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无常》晁弮

1、楔子：谁动了我的爆米花（一）

　　刘俊东就像大部分名字里有“俊”的人一样，长得并不英俊。他天天顶着张被香烟熏得蜡黄透黑的脸，脸上那俩鼻孔像个吸尘器似的大功率地吸着粉笔写板书时制造的各色粉尘，也不忘每天中午来上那么几支烟，把自己的肺捣鼓得更像两块炭。
　　刘俊东是教高三数学的，他自认为自己的数学很好，自己的教学水平也高得很。自己在数学组的地位算是谁也撼动不了的。毕竟自己以前在这个城市最好的高中任过职，后来跳槽来了这里。现在自己呆着的这个学校，也是数一数二的神校，不过那也不过是市面上的说法罢了。学生能力不见得多高，个个又狂妄得很。反正到头来大部分的学生都不是靠高考进的大学，差的人有自己的各种手段走人，参加高考的人基本都算中等上的水平，也能自学成才，自己又何必认真呢？
　　对，总的来说，这里的高三教学生活就一个字，闲。
　　然而几个月前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有点闲不了了。
　　因为自己的一个学生跳楼自杀了。

　　高考前自杀，倒也不算什么很奇怪的事。但是在这个几乎能算作是拼爹的学校里，学生们最好的就是他们那个叫做“心态”的东西。
　　零自杀率。
　　向来是学校引以为荣的，可是就在几个月前，这个优良记录被打破了。
　　最后校方和警方都查证了，学生是因为二模考的数学成绩不理想自杀的。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多家长和学生对刘俊东的投诉，一个个像沸了的水里的水泡连续不断地冒了上来，炸开了锅。
　　“这个老师相当不负责任。我的孩子说他几乎天天都是迟到早退，想问他问题，他永远不在。”
　　“当初开家长会的时候，这个老师说的很好，我本来还想高三有这样的老师我也就放心了。结果呢？却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作业一直拖欠不批改也就算了，但竟然都不发还给学生，连讲评也没有。上课一道题讲了整整一节课都讲的是错的，最后就直接抄答案上的步骤给学生。那学生要这个老师干什么用？”
　　“他老是打击我们，把我们说的一无是处，然后把自己说的多么崇高又伟大。”
　　接二连三的谴责劈里啪啦地往他身上砸，学生看的眼神越来越厌恶，越来越冷漠，但他也不在乎。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地位撼动不了。这个学校已经一日不如一日了，没什么好的福利政策，现在也已经很难吸引优秀的教师了。自己能留在这里是对学校的赏脸。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想像以前那样混日子，就像这学校里的学生一样混日子，怕是也难了。新的一届学生升上了高三，开家长会的时候就有很多新生的家长质问他。主动权早已经不在自己手里，他也只能把烟抽得更猛。
　　事发之前的刘俊东不是不知道学生们私下对他的不满，他甚至还听到过学生怀疑他有生理缺陷。因为他四十多岁了却没孩子。
　　没错，也被那帮浑小子猜对了。
　　这一直都是刘俊东的自卑点。
　　二十多岁知道了这个现实之后，他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抽烟，喝酒。然后自己离了婚。但是没什么人知道他离婚。对学生，他也总会故意地加上“我爱人”三个字。

　　早晨，他慢悠悠地踱进办公室，却发现办公室里站着不少的人，都围在他的办公桌前。他一进屋，所有人都有些紧张地回过头盯着他。
　　“怎么了？”他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另一个数学老师沈裕指了指他的桌子。
　　“你自己看吧。”
　　他走上前，看见自己的桌上被人用香烟的灰烬写了一个数字。
　　72。
　　“哪个学生的恶作剧吧。”教导主任推说道，“调一下监控录像应该就能查到了。不过，这个数字……”
　　“是那个学生二模考的数学成绩，我知道。”
　　在场的人脸上霎时间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霾。
　　他装作不在意地拿抹布把桌面抹干净，但是桌面上还是遗留了两处灼烧的痕迹。
　　那两个痕迹离得很近，不仔细看简直就像是一双眼睛，那个学生的眼睛，瞪着他，诘问他。
　　我是你害死的。
　　你的内心没有一丝愧疚吗？
　　你是不是现在又在害人了呢？
　　“散吧散吧，第一节课也要开始了。”
　　大家仿佛都急于要逃离这个不祥之地。一下子，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感觉很不舒服，有点喘不过气。他拉开了抽屉，拿出了烟盒，打开盖子，却发现里面的烟全被碾烂了，碎屑纷纷散落在了衣服和裤子上。
　　“妈的！”他狠狠地把烟盒扔在了地上。可他隐隐觉得，今天会发生的事情可能不止如此。
　　中午，沈裕回来了。
　　“刘俊东，早晨的事儿都在学生堆里传开了。”
　　“我早就料到了，那帮兔崽子。哼，无非说的都是什么报应来了，那学生做鬼索命来了。哼！”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你就这么想？”
　　刘俊东看了眼沈裕，沈裕的神色有些奇怪。
　　“否则呢？还能呢？”
　　“刚刚门卫室来电话了，他们说调出来了监控。”
　　“是谁干的？”

　　“没有人。”沈裕的神情看上去不是一般的严肃。

　　“什么叫没有人？”刘俊东背脊没来由地冒出了些冷汗。
　　“从昨天我把门锁了之后，到今天我第一个开了门，这段时间之内，没有任何人靠近过办公室。”
　　“他们没有认真看吧？这么点的时间里，一定是快进看的，看漏了吧。”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今天早晨从电梯出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男生，他正好要下楼。”
　　“那肯定就是他了。”
　　“但是你知道怎么着，我和他们说了重点看一下那个时间段，他们调出来的录像里，拍到的只有我一个人。”
　　“从来就没有出现过我说的那个男生。”
　　刘俊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别开玩笑了，这一点意思都没。”
　　“你认为我现在还有那个闲心来和你开玩笑吗？”
　　刘俊东注意到了沈裕鬓角处沁出来的冷汗。
　　妈的。他在心里又狠狠地骂了一句。
　　“有人改过了录像，要么他们中有人被收买了。否则呢，你大早上的没睡醒，出现了幻觉。”
　　“虽然我知道你的那些推测可能性也不大，但我也是这么说服我自己的。总不可能大早上遇到鬼，是吧？”
　　“哼！大早上遇鬼也太可笑了吧。”
　　“直到我看到了这个。”
　　沈裕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男生的证件照。看到了这张脸，刘俊东的心脏像鼓槌一样“咚咚咚”地击打着内腔。
　　“我早上看见的，就是这张脸。”
　　证件照下面是男生的名字。
　　叶长青。

　　不可能，这完全不可能！
　　但是沈裕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不停盘旋，久踞不离。
　　“你知道的，我们教的班级不在一个楼层上，他的脸我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见过。可是我早晨记得的就是照片上的这张脸。我不可能凭空想象出来一张和现实中完全吻合的脸来。”
　　“刘俊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是真的看见了他。”
　　怎么可能！那明明就是个死人！
　　“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是他的鬼魂回来了。”
　　哼！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搞迷信主义？还相信有鬼的存在？
　　刘俊东忽然又想起了自己桌子上的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又开始穷追不舍地质问自己。
　　你在害怕什么？
　　你是不是在心虚啊？
　　妈的没有！根本没有的事。
　　他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摁了“1”，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他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被电梯外的世界抛弃一般。
　　门合上了。
　　电梯缓缓下降。
　　唯一的光亮是头顶的电灯发出的。

　　“老师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有人在自己的身后！
　　“老师你又早退了啊？”
　　刘俊东惊恐地回过了头。
　　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男生。
　　诡异地笑着。
　　“你害死我一个还嫌不够吗？”
　　刘俊东撕心裂肺地吼叫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人是鬼！别过来！他妈的别过来！我没有害你！明明、明明是你自己不好好读书！考差自杀了就全部怪罪在我的头上了啊？！”
　　电梯门打开了。
　　刘俊东疯了似的夺门而出。
　　他边跑边乱叫，接着又摔倒在地。
　　所有在上课的学生都围挤在了窗边，看着小丑一样的他。
　　刘俊东似乎都已经能够听到那些兔崽子们会说些什么。
　　“哦！他就是害死那个学长的刘俊东！”
　　“高三超级不负责的数学老师原来就是他啊！”
　　“活该！”
　　“这种人也有脸为人师表？！”

　　第二天，刘俊东辞职了。
　　后来有人说，他进了精神病医院。
　　也有人说，他跳楼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