动,身上的伤口扯得生疼,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衫仍然是她原先穿着的,但伤口俱都包扎好了,她试着运气发现自己仍然受那软骨散功药的影响,半分内力都无,身体虚弱得连下床的力气都无,她颓然坐在床上,既担心京中明氏的安危,又想起四散逃开的明传风等人不知摆脱了杀手不曾,更让她忧心的是派来羁押他们入京的虎贲卫被杀而他们失去下落形同叛逃,追杀他们的人又不知是何人,难保他们不会对京中明氏下手……她长叹一声,这一切如乱麻纠缠难理难清,也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横在明氏的颈间,不知何时就会割断他们的喉咙,只是轻轻一划,便会伏尸无数,留得一地艳红,流血漂橹。
一时思绪万千,她想得出神,吱嘎一声,门被推开,沈决从门后走出来,手中白瓷碗冉冉冒出热气,他看见拥被而坐的明少妍,明少妍也看向他。
“师……师兄?是你,沈决师兄!”她的表情从紧张到戒备,然后看清楚是他后又放松下来,乌发似缎,雪颜如花,眉眼弯弯,笑意冉冉。
“是,是沈决,小姐。”他虽然没有笑,但眼底笑意深深,看了都教人心生万千欢喜。
他走进来,将碗放在桌上,离她不远不近,三步的距离。
“为何还要叫我小姐,你叫我阿妍就好。”失态不过一瞬,下一息她就恢复了以往的沉凝镇定,那不怒自威的气势,那属于她南唐第一青年女将的风采,悄然释放。但她暗自收敛了气息,眉眼柔和了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是你救了我……多谢你,师兄。”
他看似无意地移开眼,但感受她注视他的目光,多少次他想多看她的笑靥几眼,但那心思在心头几番辗转,终究被一捧深雪覆下,失了滚烫,终变冰凉。“……小姐,我们之间,不必如此……”不必如此生分。可是那两个字哽在他喉头,翻滚两圈,终究咽下。
“我也这样以为……”她望着他:“师兄,此处是何地?”
“仍在西川行省境内,此处是积雪峒,人烟稀少,方圆五里之内,只有我这一户人家,这里最近的城是秋叶城,快马一日可至,若是玉陵关,快马也需得七天七夜。”
他说完了之后便不再出声,她也只是沉默,空中似乎若有若无生疏的气息,多年不见,好像连谈天的能力都失去,两人一时语凝。她转过头看着窗上的稀疏梅影,虽然是坐着的,但腰背到脖颈仍然是笔直的,这是她多年从军的习惯。他拿起桌上的碗,手心的碗还有余温,他捧紧了碗,无声地递出去,余光却看到碗中深褐色药里倒映出她的样子,他递碗的手停在那里,忍不住凝视碗中的那个倒影。
虽然倒影并不清晰,于他,却足够了。
五年未见,她真的变了很多。
五年之前的明少妍,手中还没有蔷薇血刃,有柔媚的脖颈,不高兴会去练三个时辰的剑,高兴的时候喜欢吃芝桂斋的鲜花冻。可如今的明少妍,永远古井无波,永远镇定自若,七情六欲全不上脸。
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中的碗好似要凉透了,她忽然转过身来从他手中取过碗一口饮尽,深褐色的药汁有些留在她唇边,她不动声色地抚去,声音愈发轻柔,却有不易察觉的疲惫:“师兄,今日是什么时日了?如今我昏迷多久了?你是在哪里发现我的?我当时是何情形?”
他被她的动作一惊,有些怔然,听见她的询问,便道:“今日一月廿一,你昏迷了有三天了……我是在清水河中段发现你的,你从上游被冲下来,你那时手上用红绫绑着断水,恰好断水和红绫又在水中卡住一个木板,你靠在木板上才未得淹溺。我那时在渡头正要渡河,便看见你在水中,寻了渡头的老船工将你救上来,带了回来。”
“竟是如此。”她抬起眼仔细看他,眼神复杂,却不掩温柔,她终于微笑:“阿决师兄,你离开盛京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是,小姐。”
见他如此,她的心凉了一下,又凉了一下,明明是暖意充盈的房间她却如堕冰窟,好像有九天之上的罡风刮扯她的心,鲜血淋漓一地,却只有自己知道。她慢慢呼出一口气,她忽然觉得好冷,好冷。
从来最冷是人心。
她慢慢道:“沈决师兄,我的伤还没好,我想多休息,如何?”
“那好,我先出去了。”他从善如流,轻手轻脚地端着碗起身,离开房间时还体贴地轻轻掩上门。
他离开后,她如负千斤重般,砰地一声向后仰倒,她拉上被子,慢慢地缩成一团,眼眶发红,眼中晶莹欲坠。在雪地里伏卧三天三夜伏击敌人却险些被冻伤截肢时,她没有哭;在斩下敌军首脑的头颅却身中三刀差点战死时,她没有哭;在以三万人击退十万大军却差点被一支毒箭取走性命时,她没有哭,但此时此刻,她却忍不住,忍不住想要泪流。
她眼睛里模糊一片,可是她一动不动地睁大眼,生生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问自己,明少妍,五年空等还不够吗?
奈何深情,从来虚掷。
3
和上门,好像关住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盛京,锦绣满地,富贵一城,可那里也同时是整个南唐最肮脏、血腥的地方,里面有层出不穷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计,他以为他只是个盛京的过客,直到他在盛京遇见他深爱的那个女子。
初见时,他只是个随着去明家当西席的父亲寄住明家的少年罢了,明家豪富,有房上千,楼阁无数,一座明府内含万千气象,婉约有之,雅致有之,豪放有之,大气有之,庭院深深,廊腰缦回。他一身粗布衣衫走进明府,被这泼天富贵惊得哑口无言,循例的挑灯夜读之时,他难得地走神了,书桌置放在窗台边,窗外的风凉凉地吹,儿臂粗的蜡烛亮亮地燃,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声轻笑。
“喂,呆子,你盯着那书封都一刻了还不翻哪?”
那声音清澈,笑声明亮,他呆了呆,循声望去,不知何时窗台上坐了一个浅绿衣衫的小姑娘,肌肤胜雪,笑靥如花。她的手撑在腿旁,倾着身子,微微俯下脸看他,身形如一朵被攀折下来的花,静插在玉瓶里,姿态优美。她离他的脸很近,好像她的眼睫动一动都可以扫到他的脸。
他怔住了,回过神来后如被火燎着了一般跳开,低下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又听见她欢快的声音:“啊呀,你脸红了!我第一次见到还会脸红的人哎,哥哥们都不会这样,他们整天不是板着脸教训我就是嘻嘻哈哈地欺负我……啊呀呀,看你耳垂都红啦!”
他悄悄抬起头,窗台的那个姑娘笑声轻快,颊上有淡淡的蔷薇色,她披散着长发,着宽袍大袖,衣带环佩被风吹起,飘渺如仙,身影纤细得好像会被风吹走。他不禁上前一步,拉住她的袖子,那衣料入手轻薄微凉,柔软顺滑得好似幼婴的肌肤一般,仔细看去浅绿色料子上有无数暗纹,角度不同便可以看到不同花纹,他记得他看过一本杂记,上面记载琼国出产一种丝缎,初看只是普通的绸缎,实则那丝缎极其轻柔细滑,上有暗纹,从多个方向看都可以看到不同的暗纹,根据不同暗纹的多少分为“三十六观锦”、“七十二观锦”等,最多的据说是有千种暗纹的“千观千幻锦”,每移一分都可以看到一种暗纹,可惜珍稀无比,最熟练的女工日夜赶工三年也只得一匹。她所穿的这件衣衫的料子同那种丝缎的描述相似,他忍不住问道:“这是琼国锦缎吗?这是多少观的锦?”
她摇摇头:“没注意这些,不过听娘说好像是什么千什么幻的。”
他还来不及说话,她向窗外望了望,便急急道:“啊呀,我都忘了我出来这么久,我要走了,穿着寝衣跑出来被娘知道我明天的点心就没了。”
说罢,她冲着他笑了笑便从窗台上跳了下去,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伏在书桌上,他看见半空中她的身影轻盈地穿行在亭台楼阁中,他才发现她是赤足的,那一抹雪白在裙子底下时隐时现,时不时轻点在窗台瓦片上,他眼也不错地看着,那翩跹如蝶的身影终于掩在一幢高楼后,不见了。
她离开之后他心中波涛翻涌,那有一寸琼锦三两金之称的丝缎被裁成寝衣被她穿在身上,可见她身份之贵重。他睡不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她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于是他辗转一夜,猜测那个仙女一般的姑娘会是谁,却没想到第二日就见到了。
她穿着锦衣华服,长发半挽,鬓边明珠莹莹,眉目如画,身后奴仆成群,从门外的阴影中款款走来,端庄地行礼,声音轻柔:“见过先生。”他的父亲从他身边站起,对他笑道:“阿决,这是元帅的幼女,十七小姐明少妍,今后她要同我习《兵略》。”
她如同每一个盛京的高门闺秀一般骄矜地看他,眼里却盛满狡黠的笑意:“这就是先生之子吗,那我当称师兄啊。”
那笑意让他想起昨夜的那个明丽鲜活的小姑娘,她如同一坛陈年的美酒,只是闻味他都好像要醉过去了。
然后,他就真的醉过去了。
迎着她的眼睛,他也笑:“沈决见过师妹。”
彼时他十四岁,她,十岁。
4
他怔怔地端着碗,碗底还残留浅浅的一层的药汁,他举起碗慢慢地仰尽碗里的剩药,那药极苦,苦得连他都不禁眉头一皱,可她却面不改色地喝完,他从胸前的衣襟里拿出一包用桑皮纸着的蜜饯,他打开包好的蜜饯,拈了一颗放进嘴里,极甜,甜得他心头一软。唇齿间苦涩和甜蜜交缠,就像是他在明府的那五年。
他在府中时不时可以见到她,也正因如此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整个明氏对她的宠爱,他不止一次看到元帅给她讲解战术和推演军阵,她是被那些名将们带在身边教导长大的,天枢军称她为“少帅”。他却出身卑微,若非他父亲被聘作她的西席,他们永生都不会有见面的一天。
她就如那天上月一般。明月能拂照蝼蚁一瞬已是那蝼蚁一生最大的幸事了,蝼蚁岂能妄求明月永顾呢?
可是他忍不住啊,忍不住要看她,要想她,要念她、慕她、倾她,爱她。
他怀着那样隐秘的爱恋,看着她从十岁到十五岁,看着她逐渐长成容色绝艳的女子,看着她一步步成为南唐第一青年女将,看着她走到天枢军前面、走到万人中央,素手一挥,万人俯伏。
她越出色,他就越心乱。他要如何才配得上她呢?以他的鄙贱之躯,以她的千金贵体,他们之间有一道永远也越不过的天堑。
他以为他可以就这样看着她一辈子,就算永远也不能同她在一起,能看着她已经是莫大的幸福。可就在她及笄日的前两个月,他父亲病逝了。
父亲早年颠沛流离,吃了不小的苦头,早已损伤了根本,从两三年前身子就有些不大好,前几个月受了凉之后就一病不起,整个人每日都昏昏沉沉的,到后面连药都喂不进了。可是那天,父亲的精神变得很好,他让他扶他起来,他靠在石青色的迎枕上,同他说话。
他目光和煦,声音轻柔,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那一字一句,好似都化作挫骨钢刀,在他五脏六腑间翻滚搅动。
只应,他说:“阿决,我死后,你就离开明府罢,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和十七小姐,并不相配。”
他怔住,好似喉咙被人扼住,一时间竟不能言语。
无视他的情状,他继续说:“阿决,十七小姐是什么身份?说她是盛京明珠也不为过,她从军必会继承天枢军元帅之职,嫁人也必得是这天下第一等的夫婿,你是我儿子,我虽然偏心于你,但我也是说不出你们般配这样的话来的。”
“阿决,这连我都看得清的事,你以为元帅不知,夫人不知吗?他们在这权利漩涡矗立了这许多年,即便他明氏不屑于搬弄权术,可他们并不是真的不会。你自以为藏得严实的心思其实早已被全府的人洞悉,可元帅他们丝毫表示都无,你向来玲珑心思,还需要我继续说吗?”
“阿决,我已托老友帮你相看了一门亲事,真定甜水村苏秀才的二女,,那苏秀才我同他攀谈过几回,为人很是正直良善,急公好义,颇有古时侠风,想来教养出来的女儿也必定不会差了。我死后你就在百日内成亲罢,过了日子你又要耽误三年。”
“阿决,爹自知大限已到,这是我最后的念望了,你,应不应?”
他唇齿翕动,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迎着老父苍白的脸色和略微涣散却仍然坚定的眼神,他深深地低下头,伏下身子,颤声道:“是。”
他眼微微一闭,一滴泪从颊边划过,顷刻间落入尘土,消散不见了,就如同他那还未曾说出口却早已路人皆知的心思一般,一般无二。
5
休养了三天,她的伤好了许多,左手上的伤口结痂,软骨散的效用也去了大半,她换上沈决准备的一套衣衫,十分合体,白衣黑裙,裙摆不长,只是及踝,行动也很方便。她倾身整理衣裙的时候沈决恰好端着一碗药走进来。
他看着她侧身对着他,过腰长发只用一根白色的发带束起来,脸色苍白,脸颊削瘦,似有病态,身着白衣黑裙,有一股如风吹莲花般的柔和娇弱之态,可是当她拿起窗边小几上放着的断水,转过身看着他的时候,她目光坚定,眼神明亮,神情平静无波,他心下轻叹,这才是她,那个明氏最受宠爱的小姐,那个有数万人拜伏在她麾下、为她誓死效忠的天枢军少帅,柔弱这个词永不属于她。
她浅浅一笑:“师兄,叨扰三天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把药放在小几上,轻声道:“你何必这样急,不如等伤好个完全……”
“不,我等不了了。”她迎上他关切的眼神:“传风、传青他们不知如何了,且镇守玉陵关的我尚如此,不知在京中的明氏现在是何种情形……如此情形,我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可那朱、冯二人勾结辽北总督上告元帅本就是要致你明氏于死地,你回去也只是送死,你又何必……”他急急道,却被她打断:“不,师兄,就算是送死,我也要回去。我姓明,不仅是明家的十七小姐,更是天枢军的少帅。明家世代忠君,戴罪潜逃,这种事不是我做得出来的,易地而处,我爹也不会这样做,明家的每一个人都不会这样做。不过,”她顿了顿,神情里带了些许祈求地望着沈决,道:“我可以死,可传风传青他们……阿决,我知这事体艰险,可我也找不到别的人托付了……我只求你,求你帮我保住他们。”
他只觉得胸腔都被她的那句话给冻住了,呼出来的气都带着凉气,他强忍着不让自己说出嘲讽的话:“既然你都可以死,为何他们不能死,同是明氏的子弟,为何要这样厚此薄彼?他们若是逃了,岂不是不忠吗!”最后一句他说得怨气横生,心中珍之爱之的女子就那样轻易地要舍弃自己的性命,却将别人的看得那样地珍重,这如何让他不怨?
“可他们那样年轻,他们不是我,他们不曾领兵掌权,今上绝不会漏掉任何一个明氏的将领,却有可能让他们逃脱……在京的明氏已经被一网打尽了,我不能让明氏在我手上断了血脉,师兄,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我从来都未求过你,你帮我,好不好?”
她见他不语,别过脸,垂下眼,轻声道:“沈决,五年前你要走,我没有求过你,这一次,你成全我,好不好?”
他浑身一震,不由看向她,她唇边一抹淡淡笑意,眼神却很冷,侧身的背影单薄,像极了五年前的那日一般,她明明第二天就要及笄,他却仍然选择了在前一天离开。她得知消息的时候,她不顾正试着及笄的礼服和首饰,急匆匆地赶到,勉强赶在了垂花门前截住了他。
“师兄为何要急着离开,不等阿妍的及笄礼了吗?”她笑得勉强。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眼,一寸寸地仔细地看,看过她身上每一件价值连城、巧夺天工的首饰;看过她身上每一件细致华贵、精妙绝伦的衣裳;看过她的雪肤红唇,黛眉黑发,宛若画中的神仙妃子。这样的如画红颜,真的是他这样的凡夫俗子匹配得上的吗?
此刻,他终于绝望而无措地承认,他不会是她的良人。
他看向她,笑:“家父生前曾有遗命,曾为沈某定了一门亲事,沈某还要在百日内成亲,误了日子可是不好……对不住了,小姐。”
她沉默,垂着的手慢慢捏成拳头,良久,她好似攒足了勇气,抬起头,高声道:“沈决你知不知道我……”她没说完,他淡淡开口,打断:“小姐,沈某自是不会做那等始乱终弃之人,毕竟苏姑娘同沈某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苏姑娘秉性温雅,知书达理,应是沈某的良配。”
她看着他说完,忽然笑了,眼神却很冷很冷,她曼声道:“那师兄,少妍在此祝你们恩爱无比,鸾俦无双。师兄,走好,少妍就不送了。”
说完,她侧过身,走到一旁的花树边微微地仰起头,好像在看花,可当他最后一步踏出垂花门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转身,花枝微微颤动,花树边早已没了她的身影,只是花树旁的青砖上有一小滩的水渍。
那日的背影和今时今日的重叠,他的心颤抖得厉害。他低声道:“好。”
他顿了顿,忽然道:“阿妍,你可知……”
“那么,就劳烦师兄了,我会先去将他们都找到。”她开口打断了他,说完后她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她怕自己再多留一刻会忍不住问他关于那苏氏的事体。她亦有自己的骄傲,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所以她只能先离开,可她仓皇的脚步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她的心思。沈决怔怔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端起小几上那碗冰凉的药一饮而尽,喝得太快,被呛住,忍不住咳了几声,眼角也沁出些许水渍,那药汁好像都呛进了他的五脏六腑,身到心都是苦的。
阿妍,我想说的是,五年前我骗了你,我未曾娶亲,因为我想娶的人是你。
阿妍,我想告诉你,我心悦于你,从见你的第一眼起。之所以选择住在积雪峒,也是因为这里是进玉陵关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上我看了你不知道多少次。
所以,阿妍,你可不可以不要回京,不要去送死,为我留下来,为我活着,可以吗?
可是,是不是错过了说这句话的时机,我已经失去说这句话的资格了,所以,你不再想听我说了?
6
沈决等了三天,终于将明少妍等了回来。她还是离开时候的那白衣黑裙,只是那衣衫已经沾了尘土,眉目依旧,却带了些许疲惫。她身后跟着七个少年,俱都是衣衫褴褛,面颊消瘦,但眼神亮得厉害,小的不过才八九岁的模样,大的也就是十三四。
“师兄,我明氏传字辈男丁有十七人,可现在能逃出来的也只有他们七人了。师兄,他们,我就托付给你了。”
“好。”
她颔首,对着身后的侄儿们,嘱道:“你们从此以后就跟着沈先生,凡事要问过他才能决定。记住,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再论其他。传云,如今你是最大的那个,姑姑不在的时候,你要代姑姑管好弟弟们。”
她刚说完,最小的传心就拉着她的袖子,仰起头看她,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带着哭音求她:“姑姑,你不要走好不好,青哥和风哥为了保护我们都死了,现在连你也要走,姑姑,我求求你了,你别走。”
剩下的六个人虽然都没说话,但都小声啜泣着,眼神里俱是祈求。她心下一软,却不得不板起脸,厉声道:“我明氏流血不流泪,明传心,你若是我明氏的子弟,就给我擦干眼泪。你们到底想过没有,只有我回京你们留下,你们才有一线生机,我留下是可以,若是如此,我们八人便要一同去死了。”
“明氏能被存留下来的血脉也就是你们了,若你们都保不住了,我明氏香火何继?你们是要我成为家族的千古罪人吗?”
一片沉默,许久,个头最高的那个噙着泪,大声道:“谨记姑姑的教诲,姑姑去吧,不必担忧我们,传云一定会管好弟弟们的。”
十四岁的少年才到她的下颔,他虽然跟在她身边已有四年了,如今却要让这样一个小小少年来担起家族传承的重担。她忍不住摸摸他的头,柔声道:“姑姑知道,你最是听话的。”
她道:“那么,师兄,少妍告辞。珍重。”
她对着沈决微微一笑,然后转身。
沈决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她曾经和他说过很多次告辞、珍重,他也看过很多次她离开的背影,他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难过,他按着眼角,不敢眨眼,可泪水还是渐渐浸润了眼眶,模糊了视线,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到再也看不见。
阿妍,这次是真的要永诀了。
他忽然忍不住,泪如雨下。
7
当明少妍远远地看见城门上“盛京”两个大字的时候,她轻舒了一口气。在回盛京的路上,她不是不忐忑,不是不挣扎。一路上她听了太多了:明氏的通敌叛国;明氏叛逆杀了押送他们的虎贲卫后叛逃,全境通缉;在京的明氏在三天前“承认罪状”后全都服毒自尽了。但当她回到这里,她的心却好似被安抚,感到一种异样的安心。
她的父母亲族在这里等她,这里成就了她一生中最盛的名声,她的最深的爱恋也折断在这里。
她生于斯,长于斯,如今也要死于斯了。
她轻夹马腹,闭上眼,沐浴自盛京而来的风中,身下的马小步朝着盛京的城门而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城,耳边喧嚣愈盛,当马停下来的时候她睁开眼,身旁是一圈又一圈的人,近处无数的士兵持着红缨长枪、刀剑弓弩对着她,远处是围观的百姓,她听见人们纷纷的议论,也听见有人大喊:“捉拿逆犯!”
她慢慢扫过这些年轻的士兵,这些同她麾下的士兵一般无二,都是南唐人啊……
她拿着慢慢吐了一口气,手里明明拿着断水,明明全场无一人是她的对手,她却松开手,翻身下马,听见断水掉在地上的声音,她不为所动,一直到上了枷锁被带走关进密狱,她始终都没有回过头看过那个陪自己征战多年的武器。
她被关在密狱三天。
第四天,她被提出来,当她被按在刑场上跪着等待行刑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那样明亮的太阳却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温暖,可是这样的太阳她再也见不到了。
低下头,合上眼,眼前浮现沈决的面容。她默念他的名字,真是遗憾啊,这一生,始终还是没有机会告诉你,我心悦你。
我都是一个将死之人了,这样也好。
耳边忽然有破空声响起,她颈上一痛,再无知觉。一阵飞流迸出,血飞溅到旗帜上,落一地鲜红,满地哭号。
咚一声,她的头掉在了地上。若是有人能凑近看一看,那苍白的头颅的脸上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8
明氏余孽被剿清以后,圣人下令,将明氏诸逆犯的头悬挂在城门口,以震慑众臣,那曾经的天枢军少帅明少妍的头颅就被挂在盛京的正阳门上。可那头颅在悬挂半个月之后,在一个雨夜离奇消失。之后的盛京城戒严了三天,虎贲卫四处搜查,终究无果。
沈决回到积雪峒是三月末的时候了,三月初时明少妍的死讯传到了西川,那之后他就消失了,在失踪了近一个月的时候他终于又回到了积雪峒。
“先生,您还好吗?”明传云看着他咳了几声后,担忧地问。
“无妨,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的。“沈决笑了笑,便摆了摆手,让他离开。明传云合上门的时候,无意中朝门缝中看了一眼,却见那素来淡然的先生从行囊中拿出一个木头的方形盒子,好似捧着什么珍宝似的把那盒子紧紧抱在怀中,失声痛哭。
自那以后,沈决的身体越来越差,到最后都起不来身了,他逝世的那年,是明少妍死后的第三年。
他死的那天,明氏的七个子弟全都围在他床前。明传云道:“先生若是有什么遗愿便告诉我们兄弟,三年相护之情,我们兄弟会不惜一切代价为您达成的。”
他侧了侧头,看着枕边的那个木质的盒子,眼神温柔。明氏兄弟都知道那个盒子,三年来那个盒子日夜不离他身,他从没打开过,没有一个人知道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时常会对着那个盒子喃喃自语,眼神缠绵犹如看着自己最深爱的人一般。
他慢慢伸出手,双手小心地捧着那个盒子,将脸轻轻地贴在上面,眼睛微闭。
他道:“我死后,你们只要把这盒子同我葬在一起,便可。”
明传云等人都垂首等着他说完遗愿,只是良久,都再没听见他的声音,他们抬起头看了看,沈决一动不动,一探鼻息,不知什么时候断了气,身体都快要凉透了,却还是抱着那个盒子不放。
明传云默然,他心思缜密,根据这些许的蛛丝马迹,他早猜出那盒子里的东西了。
三天后,沈决下葬。坟里只一口杉木棺材里装着他的尸骨并一个木制的盒子。这一生仿佛一场大梦,砰一声棺盖盖下,一生爱恨就此了结。坟头填起,那些情仇都被尘封远去。碑上刻着明传云吩咐的十一个大字:沈决及其爱妻明少妍之墓。
生前未曾共衾,死后却能同穴。
如此,也好。
以前写的一个小短篇,发上来
以后会陆续补充关于这个世界的一些文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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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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