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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一章 刺寒 ...

  •   洛邑的冬天一向来得尤其早,也尤其冷。
      络邑,人们习惯称洛城的地方,是都城汴弘的四大陪都之一。虽然比不得国都的雍容尊贵却也有着陪护都城的繁华和矜持。只要稍懂世事的人都不敢小觑这不大不小的洛城,不仅仅因为它是仅次于 “西陆第一城”翾寰的商业都会,还因为洛城有一个别号叫外皇城。顾名思义,洛城是大多数权贵朝臣们的老巢。然而,在洛城最引人瞩目的却不是那些紫金束带的“官人”们,而是一个与“皇亲国戚”这四个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姓---明。赋予这个姓氏荣光的是一个女人--一个有着显赫身份却谈上不上幸福的女人。她只诞下一女,取名怜恕。可怜这个小女娃出世才三个月,她就殁了。传言乃其夫明楚温在外私纳妾室,她一时气窒难解含恨而终。人虽然早已消逝,可往事却难于磨灭,似乎年岁增长一次,蕴含其中的滋味便更深一层,甜酸苦辣,恩怨痴缠,竟是谁也说不清了。
      络邑明家的早晨是从厨房开始的。鸡叫头三遍,下房的佣人们就没有福气再躺在被窝里了。寒风刺骨的冬天,还没有睡下两三个时辰就被人粗鲁地吼醒。不敢有任何的怨言,一切都那样机械又那样有节奏地进行着。人像木偶,固定在某个时段条件反射地做着该做的事。下等的洒扫丫头以迅疾但沉重的步伐冲进厨房。主子们醒来头件事就是热水,热汤,热饭。还不用说其他烦琐之及的规矩讲究。这些丫头小厮全是自小就在府里长大的“家养”,生是明府的人,死是明府的鬼,行事只要差了一星半点,打骂凌虐不过稀疏平常,最紧要的是保住小命,任谁都不敢掉以轻心。
      今日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天未亮,厨房里的丫头们便开始忙活了。尽管火熏烟绕,每个人都埋头做自己的事情,不敢有丝毫懈怠。稍有不妥,哪怕是步子慢了半拍,管事的婆子马上扬起沾雪水的藤条,疾言厉色地威吓着。有的丫头实在熬不住了,累病了,也难逃厄运。管事李妈子的藤条并不会因此而抽得轻一些,其他的人也只会淡漠地扫她一眼,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她们都知道,要是那边的汤食慢了一时半会儿,她们身上都没有一块好的。
      李妈子双眼像鹰一样盯着正在忙活的丫头们。小姐也该起身了,很快就可以把二道热水送去上房。方才端头道水的婆子说,夫人今天的心情甚好,说是用过早膳后要去牡丹园赏雪景呢。阿弥陀佛,总算顺利熬过一早晨喽。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上次只因为沏茶的水不是现从牡丹园的“清潭”里捞上来的,夫人一怒之下“逐”了好几个丫头。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厨房缺人手。想到这里,李妈子习惯性皱紧眉,她扫了眼水汽弥漫的灶间,突然一把拽住从自己身边走过的青衫丫头,劈头问道:“采莲,那死妮子呢?”
      “那个新来的?她,她去“清谭”担水了。”采莲嗫喏着回李妈子的话,还不忘观察着她的脸色,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吃了一顿藤餐。
      “你们这起懒蹄子!”李妈狠命掐着采莲的胳膊, “缺死了德,就怕冻死了你们那两斤肉,是吧。”小兰被掐得哇哇大叫:“李妈妈,是她自己要去的,我们可没逼她啊。”
      “你还嘴硬!这冰天雪地的,她能担得回水?水担不回来,夫人的茶就泡不了。夫人要喝不上茶,不要说你们,连我都要阿弥陀佛了。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给我去找她回来,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婆子去啊。”
      采莲忙一叠声往门外走,嘴里还不忘低声嘀嘀咕咕咒骂着。还不等她走到门口,厨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阵寒风打着卷儿钻了进来,采莲本能退避着缩紧身子。一条麻杆似的胳膊先伸进来,然后是半桶带着冰凌的水。采莲非但没有拎过水桶,还死命推搡着提水桶的小人儿,恨声骂道:“你投胎去了啊,担桶水也要这么久?”小人儿努力稳住身子,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把水提到灶前的水瓮旁。
      李妈子抬头看看她,然后又毫无表情地转过脸。
      “水担好了。”稚嫩的声音中含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甫一开口,李妈子就皱起了眉,她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身量矮小,呼吸急促的小丫头。一头乱蓬蓬的枯发随便在脑后系根马尾,冻得青紫的小脸泛出铁锈的灰色,唯有那双眼睛澄清湛亮,射出狼一样的光芒。
      “去给采莲打下手。”像要赶走蚊虫般,李妈子不耐烦地挥挥手。
      小女孩颇为老成地点点头。她挽了挽宽大的浸着雪水的袖子,疾步走到灶台下的火炕旁。采莲正一肚子怨气无处撒,好不容易来了个帮手,又是个小鬼,她立即像李老妈子一样颐指气使起来。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生物,本能地要去压迫欺辱比自己弱小的一方。小女孩熟练地添火加柴。但灶台实在太高,她踮起脚只能勉强够到灶沿,一时半会儿递水或是接盆碗慢了,少不得遭采莲的掐骂,原本冻伤的手臂被掐得一片“狼藉”。小女孩像无事人般做着自己的事情,她知道反抗带来的一定是更为厉害的折磨;她知道在这座大宅子里,她是那样的孤苦无助;她知道只有忍耐着才能找寻机会存活下去。
      “啪嚓”一声微弱的声响让小女孩浑身打了个寒颤,一个镶着金边的青花瓷碗跌落在冷硬的青石砖面尚,即刻粉碎。
      “好啊,你竟然打碎了羹碗!”采莲尖锐的声音扬起,那碗分明是她从小女孩手里抢夺时打碎的。整个厨房顿时安静下来,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满眼担忧,有人麻木冷漠。小女孩的脸却在一霎那间变得有些发白。
      “怎么回事?”李妈子不满地走了过来,当她看见地上的碎片时,声色俱厉地问道:“是谁干的?”
      “那个新来的小丫头!”采莲话音还未落,一条带着湿气的藤条呼啸而下,连续七下,硬生生砸在女孩的脸上。
      “不是我干的。”血从眼角处流下来,小女孩伸手一把抹去,平静地阐述一个事实。
      “你还顶嘴!”藤条这次落在瘦削的肩膀上,小女孩承受不了负重跌倒在地。“在明家就得守明家的规矩。别以为你是夫人特地关照过的就可以豁免。”李妈子不冷也不热。小女孩不再言语,但那双眼睛却像幼狼一样瞪着所有的人。李妈子原本转过去的脸突然又转了回来,她抖动手里的条索,“啪啪”又是三下,女孩终于咬紧牙根呻吟了一声。
      “我最看不惯你那双眼睛!小小年纪就要咬人了?你在明家的日子还长着呢,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去!告诉你,要是夫人追究下来还有你受的。给我滚出去铲雪!太阳落山之前要是发现府里还有一丝雪影子,你就不用回来,直接去找夫人吧。”
      厨房里清楚地传来一阵吸气的声音。小女孩的脸在最初的抗争后只剩下了一种空茫。她慢慢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低垂着头退了出去。李妈子不禁看着她那瘦弱的背影,陷入沉思。这个小丫头真的是从普通人家里买来的吗?

      冬寒来得太早,牡丹园里已经没有牡丹了。也许从十年前开始,明怜恕的眼睛里就再也看不见牡丹的颜色。她记得刘善儒,她的丈夫,最爱的并不是牡丹。难怪他宁可放弃明家的富贵奢华,跟随一个不可能原谅她的女人去那荒凉的原野。现在他回来了,至少身体回来了。明怜恕伸出修长的手指理了理发鬓,发髻左侧别着一朵惨白的丝绒花,当她的手指碰到那朵花时僵硬了片刻。她站起身,长长的黑色衣襟垂下来,像女人散开的发。从她的丈夫离开明家的那刻起,明怜恕就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以后数十年的岁月里,她的衣服也只剩下一种刺目的黑。有人说那是丧服的颜色。她已经为他守了十年的丧,其实他真正离开人世不过才半年。当那块已经放了十五年的灵位上被填上“亡夫刘善汝”五个大字时,明怜恕才觉得自己终于是一个有丈夫的女人了。而洛邑的人却难以忘记那日弥散在城墙缝里的臭味。他们都说运回洛邑的时候,刘善汝早就腐烂了。但是明怜恕还是让带着窒人的恶臭的尸身躺在明家的祠堂足足七天,而后大殓、停丧、入葬,凡是丧葬的种种礼仪,明怜恕无一减免。刘善汝入土的时候,尸水已经渗透厚重的柏木棺,滴湿了整座洛城。足足半个月,洛城人无法正常进食,因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被那入骨的恶臭侵蚀,让人不敢也不能下咽。
      明怜恕收紧手,仰头望着渐渐清朗的天空。今天也许会是个好天气。月心早吵着要来赏雪景了。明怜恕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露出一丝浅笑。转瞬,这笑竟被嘴角可怕的抽动淹覆,明怜恕整张脸霎时灰败如土。她挣扎着转过身,逼迫自己死死盯着前方。那里,白布激扬,寒风过处,漆黑的灵牌猛然跌进眼帘,上书“故爱女明氏月心之灵位”。明怜恕就那么静静看着这几个字,无苦无忧,无悲无痛,浑然不觉身外世外。
      一阵窸窣的声音,一个儒雅的年轻男子从园子的侧角绕了出来。他一身素色长袍,高挽起的发只用白布束起。衣角内侧别着一朵白花,像是为谁带孝。
      “夫人,这里风大。”还未走近,男子便提醒着。话音落了,他的唇形却似从未变动过。一张雅丽的面容端正平板。只有眼中透出几不可察的忧伤。
      明怜恕身子微震,缓缓转头望着来人清雅的面容,淡淡说道:“你今日来晚了。”
      男子顿了顿,还是缓缓说道:“我在哥哥灵前待了一会儿。”
      “你上再多的香,他也不会感激你。”明怜恕重新坐下,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憎恶。“是他们,夫人。他们一定不会原谅我。”男子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重重说出这样一句话。
      明怜恕愣愣盯着眼前的男子,酷似刘善汝的脸庞像火一样烧灼着她的心,明怜恕的身子由于巨大的痛楚和愤怒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看似平静地端起近旁的茶碗。突然,茶碗一翻,滚烫的水流出来砸落在她的手背上。男子轻叹一口气,眼里透出某种哀伤。他掏出丝绢,蹲下身擦拭明怜恕的手背,温柔地仔细地擦拭着。明怜恕一下子沉寂下来,如木偶般痴痴呆坐着。刘良汝已经习惯了她的阴鸷,也沉默着,一时两人身边的空气似乎静滞。
      忽然一阵轻微的唰唰声同时传入两人的耳朵。男子举目望去,嘴角不由得绷紧。庭外白晃晃的积雪耀得人眼睛发疼,在那相互交织的白光中隐约透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渐渐看得清楚了,原来是一个身穿宽大粗布麻衣的小丫头。一把比她还要高一点的铁锹架在肩头,两只手加上两只脚并用才能稍微推动它半分。小丫头的脸冻得青紫,嘴唇乌黑没有人色,眼角似乎还有一道红色的伤痕,一双小手红肿着像从血里捞出来的馒头,脚上的靴子也太大,走一步就滑一跤,甚是艰难。可她却没有任何苦楚的表情,只是一脸平淡地默默朝前行走,似乎整个世界与她只是一种不得不承受的存在。
      “是那个丫头吧?”明怜恕撇撇嘴,冷笑起来。
      “夫人,她毕竟是哥哥的女儿。”
      “女儿?”明怜恕再次失控,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她扬高音量,手臂直直指向铲雪的丫头,厉声叱责道:“那个女人生的是他的女儿,那我的月心算什么?野种吗?”男子在她的质问下转开眼睛。
      “怎么,你心疼了?你这个当叔叔的心疼自己的侄女了?”
      “哥哥临终前的遗言,良汝不敢忘。”刘良汝平整的脸上不曾露出一丝波澜。
      “他的遗言?他算个什么东西!”明怜恕突然一挥手腕,一块漆黑的灵位飞跃出去摔在台阶前,竟断成两截。刘良汝蹲下身想捡起灵牌,明怜恕一声凄厉的喊叫阻止了他。
      “你还待在我这里做什么?是我让他们死都不能在一起,是我把他们的孩子掳进明府,是我让你的侄女受尽折磨。你还待在我这里做什么?你滚!你滚啊!”
      刘良汝没有动,他看着明怜恕的手指狠命抓住椅柄,先是赭红而后转青既而发白。
      “月心也是哥哥的女儿。哥哥也许忘记了,但我不会。”
      刘良汝的话刚落下,明怜恕整个人瘫倒在椅子里,显得疲乏极了。每次都这样,平淡之极的一句话却能轻易击溃她辛苦垒砌的堡垒,让她抗无可抗。
      “滚!”明怜恕无力地开口。刘良汝没有动。明怜恕感觉屈辱如月满后的潮水翻腾着席卷一切的力量淹没了她最后的理智。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滚”后,突然迸发出嘶哑的哭声,尖锐而猝不及防。

      小女孩停下来往冻僵的手心里呵气,白色的云雾从嘴里逃出来,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天空的乌云渐渐淡到看不见颜色,稀薄的阳光吝啬地飘在坚硬的雪层上,竟然被雪融化。她扬起小小的脸蛋,迎着太阳的方向竭力伸长身躯。然后她看见了远处暖隔里的女人和男人。暖阁东边的窗户被支了起来,女人就坐在靠窗最近的朱漆大椅上,身子剧烈地蜷缩着,一身触目的玄色也随之颤抖得厉害;男人依靠在窗壁旁,青色的袍子,清雅的面容,哀伤而无措的表情。她第一次见到男人正是她的母亲---江可容死的那一天。他长身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嘴角扬起好看但却无奈的弧度。“跟我走,好吗?”他说,声音清亮,或人心神。小女孩甘愿随男人从遥远的荒原来到洛城明家倒不是因为他那蛊惑人心的苦笑,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你的命在他处,知道吗?”江可容喝醉时,总是揉着她的乱发,梦呓着。她不明白江可容的话,而当她明白时,一切都晚了。
      她竭力去回忆,三个月前,一年前,二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情。但是,空白一片,只有蒙蒙的雾一般的影子缠绕不休,提醒她曾经有个女人死了,死在航脏的沼泽地里。然后,出现了一个男人,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男人。当时她近乎冷酷的平静激怒了他。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可以无情至此,那死去的女人明明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啊。江浸月很是困惑,为何人会悲伤会痛苦,会爱会恨。江可容从未教过她这些啊,她学会的只有活着,不管身处何境,能活着才最重要。想及此,小脸儿不由得颤抖起来,她知道自己的命正拽在那个女人手里。她怕,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怕过。第一次见明怜恕,正是刘善汝入土的那天。她坐在堂屋高椅上,脸上一如她身上的玄服,没有任何表情。江浸月惊讶这个世上还有比江可容更美的女人。可明怜恕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不像你的母亲,你没有她的狐媚相。”江浸月清晰感得到一股仇恨从眸子射出来扎进她的身子,那仇恨让她浑身发颤,让她觉得死亡并非最可怕的方式。
      “你母亲没有教过你最基本的礼数吗?也难怪,江可容只是一个出身卑贱的女人。”她没有笑,只是扯动嘴角,那么轻蔑那么不以为然。
      江浸月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她只能在言语上侮辱死去的江可容,却仍然无法战胜她。也许江浸月在自己的眼睛里显露了这样的感情,也许明怜恕读出了某种侵犯。她骤然恼怒起来,起身一把拉过江浸月狠命瞪着她的眼睛。
      “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我杀了他们,我让他们到死都不能在一起。我还要毁掉他们的女儿,毁掉你!我会让你恨我。”
      江浸月依旧没有言语,她不会恨!因为她没有爱。明怜恕重重推开她,像是甩掉最肮脏的垃圾。自此后,明怜恕再也没有传唤过她,但那双渗透着极度悲恨的眼睛却一直跟着江浸月,让她时常从午夜的噩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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