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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暮春的第27封信 ...

  •   小暗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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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耀样:
      咫尺相违,如遥百里。不通闻问,经夏涉冬。前日之事,深以为歉,不敢望君乞谅。唯此一书,仅表微意,愿君别来无恙。言不尽思,千祈珍重。

      本田菊
      启上

      一九七二年四月十日

      暮春的第二十七封信

      菊耀

      当他的手终于能自由活动的时候,他拿起笔。

      他拿的是毛笔。有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已经开始流行自来水笔,但是笔墨纸砚什么的他一直没有丢。拿起笔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那套规整的动作他并没有忘记,木质微凉硬实的触感引领他沿着已经断流的时光之河一直,一直走到了过去,宛然山水画里一个氤氲的梦境。梦境里有一片竹林,竹林掩映的小路通向一座凉亭,凉亭里是小时候的他和王耀。王耀。
      NI——NI——
      他能够记起自己那稚嫩的声音。王耀回过头朝他微微笑了笑,把他抱起来让他站在石凳上,执起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他把自己和王耀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末了干脆拿起笔在王耀的脸上涂了几下。王耀愣住了,见他咯咯地笑得很开心,于是也纵容地微笑。

      王耀。

      他再一次轻轻念着那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有着水墨画般温润的音色。

      他用精致的楷书写下“王耀”两个字。他的字已经能够写得很好看。这些美丽得像画一样的字都是王耀教给他的,他看着他认真地习字,看着他自造假名,听着他用怪异却有点熟悉的音调读汉字。他一直都是这么看着他长大的。本田菊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时值暮春,他忽然想给那个人写一封信。

      窗外的樱花开得已经没那么灿烂了,整整一个春天已经耗尽了她们所有的锦绣年华——花疏了,有些树上新叶长了起来,风过的时候一阵乱花如雪,黑黢黢孤零零的枝条露了出来。舞向生命尽头的此刻,她们的微笑变得沧桑略带疲惫,却依旧能让人想象她们美丽如初的样子。

      有淡粉色的花瓣乘着风缓缓飘进窗户,悠然落在砚台新磨好的墨汁上,成为腐海之上的一叶扁舟,却是任多么污浊的黑暗也无法在那温润纯净的柔弱精灵身上沾染。本田菊微微愣了愣,用笔尖蘸着花瓣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砚台的墨汁里迎出来。花瓣脱离笔尖掉落在宣纸上,淡色的墨迹从它身上缓缓晕染开来,像一幅慢慢成形的水墨画一样。
      那瓣樱花依然干净,让他想到另一个人的目光。
      无论多么深重的苦难之中也依旧没有被仇恨所蒙蔽,没有被黑暗所摧毁的坚强目光。
      他的心里永远有着那个人挥之不去的影像。

      笔尖停顿在一句简单的问候语之后,本田菊对接下来该写的内容感到有些迷茫。
      他没见着王耀也有些时候了。
      上次见面是在投降的那一天,他的身上带着阿尔家的武器造成的伤,疼得时间太长了以致已经没什么感觉,但血还是止不住地从伤口往外冒,但他被命令必须参加这次投降仪式。他看到两位盟友也在,向来软弱的菲利奇亚诺让路德维希枕在自己腿上,整个过程都没有掉一滴泪。他把视线移开的时候看到了站在自己跟前的王耀。他避免了直接的四目相对,但他记得那个时候王耀的目光与其说是憎恨不如说是藏得很深的悲伤。对方没有冲上来踹他两脚也没有别的什么表示,两个人都沉默了好半天,然后王耀扔下一卷绷带和一句话。

      ——伤口…要包扎阿鲁。

      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看着苏熊走上前拍了拍王耀的背,想说什么,最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时候他特别恨自己的寡言。

      虽知没有什么意义。
      但是至少该说对不起。

      该说的和想说的都太多太多,糅杂在一起只能变成寥寥几句简单的问候。信写好了,本田菊把信仔细迭好装进信封,似乎是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信封悄悄搁到最底层的抽屉里。前几天上司跟他提过最好不要跟苏熊和王耀有太多来往。他沉默。他知道最近总跟自己问寒问暖的阿尔在和苏熊打冷战,为的是二战前就已经存在的各自一套管家理论。对此他并不怎么在乎,但他习惯了不反抗。

      那封信,也就留在了最底层的抽屉里。

      几年后在露西亚家开会的那会儿,王耀请他们家的一些企业家到家里去做客,两边都谈得很愉快,还下了数额不少的订单。使者们回国的时候告诉他,大家相处得很好,王耀现在恢复得也很不错,而且他真的很宽容……他一边听一边点头,脑海里浮现出的是王耀很久以前的模样,那个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的,温和微笑着的样子。
      太好了。
      你也许是愿意原谅我的。

      他回到书房草拟了一封信,信里透露着想要和王耀见面的意思,但上司模棱两可的态度很让他失望。和王耀的交流只是仅限于一些家里人非正式的来往,他还是把信藏在了抽屉里。

      一年一年就这样过去,春草年年茵绿,樱花舞成白雪,他依旧在每年落花的时候提起毛笔写了一封信,内容大概脱不了今年发生了什么然后问问对方的状况,可是每封信都没有寄出去,在抽屉里越堆越多。信没能寄出很大程度上和上司越来越多的干涉有关,但更多也许归咎于那份怯懦。之前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他不知道是不是道歉就一定能得到原谅,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向那个人请求原谅的资格。在那份心情凋零之前他甘愿把它埋没在心海的深渊,这几乎是他唯一仅有的选择。

      他仍旧记得最后那一次自己是怎么在硝烟与血海之中捂着脸哭泣,然后大笑,然后笑容突然断裂,又哭出声来。从蒙尘的天空降下的雨水把他沾着灰尘的脸抹得更加污浊不堪了,把绝望的天地都笼罩在这篇没有尽头般的黑雨里;他像是一条断水的鱼在雨里大口大口地呼吸,企图把自己从这种抵达疯狂的悲伤氛围中解救出去。王耀就站在后面一直一直看着他,等到他再没有别的动作,然后举起枪说,投降吧,菊。
      抬起头,他看见王耀的脸上爬满了雨水,还有温润的液体不断地从那深陷的眼眶里爬出来。
      哥哥哭了。我能不能够伸出手帮你擦去那些泪水。
      我知道我不能。这肮脏的双手再也不能触碰你了。

      那两千年的羁绊是怎么被摧毁的呢。他想那段时间他是疯了。但是疯了并不能作为任何过错的借口。太想太想变强,太想证明自己已经变强,已经能够把那个人据为己有。又疯狂,又焦躁,又悲伤,又挣扎,又疼痛,他在这种比任何根系都要错综复杂的情感中熬过了那个夜晚,在王耀的背上烙下那一道深深的刀痕,然后沿着这条无法回首的路一直走了下去,投入到漫长而痛苦的征战中。只是谁都不会知道,那一天他看着王耀倒在自己的刀下之后,静静地伏在他被血濡湿而变得冰冷的身上,仔细地舔干净那在他看来像樱瓣般柔美的双唇上任何一滴甘甜的血;然后他吻了他,两道唇线被粘稠交杂的血液的芬芳细细缝合在一起。怀着怎样的情感已经不记得了,脑海里响彻着一个无比清晰的声音——好想占有你。想把你的血肉都吞进我的体内。我一直都是如此爱你。
      这份无人知晓的爱是多么卑微,多么不齿,荒谬到已经脱离我的掌控,强大到已经能够驾驭我的所有。我一直如此爱你,我是那么想得到你。

      我想你是把我宠坏了,哥哥。
      当我看到你微笑的时候,我会误以为那是只属于我的。

      不久之后上司对耀家的态度又开始恶劣起来,他能得到的王耀的消息也渐渐变得少了。于此同时自己的恢复实在是太过好了,焊花像庆典的烟花到处飞,机械钻井弄得像是地震一样,到处都是红红火火搞建设的气息。当他在一心一意在自家建高楼修铁路改革教育的时候,东边突然传来了王耀和苏熊决裂的消息。他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先是很高兴,心想阿尔也许会趁机打算跟王耀搞好关系,然后又忽然被莫名的悲伤占满。王耀又是一个人了。记忆里逆光的夕阳与依稀的背影,那个人的背影半是孤独半是辉煌,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个人的哥哥,现在又是一个人了。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生存着,战斗着,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谁都不能成为谁的依靠。

      那个时侯他忽然有强烈的冲动想要去到王耀身边,至少借一只肩膀给他让他流泪。但他知道这是不需要的,哥哥在家里最破败的时候,依然是在微笑着努力着。
      想在这个时候向他伸出的手,最终还是缩了回去。

      大好きだからずっと
      なんにも心配いらないわ

      你会不会也,这么微笑着对我说。

      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他常常在灯下安安静静地读着那些没能寄出的信,数着那一片片在绽放之前凋零的记忆与年华。看着那些信的时候他会苦涩地牵起嘴角微笑,自己怎么会在信里写这么多琐屑的东西。又或许正因为知道它们都无法寄出,才会像记日记一样把发生的一切都写进去。
      哥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不再用那个称呼了。

      耀君,你家的自然灾害似乎很严重,如果需要帮忙的话请一定要告诉我。
      耀君,听说你和露西亚分开了,希望这件事不会太影响你的状态。
      耀君,最近都在搞改革之类的东西,真的是非常忙的。你应该也是吧,请一定要注意身体。
      耀君,阿尔弗雷德桑帮了我不少忙,不知道你和露西亚相处得怎么样。
      耀君,谢谢你让我的家人们回来,之前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耀君,非常感谢你对我的使者的招待,我非常希望以后还能有更多这样的机会。
      耀君,今年的樱花开得特别好,那边的春景一定也很不错吧。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再去你那里看一看西湖旁的烟柳。而且我也有点想念滚滚了。

      舍不得放弃,也舍不得忘记,更加舍不得把那份感情永远地封存在心的伤口里。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再一次变成那个一尘不染的孩子,安静地牵着哥哥的手,脚轻轻踏在竹林的青石板路上被落叶掩住了足音。记忆的焦土之上已是荒草丛生,那片被烈火灼烧过的伤痕已经在慢慢,慢慢地痊愈,但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依旧是如此清晰,告诉他被伤害以及去伤害都是无可挽回的事情。他在过去的噩梦与美好希望的罅隙里痛得无法呼吸,蜷在心的角落里默默等待着——再一次伸出手,再一次牵起那只手,再一次看到那清澈微笑的眼睛。

      有一年他忽然收到了从意大利寄来的信。久未联络的旧时好友用熟悉的欢乐调子跟他说着路德家和自家一些事。从所有琐细的迹象里他总结出两个朋友家里情况都不错,大家也都在努力。随信还附上一张最近的照片,是菲利奇亚诺生日的时候和路德维希的合影:菲利的笑依旧治愈,一如既往亲密地挽着路德结实的手臂;路德维希则笑得有点腼腆,从上扬的唇角与温柔的目光里能读出他细碎的幸福。
      幸福。他默默念着这个词。他忽然想到战争结束前夕这两人也有过和他和王耀类似的痛苦经历,想到兵戎相见的最后路德是怎样拥住泣不成声的菲利说对不起。然后他想到了在分别之前一直凝视着他的王耀,扔下一卷纱布却带走了许多许多无法言说的话语;还有一直一直沉默的自己。他不知道如果那个时侯他追上去的话,一切会不会非常非常不一样,至少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我们却如同咫尺天涯一样。
      对不起,耀君。
      我真的是一个非常愚钝的人呢。
      幸福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然而幸福,是需要伸出手来触碰,张开双臂来拥抱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却一直没有明白。
      哥哥,我爱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留在你的身边。

      いま、会いにゆきます
      现在我非常想见你。

      1972年暮春,他终于把写给王耀的信寄了出去。信涂涂改改修正了好几回,最后剩下几句简单的问候语。还有更多的话,等到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只是他不会知道,那寥寥数语,王耀是怎样流着泪读完的。
      从他们的诀别,恍然已是二十七年了。

      1972年夏天,新上司上任了。新上司对耀家很友好,之前跟他促膝长谈好几次,说来说去都是和耀家建交的问题。他拿出王耀的回信给新上司看,两个人都笑了,然后用清酒干杯庆祝。

      1972年秋天,他和新上司一同乘上了飞往不远处的那片东方土地的航班。

      他还记得北京的秋天,漫山都是如丹的枫叶。
      一切都是那么美丽。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暮春的第27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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