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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苏慕川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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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下人,他可能不够忠诚。
作为丈夫,他可能不够温情。
然而他肯为你的穿衣饮食费劲心思,也愿意奔走千里万里只听到你的一句称赞。
因为,他是苏慕川。
他这一生,短暂而又可笑,他至死都不曾怨恨任何一个人。
他曾经错把月亮当做星星,最后却为了这轮明月而死。
他是个可怜而又可笑的——
猴子。
我看着她,她的眼里有我的影子,但是我知道她并不是在看我,她到底是在看什么呢,我想我已经不会知道答案了。
我看着她,我跟她说,“我不恨你,这一切,你要好好的活,我的月亮,你要好好的活。”
我从来不会想到,我竟然也有这么会说话的一天,只是我以后再也不能够看到这轮明月了。
*
“你确定要如此做?”他大概是为了确定我的忠诚,或者是别的什么,又问了几次,“殷怀山对你可是恩重如山。”
“你说,我还回得了头吗?”
我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我自知我罪孽深重,然而这也是没奈何的事情。人活在这个世上,总要选择做些什么的,做出一个选择可能很难,但是要是因而停滞不前,恐怕会直面深渊吧。
而我,向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是什么时候进的殷府,大概是八岁,或者是九岁。家里还有个更大的,就算我去了,娘也有人照顾,我这才被送去了,少了一个人的吃食,这样也很好。
去了殷府后,殷老爷待我很好。我心中,我自然心怀感激,也就更加勤快的做事。外面的人对于殷老爷的各种议论我也都有耳闻,只是我从来不去想,这些与我到底无关。
我原先其实并不叫苏慕川,我是家里的老二,我爹也没读过什么书,我娘就更加不可能读过了,我原先是叫苏二郎的,我那个兄弟就是苏大郎。慕川是殷老爷赐下来的名字,自此之后我就是苏慕川。
“苏掌事,你站在这里做什么呀,刚才小姐叫我来问你个事,结果你一直杵在这个树下,像个傻子!”
女孩儿扎着辫子,脸上长着几点雀斑,大概是跑的累了,脸上还红彤彤的。女孩儿名叫小桃红,是被府里的三小姐捡回来的,小姐待她极好,然而老爷却明显不喜欢她,或许是因为她不是家生子,也不知道什么是规矩,做事情又很莽撞,老爷才不待见她的吧。
只是不知道三小姐找我做什么,有什么事情直接让小桃红去做就行了,何必来找我呢?
不过我毕竟只是一个下人,还没有什么资格去左右主人家的想法,只能够说我实在是不够有好运气。
殷三小姐对我说,“我要你去给我拿样东西来,听说蓬莱有样东西,名字叫做黛玉的,这石中而尚未雕琢之玉名为璞玉,而这黛玉色明妍,可代女子烟支①,又不与凡俗同。”
有钱人家的小姐总是能够整出一些有的没的的玩意儿,不过谁让我就这么倒霉,因为太勤快了,所以他们就常觉得我是什么事情都该去做的。
不过也确实如此。
别说是什么黛玉了,就是天上的星星她要了我也得想个办法上天才行。
我这个人是没有什么想法的,要我去做我就去做,就算最后没有找到她也不能够把我怎样,而且如果我没有找到,她就是再去找百个人,千个人,照样也找不到。
我倒是无所谓,弦月却很不满,“你还真是个二缺,天生缺了根筋。”
弦月是我在赌坊里认识的。
他这个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抬杠了。我说一句,他定然要说三句的,偏偏还得理不饶人。
“傻缺也好,无忧无虑的,也不会有什么烦恼。”
其实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弦月却当了真,还是他神通广大,什么事情也做得到,去蓬莱一趟也是行的,他就真的取了黛玉来,让我回殷府给三小姐。
三小姐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她看着那黛玉,又把这玉给放在了小桃红的手上,左右比划了一下,忽地笑了。三小姐笑的时候,眼睛里好似有星星一般,亮晶晶的,白净的脸颊露出来两个梨涡,好看极了。整个人像极了黑幕里温柔的星星,她简直就是在发着光啊,那么耀眼,又像春日的紫罗兰,那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花,是那么的娇美欲滴,那么漂亮。
我看着她,低下了头。
三小姐跟小桃红说了好一阵的话,见我还跟个傻子似的站着,挥了挥手,让我走了。
之后小桃红犯了些事情被老爷叫人打了几十大板后赶出去了殷府。三小姐哭的很伤心,大病了一场,泡在药罐子里好些天才好了。
那天我偷偷去看了小桃红,眼眶都哭得通红通红的,我说她简直是要哭瞎了,她却说:“要是能够再回到小姐的身边,就是哭死我也甘愿呢!”
“苏慕川,你什么也不懂。”
“什么意思?”
小桃红却又不说话了。
那一年,她十五岁,我二十。
两个人都才刚成年,她却说我什么也不懂。
之后我就没再看到小桃红了,人都说她是死了,或许罢。
总之,我之后没有再见到她。
翻了个年,立了春,三小姐却发了病。看她那样痛苦,我本来也想过要不还是算了,只是一想到小桃红,还有那许许多多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死去的人,我就觉得后背发凉。我现在是对老爷有用处的,他自然不会动我,可若是有朝一日我对他没了用处呢?
我也时常在想我是不是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老爷待我很好,又不短我的吃缺,就是偶尔出了差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的。
但是你们也都知道,我这个人最不爱做选择了,我宁肯把这一条路给走死了,我也不能够再回到过去了,没有人能够回到过去。诸位若是在我这个位置,料想也不会做的比我更好。
三小姐的这个病并不会伤害到自己的身体,只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忍不住想要伤害身边的人。再加上嘴边会时常蹦出去一两句怪话,因此就被一些人说是得了疯病。
老爷是很痛心疾首的。
对于这个女儿,老爷是如珠玉一般的宠着的,这点也不难理解,要是我也有这么个女孩儿,我也要宠着,绝不让其他人欺负了去。
老爷果真让我去寻药。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弦月,当然,我知道他压根就不会给我解药。
弦月压根就没有见过三小姐,然而仅仅是在我偶尔的一两句话中,他,他应当是十分厌恶三小姐的。这是我头一次知道,原来我也可以骗人,或者不如说,原来实话也可以骗人。我并没有说谎,只是隐瞒了一部分的事实而已。对了,也包括你们现在在看的。
但是,请不要误会,我没有撒谎。
我在金陵城中颇有人脉,赌坊一向是鱼龙混杂的,什么样的人也都有,要从这里头说一些话再容易不错的了,当然酒肆茶馆也是我必去的地方。有了这些行为,三小姐在外的名声并不好,但是这毕竟不是我的目的。
我从弦月那儿得来了毒药。
这毒药具体有什么效用,我并不知情。
弦月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当真是太傻还是太天真,他总是说我是个二缺,但是却那样容易地相信了我所说的话。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打算留着他。
除此之外,就是三小姐了。三小姐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老爷一旦离去,只她一个人,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了。
我从姑苏城回到了金陵城,先去了赌坊一阵,确认那些人都按照我的话行事之后,我就回了殷府,见到了九州城的大公子俏如来。
说实话,他真的很顾人怨。
不仅仅是有事没事叫人壮士这一点,他也太会挑出现的时机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爷发现了我的动作,他竟然请了一大堆的道士和尚,就是不知道这些道士和尚念的往生咒能不能够救回他的性命呢?
俏如来好像是出过家的,后来还俗了。整一个假和尚,来这儿说是为了治病,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不过这药我是再三确认了的,除了我手中的解药,压根无药可解。那群人虽然很讨人嫌,但是对我还没有说过什么谎。
“可以替我把这簪子给小姐吗?”
“啊?”翠兰这丫头一脸纠结,但是她纠结的却不是这簪子到底该不该给小姐,而是这簪子她到底该不该接过去。
“翠兰。”
翠兰咬咬牙,最终还是接过去了我的簪子。
从此之后,她就是我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虽然有了个俏如来不是特别方便我做事,不过有个人来做个见证也挺好的,“苏慕川”这个身份也该消失了。
“苏慕川”确实回了乡。
不过有翠兰在,三小姐定然会提出自己去寻解药的。
到时候我派出去的人就有了用场。
找来一个老头,事先把三小姐人给敲晕,再提前做好布置,醒了之后三小姐就会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找来的人高矮胖瘦都有,不过主要就几个,其他都是靠的迷魂香撑着的,反正三小姐不爱读书,肯定也想不到这些都是假想出来的。
而且,一般人畏惧这些雕像,定然不会想倘若真有阎王,又怎么肯轻易放人?
至于我的新身份,一个一往情深的年轻公子,没有人不会动心的,没有人。尤其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她除了这个选择,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吗?
只是有时候我觉得三小姐心不在焉,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不过我也不想去质问她。
我很少有在意的事情,不过有些事情,都说不该去在意的,我却偏偏又很在意了。
当时有人问我,“你怎么还在意这件事情啊”,似乎这些事情很不了得似的,其实我也不清楚我怎么这么记——该记的倒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不该记得东西偏偏又记住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也不是我能够控制的。
就像很久之前,我哥问我,可以不走吗,我说我不行啊,我要是不去的话,咱们的娘怎么办,于是我哥没有办法,只好放我走。
就像是那一年,小桃红对我说,我不懂。
我是不懂啊!
又有什么人是生而知之的呢?
“看到鬼!”
弦月难得看到我在深沉的思考人生,如同我几乎从来没有从他口头听到一句像样的感叹词。可能是他自衬自个儿还是个贵公子。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你真的要救她?”
“你既然知道答案,何必来问我?”我有时候还蛮佩服弦月他这一点的,明明知道无论问多少次,我的答案都只会是,是。
“如果你是想要一个确定,那我的回答,是。”
我们每个人都戴上了不同的假面具。人行走于尘世之中,没有谁可以离群索居,离群索居者,不是圣人,就是恶鬼。
这一副假面具,我确实不喜欢,但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又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它可以娶一个完全的三小姐,而苏慕川不行。
那日她穿上了红色的嫁衣,果然很美。三小姐很美,我一直都很清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者不可与死,死者不能赴生,皆非情之至也。”
我很惊喜,她说出这样的话,尽管是这样的假身份。
我没有一开始就下手,而是过了一月再动手,老爷确实也一下子就倒下了,没有人怀疑到我的头上来。
老爷去后,三小姐也一病不起,三小姐虽然质问过我为什么要这么相信一个外人,却也没有疑心到我的身上来。我自觉我对不起她,所以我加了倍的对她好,只恐怠慢了她。
只是用这个假身份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的存在是虚无的,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呀,是苏慕川还是君三竖。
君三竖是我,还是苏慕川是我?
我想不出来。
在我做了这一切的事情之后,我竟然会觉得惶恐,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就只想要活着,我不想要死,老爷他迟早会要了我的命,而我在他动手之前杀掉了他,我没有错。
但是如果我没有错,我为何需要这么个理由来安慰自己呢?
“你是苏慕川吧。”
三小姐看着我,她的眼里满是泪水,“你欺骗了我。”
其实在她清楚了我的身份的时候我就该杀了她的,但是她太美了,她让我觉得我自己的丑恶,我不该这样做,所以我留着她。
都怪她太美了。
我会在心里叫她素素,她的名字跟她这个人有很大的不同,素是朴素的素,然而三小姐却一点儿也不朴素,不过她这样的,本就不适合朴素吧。
我想过她有千万种风情,然而却不会与朴素沾上半点的关系。
我真卑鄙,可我却逐渐意识到,三小姐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天真。或许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两个也算是天生一对。
她问我,过去的那些事情,我没有回答她。我做的确实不够干净,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她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至于弦月,我没有再跟他往来,我利用了他,也自知没有什么资格再跟他说话了,这个朋友,我确实是失去了的。
“敬我这一生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为自己做好了墓碑。
里面葬着我的过去。
我看着三小姐,我有一些话想要说,三小姐恰好也看了过来,眼睛对上了我,三小姐的眼睛一直都很好看,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当时我一见就喜欢的不得了。
可是我好像错了,我当时看到的其实并不是星星,而是月亮,冷冰冰的只能够反射太阳的光的月亮。
但是我仍旧是那个追逐着水中的一轮圆月的猴子。
追着一个永远也捞不着的月亮。
可是我不后悔,我是有些悔恨没能够尽早地明白殷三小姐的意思,要是能够再早一点,再早一点.......
就好了。
“素素,我有话要跟你说,我有一句话要与你说......素素,你听我说......”
我有一句话要跟你讲。
三小姐像是不解一般,却仍旧凑了过去,我让她再靠过来一些,三小姐看了看其余几人,仍旧靠了过去,我看着她,“我不恨你,素素,你要,你要好好地,好好地活,我的月亮。”时间不够,我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的,我却知道她在听,这就够了。
三小姐耳边垂落的发搭在了我的手上,我用手指捻着那发丝,视线瞥到了一旁的闲公子,我深吸一口气,用尽我所有的力气去指证弦月,我伸手指着弦月,我低头,看着发白的手指,“弦月,你害得我好苦!你设计害死老爷不够,竟还要来害我!枉费我......”
“我把你当做我至交好友,你却这样待我!”说着,我一口黑血吐了出来!
我想我错了,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颗星星,然而我却错把月亮给当成了星星。然而即便是一轮月亮,也是那最幽深静谧的月亮。
我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的好看,她其实就是一汪清泉吧,我看着她,她也在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别再移开眼睛,我可以为你付出一切......就像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的想法。
你是怎么想的呢,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其他什么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我竟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压根什么都没有明白。我总是稀里糊涂地度日子,想着什么时候就死了其实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我却舍不得死,好死毕竟不如赖活着。
所以,再见吧!再见吧!
“弦月.......”
抱歉,我很抱歉。
利用了你。
不过你纵然不是被我利用,又何尝不是被她利用?这让我怎么做才好呢,每个人心里都有想要做的事情,当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混合在了一起,当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混合在了一起,就会催生出无数的矛盾。
有了矛盾,就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这个人嫌烦,懒得去管那些人。不过这件事情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关键其实还是看你自己。
如果你自己强,听别人意见你会判断好坏,不听别人意见你也能自己搞定;如果自己弱,听别人意见你分不清好坏,不听别人意见自己也是糊涂,都会坏事。
而我这个人吧,就是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可惜我在这个时候才想明白。
行行又复行行,与君再别离。河汉清几许?北雁栖南枝。
我这只北方的大雁,终究是栖息在南方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