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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官妓 ...

  •   路千影进屋后,朝萧景睿和言豫津施了万福礼,而后竟俯身下拜,朝坐身于前的梅长苏郑重地叩首。
      千橙被姐姐的大礼惊到,正欲上前,豫津却已先她一步去扶起路千影:“千影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苏兄平易近人,不必行如此大礼啊。”
      路千影略略欠身:“多谢言公子。只是苏先生对我姐妹有大恩,千影无以为报,如此方能略感心安。”
      千橙心道,原来姐姐是来谢苏先生昨日对自己的救命之恩。
      众人都将眼光投向梅长苏。梅长苏已起身,拱手还礼道:“路姑娘言重,苏某只是略尽绵力,一应赎金也是路姑娘自己的积蓄,何谈大恩。”
      听到“赎金”二字,众人更糊涂了,千橙却是心中一亮。她看着路千影,声音有些发颤:“姐姐?”
      路千影点点头,对千橙招手道:“橙儿,过来谢过苏先生。”
      千橙立即过去,也是恭恭敬敬地叩了首:“多谢苏先生相助,还我姐妹自由之身。”她站起来,欢天喜地地握住路千影的手:“姐姐,太好了,你终于可以离开那里了。”
      路千影却不着痕迹地推开了妹妹的手,淡淡道:“离了螺市街就再别回去,以后好好地在苏先生府里做事,可不准偷懒。”
      “怎么敢偷懒,有姐姐看着,我怎么敢偷懒呢。”千橙亲昵地挽住姐姐的手,冲飞流眨眨眼睛。飞流听到千橙将长留苏宅,也是眼睛亮亮地喜上眉梢。
      言豫津和萧景睿听得一头雾水。又是豫津先沉不住气,叫道:“好了你们别谢来谢去了,听得我好着急。苏兄是替千影姑娘赎身了吗?那这小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在杨柳心见过她跳舞呀。”
      梅长苏让众人落座,黎纲端来暖身的姜茶和几样点心。千橙过去和飞流坐在一起。两个孩子心情愉悦,都不做声,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傻笑。
      梅长苏呷了一口茶,转头问景睿:“景睿,你可知这京城西郊有一处占地千亩的花田?”
      听闻此言,千橙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停滞。她素手给飞流挑了几块点心,开始专心听梅长苏说话。
      豫津抢先答道:“苏兄应该问我。这西郊花田啊,占地千亩,植物众多,四季花开不败,是王公贵族踏青赏花的好去处。怎么苏兄有兴趣去?现在可不是好时节,虽也有不少花,可是怪冷的。”
      梅长苏道:“那你可知,这花田是谁的地盘?”
      “这个,可以说算是太子的地盘吧。这花田不仅是作公子小姐们踏青之用,还负责皇室花园的花木培育,内务府供给后宫娘娘们香囊香粉的制作原料,除了各地上贡,产地金陵的也多来于此。最重要的是,皇室的婚丧嫁娶,祭祀活动,各种重要场合用的花卉相关,都是由这西郊花田供着。”
      梅长苏微微点头,道:“你说得没错,西郊花田虽说为官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重大活动多归礼部调度,而礼部又算是太子的人,这地方就像太子殿下的私田。。”
      豫津得到肯定,朝景睿使了个眼色,一脸“你没我见多识广吧”的得意。
      景睿摇摇头,扶杯喝茶时,眼睛不经意瞥见对座的路千影。只见千影姑娘脸色深沉,似有满腹心事,又像在隐忍内心的起伏。
      这杨柳心的碧游仙子,景睿听豫津提过无数回,一次被豫津拉去杨柳心时,还见过她挥袖轻舞。景睿对音律舞蹈所知不多,但当长袖翻动,景睿不经意间对上路千影的眼神时,他方才明白何谓摄人心魄。
      今日见着路千影,其实他和豫津一般讶异,一般欢喜。不,可以说他比豫津更为欢喜。只是景睿向来不愿直接表露心情,君子自持,更不敢像豫津那般潇潇洒洒地表达自己对红尘女子的欣赏与喜爱。
      路千影感受到了景睿的注视。她朝景睿轻轻点头,还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萧景睿自觉失礼,略带尴尬地点了点头,忙将眼神移开。
      梅长苏又问:“豫津,那你可知,这处花田在归太子之前,又是谁的地盘?”
      豫津一愣,这他倒还真没打听过。
      景睿比豫津要年长几岁,略一沉吟,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闻,对梅长苏道:“苏兄,我听说这西郊花田,过去本是那有金陵城后花园之称的路家所有……莫非……”他不禁深深看了路千影一眼。
      梅长苏点点头,看向路千影。见路千影朝他颔首垂眼示意,方才继续说:“不错,正是金陵路家。路家当年也是一方大贾,路老爷富而仁义,乐善好施,算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人。不想飞来横祸,偌大的路家,竟至一夜倾覆。”
      千橙低着头,沉默不语,却于不知不觉中握紧了拳头。飞流察觉到身边的少女似在努力地克制情绪,他想出言安慰,却又不想打扰苏哥哥的讲话,于是只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上了千橙的手。
      “这两位路姑娘,就是路修远路老爷的千金。”
      景睿已然料到,仍不由感到惊诧。豫津更是吃了一惊。二人看向路千影时,只见这位轻施粉黛,却已久经风尘的路姑娘正缓缓起身。
      路千影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只声音中能辨出极细微也极克制的感情。
      她缓缓道:“家父正是路修远,路家只我和千橙两个女儿。原本我们路家也算家业兴盛,父亲和母亲举案齐眉,恩爱有加。我和小妹阿橙从小无忧无虑,在家中跟着先生学琴棋书画,时而也会跟着父亲母亲去花圃花田……”
      路千影的眼神空茫,似在回忆上辈子的事情。
      一旁的千橙紧紧抿着单薄的嘴唇,手指冰凉,指节发白。飞流担忧地看着她,不由地加了几分力道,想用自己掌心的温热去温暖千橙。
      “家中常涉及皇家事务,也常与礼部官员打交道。因此父亲愈发谨慎,为商为人,都是勤勤恳恳,持身端正,坚守本心。哪料到,太子觉得父亲不知变通,不愿在祭祀活动账目上做手脚供奉于他,又觊觎我们路家的田产,竟伙同礼部官员,假造账目作为伪证,构陷父亲吞没公款。我们路家几代基业,一夜之间全数被抄。父亲在狱中死去,母亲承受不住,在父亲逝世的当夜,便随他而去……”
      屋内的空气压抑到几近凝滞。景睿和豫津闻此惨剧,不禁相对无言,眉头紧蹙。
      路千影露出一丝苦笑,继续道:“那是贞平三十年,我初至及?,本已许了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而千橙才不到九岁。家中除了祖母因年事甚高,千橙因年幼而蒙赦免,男子没为官奴,女子没为官妓……我也进入杨柳心成了舞姬。算来,千橙随我进杨柳心,也近六年。得蒙苏先生出面,今日方才得以恢复自由……”
      听见“官妓”二字,仿佛什么希望彻底落空,景睿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豫津忍不住插话道:“这,千橙妹妹既蒙赦免,又何来恢复自由身所说?”
      路千影并未直接答复豫津,只是凄然道:“螺市街那样的地方,对一些人是忘却烦忧的温柔乡,对一些人是赏曲观舞的风雅地,但实质上,它是一个深渊,一个泥潭,一个地狱。”
      言豫津被这话弄得有些羞惭,他自然未曾想过螺市街会是地狱泥潭。他突然想起了宫羽,心中有些惘然。
      过去从未考虑过,那螺市街对宫羽姑娘而言是什么。也是地狱和深渊吗?
      萧景睿脸上的忧痛已藏不住,深深地注视着路千影。
      路千影避开了他热切的目光:“杨柳心的朱妈妈见到千橙,便生了歹心,逼着她签下了卖身契。我只能以死相逼……是啊,我已什么都没有,只能用我这条命与她谈条件。呵,好一个卖艺不卖身的碧游仙……朱妈妈知我并不会真去死,却也怕我花了这张脸,就答应,千橙十五岁之前只须受些歌舞教习,到得十五岁,若能付出赎金,便还她自由。过完年,千橙就要十五岁了。可是,如何能与妓馆的妈妈去谈诚信……他们当初既能逼着千橙签下卖身契,当然也可以不顾协议再来十份卖身契……只是,我一直抱着一丝希望……真是愚蠢。当年我们路家家大业大,还不是说没就没,无处申冤。何况我们……两个戴罪的孤女……如若没有苏先生,只怕千橙……只怕千橙,一生也就是和我一般了……”
      路千影说着,万分努力地克制着声音的平稳,却仍旧滑下两行清泪。
      她隐忍太久。这么多年,祖母年迈,妹妹年幼,一切苦楚都是自己背。堕身风尘,无人相诉,还要卖艺卖笑……她真的,忍了太久了。
      景睿和豫津见美人的伤心泪,无不动容。梅长苏也黯然不语,似有所动。
      飞流见到路千影流泪,又见苏哥哥神色黯然,虽不是完全明白她所言之事,却也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转头再看千橙,只见小姑娘的眼泪已簌簌而下。
      飞流惊得忙用袖子去擦千橙的泪水,可小姑娘的热泪滚滚,一滴一滴打在飞流的手上。飞流手足无措,只能蹙着眉一直给小姑娘擦眼泪,简直是在较劲一般。
      千橙却轻轻推开无措的飞流,缓缓地起了身。
      从姐姐的叙述里,她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早该察觉到的,不对劲的地方。
      又或者,她其实早就明白,只是像对待自己的卖身契那般,选择性地相信,方才不去深究?
      千橙只觉得整颗心都被紧紧揪住,想要确认,却又不敢确认。
      路千影却已经拭去了泪水,像下了很大决心,天塌下来也会岿然不变色一般,静静地面对着一脸泪水的妹妹。
      这对骨肉至亲就如此相顾无言。多年相依为命,此刻却恍若咫尺天涯。
      对峙许久,路千橙突然大声道:“萧公子!”眼睛却未离开路千影。
      景睿被叫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千橙的眼睛噙满泪花,看着眼前这个朦胧模糊的姐姐,口中却是向景睿发问:“萧公子,你是君子,你不会骗人,请你告诉我,一个人,被没为官妓,是不是就终生都无法再获自由了。”
      景睿心中不忍,长叹一声,还是老实作答:“除非特赦,万金不赎。”
      “好,我再问你,”千橙的声音已哽咽,身子也禁不住颤抖。眼前的姐姐已经沉没在泪海中,“我再问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就没有……没入十年后,就可以赎身的……这样的官妓……根本就没有,对吗?你一直都骗我,一直都骗我,对吗……”
      路千影沉默不语,只是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千橙再也支持不住,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路千影的身子压抑而痛苦地呜咽起来。
      这人世间,是自己蒙受苦难更令人承受不住,还是自己至亲之人蒙受苦难更令人承受不住?
      只怕是这后者,更让人绝望。
      自己的苦楚几分,我们心中能忖度,痛了伤了,能哭能喊。
      而再亲近的人,我们也永远无法知晓对方有多痛,无法知晓对方承受的极限。
      就算知晓了,也是毫无用处。
      除了看着对方煎熬,束手无策,别无他法。
      对至亲之人的劫难爱莫能助,怕是最深的绝望了。
      路千影搂住心肝俱碎的妹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显得平静又温柔。
      “傻孩子。这日子,都是一样漫无边际,望不到头……人有些希望,总比没有盼头好……”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官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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