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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与归 ...

  •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谋反,迅速占领东都洛阳。其后,潼关破,长安失陷。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大唐烽烟遍起,狼牙军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仅仅大半年时间,昔日盛唐繁华不再,百姓颠沛流离,中原大陆宛若人间炼狱,战火却毫无熄止之意。

      为守家国天下,不少中原武林人士挺身而出,纷纷北上与长安义军共抗狼牙,救战乱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今这支力量已然颇具规模,长安狼牙军深感其威胁,欲除之而后快。据线人来报,长安城内的狼牙军已经调度完毕,此战避无可避。

      持续了数月的战乱,长安的天空早已不复当初绚烂,取而代之的是永远挥之不去的昏暗。

      今夜是战前最后一晚,厚重的云层乌压压一片,连带着众人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明日一早,战争就将打响,此去能否安然归来无人知晓,唯有珍惜眼下片刻的虚妄安宁。

      李轩坐在篝火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长枪。他是一个半月前投靠义军的,初上战场便以手中一杆长枪弑敌无数。火龙沥泉枪在黑暗中闪耀着血色的光芒,不祥却又是绝望中唯一的希望。

      义军众人都道李轩是个疯子,只因他从不顾及自己性命,往往不要命地冲进敌军大肆砍杀,带着满身连军医都不忍直视的伤痕回来,那般誓死的疯劲便是同军之人都觉胆寒。

      也曾有人劝过他,杀敌是好,但倘若丢了性命,又何谈尽诛宵小呢。然李轩一概至若惘然,依旧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般横行于战场之上。久而久之,便也就没有人再劝说他了,毕竟战乱时分众人都已自身难保,又何来多余心神担心他人。

      其实,李轩并非罔顾性命,他不过只是想守住心中最后那点念想罢了。斯人已逝,空留己身,上穷碧落,再难相见。倘若连这最后承载着曾经美好记忆的土地都失去,又有谁还会记得那再也回不去的从前,又有谁还会记得那个清冷淡然的人。

      粗糙的手指温柔抚过枪身,留下诉不尽的缱绻眷恋。李轩微微合上双眸,明灭的篝火跃动在年轻将士俊秀的脸庞上,平白生出些许沧桑。不安的夜色下,他仿佛回到多年前,依稀中那人沉默地为他拂去肩头细雪,牵着他走过繁华喧闹的长安街。

      总以为一生很长,有太多的时间去挥霍,却未曾料有些人在转身间翩然消逝,今生今世再不复相见。

      那年李轩尚未及弱冠,青骢少年初入江湖,意气风发。胯下一匹小桃红,手握一杆红缨枪,操着三脚猫的功夫,做着风流英雄的美梦。

      学着别人拜了师,苗疆师父生性恣意洒脱,天南海北尽情游闯,好几个月见不上一面也是常有的事。有时候兴致来了,便背着满包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从大老远赶回来,只为偷偷在李轩的饭菜里洒下不知名的药品,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家徒儿药效发作时的丑态,乐呵地在一旁拍手叫好。

      摊上这么一个师父李轩也是认了,好在师父再怎么捉弄自己,却绝不会叫外人把自家徒儿欺负了去。永远如同豆蔻少女般的模样下,同样掩藏着苗疆人的护短与狠辣,犯我欺我门下者,必叫其受万蛊噬心之痛,生不如死。

      那年三月,许久未见的师父难得寄来书信。洋洋洒洒的满篇废话里夹杂着那么一句,“轩轩徒儿,为师近日替你收了个师弟,咱们长安快意阁见。”彼时,李轩正一身狼狈地窝在映秀湖边的草丛里和东流岛鹿苦苦纠缠着。

      说到快意阁,那可是长安城内最大的酒楼客栈。师父为了来长安时能有个落脚的地方,特意在那儿包了间清静的院落。李轩若是呆在长安便也住在此处,反正开销费用都算在他那财大气粗的师父头上,他也落个自在逍遥。

      这次为了给伏豹散人凑齐十五根东流鹿茸,他愣是在巴陵县耽误了不少时间,怕是师父回快意阁没瞧着他,这才差人送了书信来。

      李轩一枪挑翻眼前的雄鹿,麻利斩下鹿茸,翻身跃上心爱的小桃红,却不是去往伏豹散人处,反而一路径直奔向长安,满脸遮也遮不住的笑意,嘴巴都快挂到耳朵根后去了。

      他李轩也是有师弟的人了呢!

      甫一踏进长安城,此时恰逢三月花季,满城群花绝胜,马蹄下落英翻飞,和着冲天香阵醉迷人心。百来丈的大道上,琉璃雕瓦筑华楼,青牛白马驾香车,钟鼓欢歌不曾歇,窈窕丽人赛锦绣,好一副繁华豪奢之景。

      少女娇俏的呼唤穿透人群,李轩闻声望去,却一眼望见师父身后的那个青年。

      他就那么静静站在街边,一袭蓝白相间的道袍衬得眉目如画,生生在漫天繁华锦盛中隔绝开一片清净之地,恍若遗世独立,冷眼淡看世间百态。

      芳华锦年中的初遇,只一眼,便是今生解不开的缘……

      李轩牵着马走近,轻轻唤了声师弟。

      清冷的眸子仅仅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便移开了视线,那声师弟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头再无回应。

      论岁数,师弟比他虚长上几岁,但李轩毕竟先入师门,终究是前辈,青年理应唤他声师兄,这般沉默无言已是大为不敬。反倒是李轩不甚在意,看师弟那般风华将来必不是池中物,自己这身功夫落在他眼里怕是要叫人笑话了去。

      所幸有师父在一旁介绍,李轩才知道师弟名唤君墨言。

      墨言,莫言,当真是人如其名。

      隔日一早,师父便撒丫子不知云游去了何方,只留下李轩和君墨言两人在这快意阁的小小院落里。

      君墨言生性寡淡一心扑在武学上,成日里不是练着剑法便是打坐运功,对李轩这个师兄也是爱理不理。

      倒是李轩,自打得了君墨言这师弟,便如同捡了宝似的,嘴里念叨着的是师弟,脑子里想的还是师弟。即使热脸贴了冷屁股,也依然掏心掏肺地对君墨言好,恨不能把那人捧在心尖上。有时君莫言被他闹得烦了,便也敷衍地应答上几句,李轩便立马跟得了糖果的小孩似得笑开成一朵花。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做的。君墨言性子是冷,却并非没感情,李轩待他的好他也都一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始终没唤过李轩一声师兄。

      有些人嘴上不说,却悄悄把你放在了心里,从此便在那方寸之间扎了根,纵是剖心剃肉也再挖不出来。

      两人的性格虽差了十万八千里,日子倒也太太平平地过了下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君墨言的剑法愈发精进,李轩却是连套羽林枪法都耍得磕磕绊绊,在君墨言手下更是挺不过十数招,不知情的人都道君墨言才是师兄。

      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李轩,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着君墨言那般的天资,更遑论武艺非一日可成。

      君墨言又哪里想得到这些,心里恼李轩不长进,面上却仍旧不露声色,索性背了剑去城郊修炼,眼不见为净。不料某日日暮归来时却恰见李轩和几个男子坐在大堂,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李轩毕竟先前就在长安呆过些日子,在城里总也是有那么几个朋友。前日里和师弟过招输得一塌糊涂便想去街上散散心,才踏出快意阁就正巧和许久未见的友人打了个照面,干脆叫上其他三五好友,喊了桌酒菜就地欢谈起来。

      本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偏生君墨言钻了牛角,认定李轩懈怠偷闲,心头一把火起,也不搭理那人的呼唤,只落了句“正因如此你才总没长进!”便回了自己屋里。

      这话本是极重的,从身为师弟的君墨言口中说出更是带了几分蔑视。李轩一下子便没了心情,索性散了酒席,一个人默默坐在桌边喝闷酒。

      他自己几斤几两他心里清楚明白的很,君墨言这般的人做了他师弟确实委屈,可他是真心打心底疼爱这个师弟。

      说实话,这几个月师父没少收新徒弟,李轩面上虽然对每一个人都好,可心里最放不下的终究还是只有君墨言一个,能让他这般成日里围着打转的也只得君墨言一人。说来都是师弟,本不该有何差异,可不知为何心里就是待君墨言不同于常人。可是,师弟果然是看不起他的吧……

      酒过三巡醉意涌上脑门,李轩晃晃酒瓶饮尽最后一滴高粱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遍整个内里,步伐软绵绵地如同踏在棉花上使不出力来,他便就这样一步一摇晃地挪回后院,径直往君墨言屋子走去。

      他喝了一宿也想了一宿,只想告诉君墨言,是,他李轩的确是没什么本事,可他想站在师弟的身边,陪他望向同一片景色,除此之外别无他求。所以没有天赋也好,没有才能也罢,从今天起他会努力,努力追赶着君墨言的背影,直到有一天可以昂首挺胸地并肩同行。到那个时候,你可不可以喊我一声师兄?

      满肚子的话欲脱口而出,却在推开房门的刹那惊去了九霄云外。君墨言满脸痛苦地倒在地上,额上冷汗一串串地直往下流,已然有些意识不清了,轻薄的衣物更是被汗水浸透黏腻地粘在身上。

      李轩一颗心如同被丢在沸水里煮似的,慌慌张张一搭脉,却是真气逆行走火入魔的征兆。

      话说自打君墨言回了屋,愣是压不下心里的火气,就连他本人也不清楚,一向甚少有情绪波动的自己缘何在看见李轩和别人笑闹时竟会如此愤怒。

      俊秀的青年如同被困于囚笼的猛兽般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终是自暴自弃般坐到床边,试图打坐静心以摒弃纷繁思绪。

      真气流走于经脉之中,眼前却不停闪现李轩的音容笑貌,一个分神竟岔了气,强行压制导致体内真气乱窜,活生生要撕裂开五脏六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君墨言脑中唯有一个想法,这李轩还真是他的克星!

      好在李轩心里虽然担忧着急,却还不至于乱了手脚。君墨言本来就比他高上那么一点,此刻没了意识,身子是愈发的沉了,等李轩折腾着将人弄上床已是累得撑在床檐直喘气了。

      李轩深知此时情况紧急,若晚上片刻后果不堪设想。是故虽然内力修为远远及不上师弟,仍然急急忙忙扶了君墨言坐好,双掌置于其身后。阳刚的内力好不吝啬地涌入君墨言体内,引导着他自身的真气归复原位。

      待君墨言无甚大碍,李轩早已累成一条狗。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方才又不要命地献了大量内力出去,如今只觉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活像有个丐帮在脑袋里蹦跶耍拳,便也懒得回自己房里,只管扯了君墨言躺好,稀里糊涂地会周公去了。

      君墨言醒来的时候正是晓禽初动之时,李轩犹自睡得不省人事,也不知是怕冷还是怎么地,整个人都窝进了他怀里,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显得分外安静乖巧。

      青年凝视着身旁的男子,许久才移开视线侧头瞥了瞥窗外尚未亮透的天色,干脆利落地扯过被子裹好,搂了李轩又睡了个回笼觉。温热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物传递过来,鼻尖尽是彼此潮热的呼吸,带着李轩的味道,恍恍惚惚间竟贪恋起这份暖意不愿醒来。

      此事过后,君墨言虽仍冷着一张脸,言行举止间对李轩却是多有温善。各色内力药丸更是不要钱似地往李轩嘴里倒,补得他平白得了许多内力,比之先前突飞猛进了不少,功夫也顺水推舟长进一大截,不知是否也算是因祸得福。

      得了师弟潜藏的温柔,武功也日渐精进,李轩曾想这恐怕是他此生最为幸福的时光了吧。

      事隔多年,初遇时的一切仍历历在目,仿若昨日,只叹物是早已人非,沧海已然桑田,流逝于时光的洪流中。

      李轩还记得那年冬天,长安爆发疫病,城内的牲畜死了大半,爱马小桃红也不幸病逝。长吁短叹着长安马商黑心坑钱,就连红鸣马的价钱都涨得天怒人怨,直把李轩愁得不想做人。

      谁知次日起床却不见了师弟的踪影,徒留下一封告别书信。没了小桃红,没了师弟,李轩还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熬。

      好在一个月后年关将近之时,君墨言终是寄回了书信,不日即回。

      师弟回城那天,长安下起了鹅毛大雪,漫天晶莹飘摇散落。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喜庆的大红灯笼,贴上吉言对联,庆祝着难得的团聚,辞旧迎新,红白相衬,好看的很。

      李轩奔过热闹的大街,穿过喧腾的人群,鼻头被冻得通红仍按耐不住心中雀跃,旁人欢庆的笑脸从身边一一划过,他心中却唯有那一人,嘴角止不住轻扬。

      再快些,再快些,想要早些见到师弟,哪怕一秒也好。

      长安城门口,他看见漫天大雪中慢慢接近的身影,依然那般清冷,依然那般淡然。再见熟悉的面容却恍如隔世,眼眶间竟泛起微微酸涩,究竟从何时起,那人已在自己心中占据了如此地位。

      李轩接过君墨言递来的缰绳,心中一片翻腾却无法言语。缰绳那头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尚未成年的马儿安静地跟在君墨言身后,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李轩。绝群不是什么名贵的马,却是师弟特意为了他而抓的。

      什么呀,一言不发地就离开一个多月,到头来居然是为了自己,这人还真是……

      直到很多年以后,李轩也抓到过里飞沙。素白的神驹俊秀神气,四蹄翻飞足下生风,鲜衣怒马风光无限,然终是舍不得那一匹绝群。缰绳拴住了马儿,拴住了过往曾经,却拴不住那人乘风离去。

      而此时的李轩只能低下头,任由灼热的液体滚落坠地,瞬间消融于皑皑之中不复踪影。

      眼见天色已晚,君墨言伸手替李轩拂去了头顶与衣衫上的雪花,牵着一声不吭的人往城内走去。

      两人一马,缓缓行于长安内道,手中的温度真切和暖。李轩曾想,若时间能停留于此刻该有多好,任世间沧海桑田,我只愿与你携手共进。一起走过这条长安大街,走过长安城,走过大唐,直至那天涯海角,从此再不分离。

      于是此生,便再也逃脱不了那人布下的尘网……

      他还记得又一年元宵,死缠烂打求了君墨言陪自己去逛灯会,好不容易才得了师弟的允诺,自己却因贪食元宵伤了肠胃,被勒令卧床休息。

      君墨言受不了他的闹腾,索性直接点了睡穴把人往床上一丢。等他醒来的时候别说什么灯会了,都已经是次日清晨了!!气得李轩直想仇杀这个不孝师弟!

      想起身却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撞入坚实的胸膛,李轩这才发现身后多了一人。清寒的,淡然的,一如华山上终年不化的白皑,是师弟的味道……从覆于腹上的手掌间传递来丝丝热度,原来,昨夜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的那份温暖并非梦幻。

      和自己不一样,师弟并不是体温很高的体质,就算在夏天也要比别人凉上些许。给自己暖了一夜的胃,一定累坏了吧。突然间特别想瞧瞧那人的脸,明明日日都会见到,此刻却分外的思念,想到连心都微微酸胀了起来。

      翻身的刹那,精致的花灯闯入眼帘,玲珑巧琢,纵是白日也依旧流光溢彩。微风轻扬,拂过床头花灯晃晃悠悠。其上绘着一只卷毛小狗,水汪汪地黑眼睛透着一股子傻气,随着花灯的旋转撒腿奔跑,扑棱着漫天飞雪,留下一地梅花印儿,栩栩如生。

      李轩恍然间觉得,即使没有去河边放莲花灯也无所谓了,与其祈求那不知何处的神明,与其希冀那遥不可及的将来,不若珍惜眼下的片刻,珍惜那人悄然的温柔。

      后来,他目送着先自己一步出师的师弟消失在长安城门外。再后来,出师的他骑着师弟赠与的绝群挥手作别那承载着两人记忆的快意阁。从此风口浪尖,江湖沉溺,竟是连见上一面都难。

      酒肆闲谈间,常听闻那人名讳,青年才俊,头角峥嵘,后生可畏,无一不是夸赞之词。他早知师弟非池中物,入了这江湖便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少有人可挡其锋芒。每当此时,李轩便悄悄收好手中的信笺,一边感叹着师弟的来信永远只有安好勿挂四个字,一面掏出仅剩的紫花苜蓿喂给仿佛永远也吃不饱的小绝群。

      他与他,是否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很久以后李轩才知道,师门中除了他,竟是连师父也未曾收到过师弟的来信。

      彼时年少轻狂,总以为会有再见的一天,总以为还能回到那小小的一方天地,却不料桃花铺满街尽化作金戈铁马下的碎屑,风起云涌间烙下永生不灭的殇。

      兜兜转转几年后,太平盛世的表象再难掩藏其下波涛暗涌,硝烟骤起,战事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太多人还未及反应。远在苍山洱海的李轩心系君墨言安危,却又不知其所在,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中原,途中所见之惨绝人寰更为其心头蒙上一层忧愁。

      行至成都时却被一藏剑弟子拦下,那人也没多说什么,只管扯了李轩去那僻静之处,递过一个硕长的物什。

      那玩意被裹得严严实实,李轩见藏剑拿得轻松,谁料自己接过却是手中一沉,颇有些份量。他一头雾水有心想问,藏剑却只是摇摇头,用眼神示意他打开。

      随着外层粗糙布料被揭开,渐渐显露出里层,触手温热,竟是上好的绸缎。李轩手上不停心里却是啧叹连连,这藏剑山庄不愧是一方富豪,如此上等的布料居然随便用来裹物,不知里边究竟藏着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滑亮的缎子跌落在地,刹那间锋芒毕露。一丈一的长枪横卧李轩手中,龙首为端,龙舌为头,映着皎皎银光寒芒荡漾,黑夜中隐隐透露出些许杀气,然确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火龙沥泉枪,吾庄受人所托耗费整整一年才锻造完成,如今既交于你手中也算是完成了这桩委托。”

      手指划过枪身,堪堪停于尾端,那里雕刻着一个“墨”字,遒劲有力,像极了君墨言的笔势,李轩低声问道,“委托你的人呢?他在何处?”话音出口竟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藏剑几番欲言又止,终是败在了李轩迫切的眼神下,和盘托出。

      那年桃花始开,清俊男子一袭道袍翩然而至,手中一柄含元剑清瑟凛然,败下不少藏剑弟子,硬是逼着藏剑山庄为其打造一杆长枪。

      玄晶陨铁,打造稀世神兵的上品铁胎,可遇而不可求。江湖上有多少人对其趋之若鹜,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也未能见识其真容。

      藏剑看着君墨言日复一日守在窒热的剑庐,看着他为了在枪身刻上最完美的字而不断刻练,纵是满手伤痕犹不自知。藏剑也曾问过他,如此难得的矿石材质为何不为自己打一把短兵,偏偏要锻那长枪,然君墨言只是淡然一笑,未言一语。

      那是藏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着君墨言的笑颜,如同冰消雪融梨花浅绽。于是藏剑了然,在君墨言的心里住着一个人,一个他甘愿毫无怨言不惜付出的人。

      只可惜树大招风,良兵利器必遭豺狼宵小窥视。火龙沥泉枪铸成之时恰逢狼牙军四处横行作乱,欲夺枪献于安禄山。君墨言虽携之连夜潜逃,却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耳目混杂,终是在洛道被堵,一番恶战。

      藏剑赶到的时候,君墨言早已没了呼吸,却迟迟不见火龙沥泉枪的踪影。谁料几日后竟收到飞鸽传书,上书君墨言事先将火龙沥泉枪藏了起来,他知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于是托藏剑务必将此枪送达李轩手中,也算他此生最后的不情之请。

      李轩闻言只觉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被血淋淋地扯了出去,如坠冰窟,仿若连同身体里的血液都凝结了起来。

      他一直以为师弟这几年大江南北的跑是为了江湖闯荡,怎知竟是去寻那玄晶陨铁。他突然忆起小桃红死后自己念叨着想要新马,于是师弟便为他去捕了绝群,他忆起自己想逛却逛不了灯会,于是师弟便悄悄为自己摘了花灯,他忆起自己曾说过若是能有拥有一把上等的长枪该有多好……

      他总以为两个人间是自己付出得更多,仗着师兄的身份死皮赖脸地蹭在君墨言身边,但其实师弟待他又何曾少过一分一毫。自己随口的一句话,那人便将其牢牢记在心中,不管花上多少时间都努力地去为自己实现,却从不曾多说一句。

      君墨言…师弟…你这个大傻瓜!!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我明明…我明明就什么都没为你做过啊…!!

      那一夜,李轩在明了了多年来心中情愫的同时永远地失去了那个清冷的人。

      黄粱浊酒,浇不尽满心悔恨心殇。醉生梦死,回不去曾经相依相伴。多希望大梦一场,醒后你仍在我身旁,为我遮风挡雨,牵着我走过山山水水,阅尽此生。

      于是,他收敛悲欢离合,挥起火龙沥泉枪,径直去了长安。

      若世间再无你,天地茫茫无处归,我只想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守着我们的记忆至死方休……

      战鼓激鸣,李轩缓缓睁开眼遥望长安城,终于,一切都将在今天画下句号。

      解开栓在树上的缰绳,李轩轻抚着白色马儿的鬃毛道,“小绝群,你可还记得将你送给我的人?我们这就去找他好不好。”那马儿似有灵性般打了个响鼻,轻轻蹭了蹭李轩的面颊,驼起它的主人奔赴未知的战场。

      这场战争不知持续了多久,狼牙兵源源不绝地涌出。滚烫的血水溅落于身,还未干透便又淋上了新的鲜血,残臂断肢横空飞过,足下踏着未寒尸骨,敌友难辨。大脑业已无法思考,李轩只能麻木地挥动着手中长枪。

      手起枪落,斩落一名狼牙军的头颅,他曾在这里翘首等着师弟的归来。反身一枪斜刺,师弟曾在这里为他拂去肩头细雪。策马突奔踩翻一狼牙兵,狼牙兵身下破碎的招牌异常眼熟,是了,他曾在这里和师弟一起吃过那碗白菜猪肉馅的元宝馄饨。

      虽然这座城早已面目全非看不出昔日模样,但每一处都仍残留着君墨言的身影,仿若昨日般鲜活。我已回到了这片承载了两人太多回忆的土地,可是你呢?你又在哪儿?

      终于,前进的步伐再难迈出,铁刀刺入身体的感觉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只是凉凉地在身子上开了道口子,于是生命便连绵不绝地向外涌去。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嘛?

      李轩无力地躺在地上,任由体内鲜血流逝,地上很凉,那凉意直渗进骨子里。头顶的天空灰蒙蒙一片,李轩费力地拧头望向身侧,残埂断壁中唯有火龙沥泉枪在血泊中静静闪耀着暗色光芒,他不由轻叱,任由湿润的液体滚落脸庞,是啊,那个会陪在他身边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不过好在自己马上就能去追他了,只希望师弟别走得太快,好在那路上等他一等。

      迷蒙浑沌中,长安城的天空似乎飘起点点晶莹。纷纷扬扬中有一人踏雪而来,李轩默默露出安心的笑容,挣扎着将手伸向那抹淡色身影……

      师弟,我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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