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象牙，紫丁香》韦紫烧

1、飞鸟，象牙，紫丁香

　　那个巷子已经拆掉了，篱墙也没有了，象牙也不在了，可他送给我的三瓣丁香，我还留在那个玻璃瓶里。
　　永远也不敢打开，否则那个气味就会消失。
　　即使永远也闻不到，也要骗自己它还在那里。
　　每一次想起他的欺骗，没有愤怒，只有十五岁时，那长长，长长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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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四岁是自由与幻想的年龄，我把这两个词更是发挥到极致。
　　因为上初中的缘故，家里在交通方便的地方买了一所房子。房子在一个已有四十多年历史的老居民区。几乎遍布每个墙角的，黄绿色的潮湿青苔，淤泥乱石横摆，杂草野花丛生的错综复杂的小巷，被时间腐蚀出深红色锈斑的七层高楼，用全包围结构巧妙遮挡了太阳的采光。老旧，阴暗，潮湿，是它给我的第一，也是一直的印象。但是，我超级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它有野性，满足我的自由探索；因为它够神秘，满足我的无边幻想。
　　象牙，就是我在这个地方探索出来的珍宝。
　　他是这个小区里最神秘的住户，我在一个夜里发现了他。
　　许多次进入那个一人宽的小巷，被尽头一屏篱墙挡住，一直让我不爽。终于，在那个晚上，我翻了上去。
　　后面，竟藏着一个花园。我将两条腿都翻进来，刹那感觉不对。
　　刚才好像看见了人。私闯民宅？
　　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我的罪行！月光噼噼啪啪变成冷气打在我脖子上，生成肾上腺素让我满头充血马上就要翻出去。
　　“下来。”这个又清润又直朗的声音让我想到了“象牙”。
　　第一眼见到他，也让我想起象牙。
　　穿着白衬衫，比月光还白的脸，在紫色丁香下面，长长一条坐在椅子上，像瘦瘦的象牙，我记得他整个人好像还闪闪发光。
　　他拿着一本《飞鸟集》。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
　　我问象牙他是什么人，象牙说他是诗人，那里是他的家。从我看来，他的年龄不会超过18岁。
　　“你多大啊就是诗人？”
　　“年龄有什么关系呢，人活的是程度，不是长度。”
　　象牙就是这样，总是大道理。
　　我喜欢写歌，他就帮我改词。
　　“夕阳笑，风中白发，卷起苍茫沙，遥想清辉下，月夜骑马英姿发。”
　　他会给我看他写的诗歌，“诗歌是天上的星星，书是人精神的脚。”
　　他会帮我解答疑惑。“……要是这么讲，那她说的是有道理的。”
　　之后，我不时就会去篱墙后面找象牙，篱墙那里用石头垫起了四级台阶。他的父亲帮他一起搭起来的。
　　每一次见我，象牙都是长长一条坐在花下，有时是紫色的丁香，有时是白色的。
　　可他，无论穿什么颜色，都像象牙一样白，无论有没有月光，好像都闪闪发光。仿佛他从不属于这个老旧的居民区，他是唯一清新的存在。
　　“你知道三瓣丁香吗？找到或者拥有它的人，会得到幸福。”
　　“原先真空的玻璃瓶，收集香气再密封，可以一直保留下来。”
　　不知怎地，象牙的好，总像诗一般，那么虚无缥缈。
　　中考快来了。我生活也忙起来了，但每次考试稳稳的第一座位，给我留下忙里偷闲的条件。但是，见象牙的次数，却渐渐少了。
　　我一直有个疑惑。他怎么不用上学呢？做诗人就这样好吗？
　　我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象牙的那个早晨。
　　仿佛是午夜的时候，大暴雨。不知是梦是真，我感觉到夏天的暴雨裹着狂风，狰狞恐怖，狂呼大叫，酷刑抽打，吓掉了一树又一树丁香。
　　突然发现已经有近一个月没去找象牙了。丁香还好吗？象牙还好吗？
　　格外早的醒了。下了一夜雨的天，早早的就亮了，住在四楼的我，从窗户里看见树梢上挂着柠檬汁一样晶莹的阳光。我下楼穿过小巷，轻车熟路闯进民宅。

　　天哪！
　　他还是象牙吗！浑身是泥水的一长条，坐在那里，书也掉到了地上，砸坏了满地丁香。看上去他和丁香，一起受了那场暴雨的酷刑。
　　看见了我，他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竟刹那燃起了火红的愤怒。
　　我去捡书。“不许碰！”象牙声音竟变得如此尖锐可怕。
　　“谁叫你来的！”他浑身发抖，看起来不像是愤怒，更像是寒冷。
　　可他的态度更冷。
　　屋子里传来了动静。他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你不来，就不用再来了。”
　　“你要是还想见我，回去写出一百首诗来再拿给我看。”
　　“为什么？”
　　“不需要理由吧，你本来就不是客人。”
　　那是什么话。
　　心像被狠捏了一把缩成皮囊，连着挤出来的血一起沉到了脚底，让脚沉得抬不起来。
　　我直着脖颈仰头以捍卫自尊，但我的腰却仿佛折断，虚架不起这份挺拔。多可笑啊！
　　是啊，本来就不是客人，还站在这里干嘛。
　　“你是不是喜欢我？”见我没有走的意思。象牙冷笑，“那算了吧，谢谢你，但我没这个打算，你的未来还很长。”
　　象牙的父亲走出来，满脸惊愕。
　　“你放屁！你还不配姑奶奶喜欢！”我仿佛找到了自尊的出口，固有的叛逆和粗犷瞬间释放。
　　我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攀上篱墙冲回小巷。
　　刹那，我仿佛听到一句极长，极长的忧伤叹息。可是那叹息只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从那以后一直到中考，我再也没回去。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八月份。我翻开飞鸟集。
　　我又不是诗人，哪里写得完一百首诗。
　　象牙。
　　突然有一种不会再见的感觉，虽然只过了两个月。
　　世事变化之快，是你一旦不去追寻，就会转眼杳无踪迹的。
　　更何况是那样一个本来就虚无缥缈的象牙。
　　篱墙还在。我揪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象牙一定还会在那篱墙后面，一长条坐着看书，丁香虽然不在，但是院子里还有牡丹和蔷薇。
　　“我因为准备中考就没有写那么多诗，只带来了几首，你先看看？”这样一个如此不充分的托词，我想好了各种应对的办法。
　　厚着脸皮爬上篱墙。下面已经没有了那四个台阶。我四下张望。
　　象牙呢？
　　可能在屋子里避暑吧，在他父亲面前更好，至少他不好再那样嘲笑我。
　　我跳进花园，丁香郁郁葱葱，叶片丰满，仿佛已忘了那场暴风雨。
　　象牙呢？
　　他也忘了吧。
　　我不见有人出来，跑到屋子里去。
　　象牙呢？
　　这屋没有，那屋也没有。
　　只看见一个象牙，在中庭桌子上左边的照片里，光闪闪的，白的像象牙一样。
　　象牙白的香炉里，冒着象牙白的烟。
　　可是，象牙呢？
　　象牙的父亲出来了。看见我，满脸惊愕。
　　“叔叔，象牙呢？”
　　我的泪水瞬间从眼里冒出来了。噼里啪啦像暴雨一样砸在白瓷砖地面上。
　　可是我没哭出声，还没找到象牙呢。等他出来又会说我想他想哭了。
　　我默默等象牙父亲回话。眼泪根本不相信我的假话，就是哗哗走开场。
　　象牙父亲哭了。
　　我擦擦眼泪。“我替你把这个死象牙找回来……”
　　我说什么傻话。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说的是什么。
　　找不回来了。
　　象牙父亲回到屋里，拿出来一本卷曲又满是泥渍的书。
　　就是那天他大吼不让我拿的书。
　　和一个玻璃瓶，瓶里有八只三瓣丁香。
　　“他给你的。”
　　对着他的相片，我打开那本书。扑簌簌，干瘪的花瓣和泥块一同掉下来，那不是书，是诗一样的日记。

　　即使我只是秋天的黄叶。
　　能遇见你，
　　夏天最可爱的飞鸟，
　　来到我的窗前唱歌，
　　我就算飞落，
　　也无需叹息。
　　……

　　曾经雨雾相伴，
　　孤寂无比的黄昏，
　　竟成了奇迹前的垂幕，
　　那窄窄的篱墙，
　　到了夜里，
　　就会翻进来一个鲜艳生动的世界。
　　……

　　多么可惜，
　　我注定和你是逆行的星星。
　　青春年少，
　　翻墙跑跳，
　　我也曾经如此。
　　可是这骨头的绝症，
　　多么可恨嗬。
　　……

　　雨夜抢救的，
　　八只三瓣丁香啊，
　　我之前一直不舍得将你们摘下，
　　就是想让你们自由绽放，
　　眼看暴雨狰狞，
　　枝头无力，
　　如此，
　　我才忍心。
　　可我也不会比你们多活，
　　哪怕几个时日。
　　我好希望，
　　希望你们助我，
　　去向不再孤单的天堂，
　　就让我做一只能飞翔的鸟，
　　在天上看着，
　　我可爱的父母家人，
　　还有那只飞走了的鸟儿。
　　帮帮我，
　　帮帮我！
　　送给她最后的祝福，
　　祝她一直做一只快乐的鸟，
　　而我，
　　宁愿被她遗忘。

　　象牙呢？
　　我转过头去。
　　他还是一身白色衬衫，在盛开的紫色丁香下，亮闪闪地微笑。
　　再也没有长长，长长的忧伤。
　　天上的鸟儿，你们都在欢乐地飞翔啊。
　　象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