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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烬之。”钟杳隔着浓深夜色和数以百计的持弩护卫遥遥地唤他的名字,“你没事吧?”

      唐奕辰足下发力掠到她的身畔。他望见她莲冠下的面容,在月色下几乎显出透明般的苍白,不由喉头阻塞难言,而凌虚子却恍然未觉地对他弯起唇角一笑。

      “有没有受伤?”她伸手搭在他的小臂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谷姑娘跟我说了你要回唐家堡替我……我不放心,就让祁师兄陪我过来了。”

      “我没事。”他伸手覆上她的指尖,轻轻地摇头,“倒是你……你不该来。”

      他摒弃了往昔对钟杳的敬称,只剩最原初的你我之别,语声沉痛地说道。

      时间流逝在天地六合之间,每一秒几乎都只剩倒计时。他能分辨出命运的脚步声,宿命的枷锁贴合他的脖颈,无声地收紧。

      “怎么不该来?你方才可是差点中了唐傲骨那家伙的阴招。”她说着转过头去,眄了下方的唐傲骨一眼。

      后者眯起眼看着塔顶上那两人,一墨一素,执手而语,似乎根本没把这满场的胄甲弩矢放在眼里。

      他用眼神示意那些黑衣杀手重新归位就绪,新一轮弩/箭上膛的声音猝然响起在凌寒的空气里,清晰可问。

      “凌虚真人,在下教训本门弟子,你本不应过问。”唐傲骨森然冷笑,“阁下却贸然出手,搅我本门秩序,那便怪不得我不讲情面了。生死有命,便看我唐家堡的弩/箭长不长眼吧——”

      “让他们走。”忽地一个声音响起在广场上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少门主唐廷渊立在外廊边缘,面色阴晴不定。

      那些斩逆堂弟子犹豫地放下了弓⊥弩,觊觎着唐傲骨的神色。

      “少门主!”唐傲骨面色一滞,哑着嗓子喊道。

      “我说了,让他们走!”平素疏朗拓定的唐门少主罕见地失了态,语声里蕴着几欲破土的怒意和胁迫,生生逼得唐傲骨挥手示意斩逆堂精英们就此罢手。

      他望着不远处塔尖那两个模糊的身影,映着周围微弱的烛火,让他的眼底微微刺痛。他隐约间想起记忆里那袭墨色衣衫,融在问道坡的檀光暮色里,在时光的浩海里渐行渐远。

      黑衣杀手们重新无声地隐没在竹林深处,少门主望见唐奕辰朝他无声地点点头,便和钟杳双双运起轻功踏云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蜀中绛色的夜空下。

      ***

      巴陵来的马车停在通往成都的驿道上,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四周竹影幢幢,被夜风一吹窸窣作响,仿佛无数魑魅逼近而来。

      唐奕辰扶着钟杳落在地面上,而不远处马车边的抱臂而立的祁进同时也看到了他们,快步走过来,用眼神询问着唐奕辰发生了什么。

      “唐傲骨想杀我,所幸被那少门主阻止了。”唐奕辰简洁地说完,只觉得臂弯陡然一沉,而钟杳身形一滞,几乎伏在他的半边肩背上。

      “师父!”他焦急唤道,而钟杳伸手抵在他的胸口,艰难地直起身来。

      “不碍事……”她轻声道,气息拂在他的颊侧,无端端地让他轻微地战栗起来。

      他眼睁睁地望着祁进从他手里接过钟杳,撩起马车的布帘,让自己的师妹进了车厢休憩。

      他望见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陡然间视线仿佛失焦般空茫,只余黢黑沉泛的夜色,沉默着浮起在蜀地深堡里。

      祁进制止住他想要跟进车厢的举动。紫虚子显然对他极为生厌,眼角眉梢一举一动都流露出莫大的敌意和不耐。

      “让我进去。”他压着火气,一字一顿地冲着那个高冠道长说道。

      祁进冷笑一声:“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身为纯阳宫的一员,他是无论如何都对眼前这个唐门喜欢不起来的。若不是他,自己的师妹怎会在余数不多的年岁里耗费精力倾心授剑,又怎会在听到之岚说那人已经前往唐家堡后无论如何都要抱病赶来,就为了从一场无谓的同门相残中救下那个在自己看来毫无价值的人?

      唐奕辰伸手攀在车辕上,闻言没有作声。就在祁进以为他仿佛被七星定身般时,他忽地扬手便掷来一个毒蒺藜。

      暗器割裂空气朝他面门直掠而来,紫虚子忙侧身躲过,尔后定睛看去,唐奕辰早已掀帘而入。

      车内没有燃烛,他望见凌虚子的身影被一侧洒入的月辉照得清透泠然。她伏在侧榻上,听到动静抬头看向他,眉眼隐没在月色的阴影里。

      他默不作声地跪踞在榻边,伸手将她散落的长发捋在指尖,一丝一缕,一分一寸,一念一动,斑驳筛落在心头,忽然觉得此刻相对都是奢望。

      “由这段驿道出了唐家堡,左转行五十余里便能到瞿塘峡。师父,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恭州的指路牌边,你问我要不要回来看看。”他絮絮地说道,语声细碎温柔,仿佛怕打破这一室静谧。

      “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再见到我的同门和长辈,尽管他们还是那么不待见我。”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我其实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只是你。”

      钟杳闻言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来落入他半蜷的掌心。

      “那天天气极好,暖和,晴朗,我还记得江水漫过我的脚背,你在岸上看我。”他握紧了她的指尖,仿佛握着华山顶峰最寂冷的那捧雪,“你跟我说,你总有一天是要回华山的,不能在巴陵住一辈子。”

      “其实那时候你就是骗我的对不对?我早应该猜到的,那时候上官博玉来找你,你老是借故把我支出去,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他陷入长久的回忆里,“你只是不想让我知道。”

      “你受的劫难和伤害已足够多,我不想再让你徒增烦恼。”钟杳的嗓音清透若冰,响起在封闭的车厢内部,“你的人生还很长,我……只不过是你生命里一个过客而已。”

      “你这套说辞,连自己都骗不了。”他苦笑着,身影逆着银辉般的月光,有种下一瞬便要溶在月色虚空里的错觉。

      钟杳沉默了片刻,忽地笑了:“可能是吧,我一直……活得不自知呢。”

      “除却我拿来说服祁师兄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她坦然道,微微直起身来,凑近了他,借着微弱月光凝视他的面容。

      “烬之……怎么办,我舍不得你啊。”她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如露水微凉,停驻在他的眼角眉梢,却似乎沾到了零星水迹。

      她有些诧异地顿了一瞬,下一秒却被他用力地揽进怀里。他拥得那么用力,仿佛把心底盘踞多时的绝望和痛楚悉数揉进了这个拥抱里,也不怕硌痛她的身体。

      他们从未有过这么亲昵的动作,却在此时一切显得顺理成章。

      或许是情绪波动带得气血上涌,钟杳猝然咳嗽起来,一旦起势便是抑无可抑,直咳得躬下身去。唐奕辰松开她,忧忡地扶住她的肩膀,却见她蹙眉伸手捂住口,将一阵最激烈的咳喘强自按压下去。

      片刻之后,她似乎是平复了一些,半坐起来调息着,坐忘无我的幽蓝气场无声地萦绕周身。唐奕辰望见她嘴角沁出的一丝血痕,心里兀自沉下去,却还强装镇定地伸手帮她拭去——

      凌虚子的身形忽地往前仰了一瞬,尔后呕出一大口鲜血来,滴落在他的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浸透指缝的温热血迹,在月辉下只见暗色一片,仿佛这样便能掩饰内心几欲破土的惊惧。

      身为杀手,他曾见过无数次鲜血与死亡,却在此刻惶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置身其中的无力。

      “吓到你了。”钟杳望见他怔忡的模样,喘息着轻声道。

      他缓慢地摇着头,指尖却无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片刻之后终是握指成拳狠狠地砸向了地面,伴随着一声压抑在喉间的抽噎。

      这个昔年唐家堡的英朗骄子,如今匍匐在蜀中寂夜的浓深暗影里,溃于命运,殇于离索,仿佛在刹那失去了所有维系信仰的根基。

      他曾数次游离起伏在命运的欲海,曾经少年得志,也曾众叛亲离,眼前这人曾以三尺清雪洗尽他周身嗜血浮戾,曾在一方湘地田园同他相伴七载光阴,美好安定得让他以为由此便是一生,却在命数之期猝然到来之时,恍然方觉如大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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