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三山無月

1、第一章（一）

　　上午10点整，昆明上空。

　　一架安泰航空公司的A330宽体机结束了巡航，正在接近长水机场预备降落。今天负责降落的是该次航班的副驾驶尹琛。

　　江景宸机长在一旁观察着尹琛的操作，只觉得这年轻人沉着冷静、意识敏锐，还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过硬技术，不止赶超同届副驾驶，甚至很多机长也未必有他开得好，心里不免有些惊奇。

　　想来自尹琛毕业进入安航330大队以来，也有四个年头了。江景宸因为兼任□□，在尹琛刚入职的时候经常带他，那时候他就看得出来这年轻人以后势必有所作为。虽然之后他们接触减少，但尹琛如他意料之中那样在机队里越发名声响亮。
　　看样子他离放机长不远了，江景宸想。

　　“安航1297你好，下3300飞盘龙。”耳机里传来了接近频道调度的声音。
　　尹琛依言握住操作杆降低了高度。

　　本次航班的目的地是昆明长水机场，因为建在山地，经常出现平流雾，尹琛是不大喜欢飞这里的，尤其是从北京至昆明的航线，基本就是航班延误的同义词。一年之内数次飞昆明，可以见到不同的天气景象，冻雾、低云、冰雪……甚至有一些连模拟机里都没有设计过参数。尹琛不止一次和同事吐槽过，真不知道有关部门是怎么在四季如春的昆明找到这么一块神地建机场的。

　　“21号盲降接近。”频道里回复。
　　高度将至，尹琛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江景宸，放下了起落架。

　　长水机场出现在了眼前，尹琛将操纵杆缓慢前推。今天难得没有什么雾气，他长舒一口气，心想应该不用复飞了。

　　21号跑道出现在视野中，他控制速度降低高度，准备着陆。
　　空客系统提示开始倒数距地高度，50，40，30……
　　尹琛沉稳自如地操纵着飞机着陆，起落架“砰”得一声与跑道接触，机身轻颤。飞机继续顺着跑道滑行，速度逐渐下降。

　　“很好！”江景宸称赞道，“这趟的起落都很完美，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哪里，都是您指导的好。”尹琛嘴角弯起弧度，但眼神中却没有什么笑意。他继续操纵机体，升起减速板。飞机缓缓地从F7出口滑向停机位。待飞机停稳开门后，他将飞行资料签好字交给机长。

　　现在是10点20分。尹琛看了看表，表情有点怔忪，自己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

　　江景宸看到尹琛努力克制的表情，大致猜到了原因，问道：“多少了？”
　　“四千小时。”尹琛据实回答。

　　“很好。”江景宸颇为尹琛感到高兴，“放机长的时间要求已经达到了，后面的考核可要好好准备。”
　　尹琛客气地说：“谢谢江机长，我会继续努力的。”

　　江景宸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两人整理好签字的文件后，便一起下了飞机。

　　这趟航线结束并不意味着尹琛一天工作的终止。因为当天下午还有一班返回北京的航班也是他执飞。同航班的空姐来邀请尹琛去市中心逛逛，碍于江机长在，尹琛都回绝了。

　　“你小子挺受空姐们欢迎嘛。”江机长倒是不甚在意，“年轻人出去玩玩也好，只要别耽误了工作就行。”

　　“其实我正打算回宾馆写申请报告。”尹琛不好意思的笑了。
　　江机长了然地点头。

　　到了酒店，尹琛和江机长在大堂告别。两人职级不同，公司自然也不会把他们安排在一起住。尹琛拖着飞行箱独自一人到达了房间，一进门便摘了帽子，脱掉黑色的制服外套往床上随手一扔，解开衬衫领口坐在了沙发上。他看着制服上的三道杠，想到自己刚刚达到的最低飞行时长，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明明当机长是每个飞行员的梦想，可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犹豫了？

　　查看了一下日程APP，下午的航班是4点出发。
　　那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

　　尹琛掏出笔记本电脑，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了起来。

　　◇◇◇

　　当天下午，飞机顺利降落在了北京首都机场T2航站楼。

　　本次航班因为流控延误了40多分钟。机组人员早已习以为常，但乘客们普遍对此怨声载道。为了安抚他们，空乘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甚至把尹琛也从驾驶舱叫出来赔笑送客。等把所有乘客都平安送下机后，时间已经很晚了。

　　送客时挂着的假笑让尹琛的面部肌肉都酸了，他揉着腮帮子一身疲惫地返回了驾驶舱。一开门，发现曹诚机长还在左座上坦然地抽着烟，飞行数据和资料印好了摊在右边空座上，完全没有看过的痕迹。他那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让尹琛心里一阵恼火。要知道，要是曹诚当时能当机立断地申请提高飞行高度，加速超过前面法航的A380，他们就不会赶上晚间的流控了。

　　机长不给力，作为副驾驶的尹琛也没法说什么，只能在心里腹诽他两句，顺便祈祷一下和队里其他机长合作的机会能够多一点。比如江景宸机长或者陈思机长，技术和为人都很好。

　　尹琛无奈地叹气，认命地拿过数据挨个翻看签字。这时两个空乘敲开了舱门，来催促尹琛加快速度，因为她们赶着要搭尹琛的车去参加公司的联谊会。

　　“姐姐们，别再催了！马上就好！”尹琛被催的头大，麻利地签好飞行资料，把该机长签字的部分塞到了驾驶位上的曹诚机长手里。曹诚不太情愿地接了过来，阴沉着脸碾灭了烟头。

　　尹琛无视了对方的表情，友善地道了再见。他刚拉起飞行箱准备离去，就听曹诚开口叫住他：“尹琛，你等一下。我们谈谈。”

　　曹诚在空姐们心中的地位自然不及尹琛，眼看着又要拖延，她们立刻表达了不满。其中一个空姐问道：“机长大人，我们赶时间欸，你就不能明天再找他呀？”

　　“不行。”曹诚语气果决，甚至没有给尹琛说话的机会就先行出了机舱，“我在廊桥等你。”
　　刚刚说话的空姐碰了一鼻子灰，不悦地哼了一声。

　　“没事儿，我先去找他，也许有什么急事，”尹琛安慰她们，“你们先去停车场等我吧，应该知道我的车停哪儿？”

　　“人家不知道啦。”其中一个空姐拉住尹琛的手，语气略微有些带撒娇的意味。
　　“哎呦，你别乱拉琛哥的手好不啦。”另一个空乘十分介意地将两人分开。

　　尹琛显然早已对这种空姐间的争风吃醋习以为常，他轻拍两人后背以示安抚，说：“我很快就完事儿，你们先过去等我，听话。”

　　“好吧。”得到了尹琛的保证，空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尹琛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廊桥走去。

　　◇◇◇

　　是夜，忽然起了风。风不大，却带着北京深秋萧索的凉意，随着黑暗笼罩了偌大的城市。
　　路上的行人略微瑟缩着把自己裹在风衣里，快步急行，想要赶上末班车回家。而此时此刻，夜三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在工体不远处，有一家不大却颇有名气的酒吧，名叫迷醉，尹琛是这里的常客。

　　他长相俊朗，出手阔绰，骨子里是典型的北京少爷个性，略有痞气却不失风度，性格爽直，很好相处。尹琛在工体一带的酒吧颇有名声，每次出现在迷醉都有女客男客慕名前来搭讪，只是他向来眼光高，来勾搭他的莺莺燕燕多半入不了他的法眼。不过相识即是有缘，他总会礼貌委婉地拒绝，从来不抹别人的面子，所以尹琛的私生活虽然随性，风评却依旧颇佳。

　　可是今天……
　　当值的酒保擦着酒杯，默默看了一下吧台坐着的男人。

　　他已经在吧台坐了一个小时，独自一人喝着酒。这一个小时之内，先后来了六七位佳人，却都被他打发走了，并且态度不算很和善，引来佳人们的不满。

　　他不时地抬手看表，似乎是在等人。

　　如此焦虑不耐的尹琛实在少见，酒保不无担忧地问：“尹少，你还好吧？”

　　“没事儿。”尹琛扯起嘴角，对于对方的关心勉强地回以微笑，他又看了一眼表说：“我去门口抽根烟，有人来找我就让他在这儿等我。”说着起身就要向外走。

　　酒保赶忙叫住他，指着尹琛放在椅背上的夹克，“尹少，外面起风了，您拿着点外套。”

　　“谢谢。”尹琛报以微笑，点了点头，走向酒吧大门。

　　优雅又带着一丝痞气的笑容，确实很容易让人心跳加速，酒保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在迷醉这么受欢迎了。
　　只是他今天的笑容，总感觉有点勉强。大概是自己多心了吧，酒保想着，摇了摇头继续调酒去了。

　　尹琛走出酒吧，在门口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刚点上烟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他剑眉一挑，把烟喷到对方脸上，张口就骂：“莫少廷，你丫让我等了你三个小时你知道吗？”

　　莫少廷吃了一脸烟也不恼，随手扇了扇，一胳膊勾住尹琛的脖子，笑道：“老子今天在北京上空盘旋了1个半小时才落地，没直接回家睡大头觉来赴约是你给你丫面子，少叽叽歪歪的。”

　　“又流控了？”尹琛被勾了一个趔趄，低头一看对方果然是拉着箱子来的，顿时心情舒畅了一大半，“走走走，赶紧进去，我必须得跟你说说今天碰到的糟心事儿，一想就来气！”

　　没过多一会儿，酒保就看到从走廊走来两个勾肩搭背的男人。一个眉目俊朗，仪表不凡，正是尹琛，另一个倒是从来没见过。

　　那男人的长相也是颇为帅气，身材高挑，褐色的头发微卷着，如果再留起胡子，倒有点摇滚青年的范儿。只见他一手拉着黑色小号行李箱，一手勾着尹琛，听到兴起时，便反馈几句。

　　或许是因为风大，今晚的迷醉来得大多是熟客，并没有平时热闹，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新面孔还是很引人注目的。

　　在众人的瞩目中，两人走到吧台坐定。
　　“我发小，莫少廷。”尹琛介绍道，“Adam”。
　　酒保打了个招呼：“莫少好。”

　　“你好。”莫少廷笑眯眯地问，“我不常来酒吧，有什么推荐的？”他本来长相就面善，这一笑更是一脸温柔无辜人畜无害。

　　“你少装！给他来瓶烈的！”尹琛毫不留情地吐槽，“他就今年转性了，以前混后海的。丫这操行往那些乐队演出现场里一站，不知道坑蒙多少无辜少女。”

　　“去你丫的，”莫少廷笑骂，“说真的呢，今儿我没法喝酒，给我苏打水就行。”

　　“这……”Adam征询地看向尹琛。

　　“你明天还要飞？”尹琛皱眉。
　　“是啊，明天下午飞广州。”

　　“草，真扫兴，给他没酒精的。”尹琛愤愤地把杯子里的酒饮尽，“你也忒不仗义了！哥们儿今天倒了大霉，你都不陪我一醉方休。”

　　“还说呢，你和曹诚那事儿我一下飞机就听说了，到底怎么干起来的？”莫少廷问。

　　听到曹诚两个字，尹琛的眉头立刻皱在一起，表情也阴沉了起来，“这孙子太阴险了，我都没还手丫就自己坐地上了。而且登机口的摄像头刚好只拍到了他摔倒的瞬间，看起来就跟我赏了他一拳似的。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为什么打你？”
　　“他说我撬了他女朋友。”尹琛愤愤不平。
　　莫少廷哂然，“这倒不是没可能。”

　　尹琛瞪他，“开什么玩笑？你就算不信任我的为人，也要信任我的审美好吗？我第一次见到他女朋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们公司为了东南亚线新招的人妖空乘。”

　　“哈哈哈……”莫少廷没忍住笑出声，附近落座的客人闻声对他俩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我好像听你说过，就是上个月飞泰国的时候那个3号？”

　　“对，”尹琛一脸痛苦，“往事不堪回首。当时我连微信都没敢给，结果这个月她男朋友就说我撬他墙角？天理何在！”

　　“现在公司决定怎么处理你？”

　　尹琛还没来得及回答，Adam恰好走来给莫少廷送上饮料。他见两人聊天聊得兴起，好奇地问：“尹少这是有什么好事？”

　　“好事？”尹琛顿时面黑如锅底，冷冷道，“停薪停飞算不算好事？”
　　Adam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吐吐舌头走了。

　　“你丫别殃及池鱼啊，挤兑人家小酒保干嘛”莫少廷老好人状，“这Adam不错嘛，难道也是你的囊中之物？”

　　“爷我笔直如尺，谢谢。”尹琛强行和莫少廷碰了个杯，“现在我也不知道停飞到什么时候，以后给地勤妹妹代购的任务就靠你了。”

　　莫少廷见他这样说，也严肃起来，“老爷子不保你？”

　　“呵，他那个人你还不了解。”尹琛嗤笑一声，显然并不想多谈。

　　莫少廷拍拍尹琛的肩膀以示安慰，道：“这样也好，你刚好趁机休息休息。”说罢，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脸担忧，“不过我比较担心的是你的机长考核。出了这种事儿，恐怕要上档案了。”

　　“还机长呢，复飞都遥遥无期。”尹琛自嘲地笑笑，忽然想到了什么，捅了捅莫少廷，“如果复飞不让我飞330了，我就申请改装飞波音去。要是公司让我飞B737，刚好还能和你作伴。”

　　莫少廷闻言冷笑，“您可千万别来！您要是来了，我以后还能看到单身的空乘吗？”

　　看到对方炸毛的表情，尹琛含笑抿了一口酒，感觉心情好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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