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咎》七茭白

2、第一章（2）

　　十五年后。

　　密室里茶香袅袅。

　　尊贵的悦亲王殿下此时穿了一身便服，正捧着茶盏出神。他洁白修长的手指微微拢着，泛着柔和的光泽。

　　下首的都指挥使李敬微低着头，看着悦亲王的手指，竟然有些发呆。

　　他在等悦王殿下的决断。

　　悦王容毓垂着眼，轻轻的喝了一口茶，然后说：“劳陛下惦记了。我外封裕陵，此去虽有千里之遥，好在大殷朝四海昌平，盗贼不起，我府里人手也够。影卫……就不需要了吧。陛下万金之体，涵养深宫，才真正需要人时刻看护。”

　　李敬微欠身，看着这位深得先帝爱护的悦亲王，到底说了句掏心窝的话。他说：“殿下。只是一个影傀儡而已。您若收了，天地两宽。何必让裕陵和皇城白生罅隙呢。”

　　容毓轻轻抚着茶盏，说：“李大人，我是怎么做事的，你也知道。我身边从不放人。”

　　“一个唯命是从的影卫。从的，又是谁的命令呢？”

　　李敬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殿下，这回您可真冤枉圣上了。这一次出来的影傀儡和以往不同，是圣上龙潜时找西疆傀儡师私下里炼的。一共就炼出来三个，担忧您独行千里，无人照顾，特地给您留了一个。到底是从的谁的命令，您一看便知。”

　　“何况认主后，就是您的人。您若不喜，带到裕陵后处置了即可。但圣上这份手足之情，您可万万不能驳了回去。”

　　容毓轻笑一声，说：“大人还是为着我多一些的。既然如此，替我谢过皇兄。”

　　李敬忙起身答应，带着探询的意思，说：“王爷……”

　　容毓道：“请他进来。”

　　李敬连忙拉开密室里的一道小门，一个黑色的人影闪身站到了二人面前。他带着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茫然无神的眼睛。

　　李敬道：“影傀儡，这位便是你的主人。他会为你点血续线。脱衣服。”

　　那个人一声不吭，脱下上衣。他有着柔韧矫健的身体，行动间满蕴着力量。他身材高大，肌理细腻柔滑，胸膛微微起伏着，腰线利落而流畅。

　　他脱掉衣服，却留下了面具没有摘，□□着上身跪伏在容毓脚下，

　　李敬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盒子，捧到容毓面前，道：“王爷，您还是不看的好。把手给我。”

　　容毓就偏过头去。

　　李敬扶着容毓的手，打开金盒，让容毓把手指探进去。

　　指间一阵酥麻。接着就是微微的刺痛。过了一柱香时分，李敬才道：“好了。王爷，我会扶着您的手放到影傀儡身上。”

　　容毓闭着眼睛，随着李敬的指引，把手指搭在影傀儡的颈椎上。他到底控制不住好奇心，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只透明的大蜘蛛，正拖着血红的大肚子，从自己指尖爬到影傀儡身上。

　　容毓爆发出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淡定的尖叫。

　　他腾地跳起来，向后就躲，反应过来之后，又拿袖子裹着手，一边尖叫一边拼命扑影傀儡身上的蜘蛛，可以为时已晚，眼睁睁的看着蜘蛛八爪扣进了影傀儡的皮肤，又迅速沉进了身体里面。

　　容毓一阵崩溃，瞪着李敬说不出话来。

　　李敬笑道：“王爷莫慌，西疆的东西，看着确实有点吓人，这是蛊。”

　　李敬扶着容毓坐下，又倒了杯茶给他安惊，道：“王爷请看。”

　　只见影傀儡的颈椎上，蜘蛛潜下去的地方，留了一个血红的圆点。接着以那个圆点为中心，突然延伸开来无数血红的细线，迅速布满了影傀儡的身体。从脸，到指尖，到后背，脚趾，那些血红的细线在他皮肤下面蠕动翻涌着，好像随时就要破体而出。

　　那个影傀儡似乎很是难受，粗重的喘息着，在地上蜷成一团，但是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李敬笑道：“王爷，这便是点血续线。他的筋脉，是靠您的血来续的，您的意念，便是他的意念。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只要是血线所到之处，都在您的掌控之中。现在，您还怀疑他听别人的命令吗？”

　　容毓手脚俱软，等那个影傀儡身上的红线渐渐淡了下去，他才缓过一口气来，定定神，问：“这就是西疆的蛊？”

　　李敬道：“正是。这位影傀儡以身体养蛊，已经养了十余年。待到功成，只需点血，从此就是您手中的牵线傀儡。血生他生，血灭他灭，和您同生共死，绝不会有二心。”

　　容毓淡淡的“嗯”了一声，说：“听闻蛊有子母之分，这个是子蛊吧？母在哪里？”

　　李敬很不自在，清清嗓子说：“在宫中。”

　　容毓微微一笑，道：“那就劳烦圣上看顾了。”

　　说话间那个影傀儡身上的血线已经淡了下去。他似乎缓过一口气来，重新趴伏在容毓脚下，低哑着嗓子说：“主人。”

　　李敬笑道：“王爷，这一批影傀儡因为养了蛊，和以前不同。请看。”

　　他说着，拔了几根头发放在影傀儡的裸背上，问：“几根？”

　　影傀儡并没有回答。

　　李敬欠了欠身，道：“是我疏忽了。王爷您来问。”

　　容毓便跟着问：“几根？”

　　影傀儡回答：“三。”

　　容毓微微一惊，说：“这都能感觉出来？”

　　李敬笑道：“正是。他的五感要比常人敏锐得多，暗中能够视物，几里外的声音也听得见。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远高于寻常影卫。”

　　说着，指了指容毓腰间的匕首：“王爷可以用刀一试。”

　　容毓迟疑了一下，抽出匕首，在影傀儡的肩上轻轻的划了一道。

　　血丝一闪既没，手下的肌肤完好无暇，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任何伤害。

　　李敬道：“王爷划得太轻，这怎么看得出来？要入肉三分才好，伤口一天就愈，什么痕迹都看不出来。”

　　容毓说：“你不是说他五感敏锐么？这么划一下，也是疼的吧。”

　　李敬一时回答不出来，苦笑道：“王爷，这我可不知道。您和他相处的时间长着呢，您自己问吧。”

　　容毓冷声道：“李大人，我身边从不放人，这您是知道的。”

　　李敬便知道王爷并不会留这个影傀儡。他心中有点惋惜，道：“王爷，既然不打算留，就当瞧个新鲜吧。请您凝真气于掌心，让您的影傀儡抬头。”

　　容毓依言而做，和影傀儡四目相对。

　　那双狭长的眼睛已经不再空茫无神，他凝神看着自己，好像看得很深。

　　容毓有点恍惚，摘下了影傀儡的面具。

　　密室中烛火摇曳，影傀儡脸上光影变幻。他脸上本来没什么表情，又好像已经说过了千言万语。

　　容毓一个哆嗦，断了呼吸。愣愣的看着他。

　　世界前所未有的膨胀开来，又摧拉枯朽般地，瞬间凝缩到一起。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里的烛光。

　　李敬的话像朵浮云一样飘在耳边：“王爷，冒犯了。我会引导您真气顺行。”

　　容毓一时间慌张失措。他的手搭在影傀儡额头上，体内真气流转，不由自主的跟着李敬的引导而行。他好像碰到一道坚韧的壁垒，推挤着，紧缩着，试图阻碍他的前进。

　　李敬在耳边说：“王爷，这是影傀儡的心。第一次侵入，影傀儡难免有抗拒，习惯了就不会了。”

　　话音刚落，李敬就带着他猛地突破了障碍。

　　影傀儡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他仰着头，在容毓掌下瑟瑟颤抖。

　　李敬真气运行，带领容毓左突右冲。他说：“王爷，您可以看到他的记忆。”

　　容毓眼前闪过支离破碎的片段画面，基本上都是影傀儡一个人在练功。

　　容毓头疼欲裂，说：“怎，怎么只是一个人。”

　　李敬答：“他洗过记忆。养蛊之前洗过一回，成为影傀儡出来前，又洗过一回。留下这些片段，是为了让他保有神志。您可以仔细检阅，他的心里，绝对没有别人，您是唯一的一位。”

　　“以后他的记忆，您也可以随意检阅，不仅如此，要是您愿意，可以操纵他的心。”

　　“这样——您可以示以威压，可以让他恐惧，可以控制他的行动。”

　　李敬一边说，一边引导容毓运转真气，在影傀儡的心中四处探走。

　　容毓只觉得视线模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虚弱的摇摇头，低声说：“够了，我想出去。”

　　李敬道：“马上就完。如果您的入侵不彻底，下一次还会遇到抵抗。要让您的影傀儡习惯这种感觉。”

　　“现在，您可以在他的心中给他命令，他能听得到。”

　　容毓摇着头，试图把真气收回来，可是他内力涣散，再也无法聚拢。影傀儡的心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他整个人都吸了进去。他知道影傀儡一定也很难受。被彻底打破屏障，完全的侵入到最隐私的地方。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话。

　　影傀儡在他的掌心下，茫然的大睁着眼睛。他被透彻的侵占了，不留一丝余地。他身上每一丝肌肉都在颤抖，汗水滴落在地上，湿透了地面。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殿下，您可以在心中给他命令，他能听得到。”

　　过了一小会儿，主人的声音响起来。他不是听到，而是感受到，那声音贴近他的灵魂，在他的心中响起。那声音充满力量，让他无法抗拒。他听见主人问：

　　“韩绪。你还记得我吗？”

　　他不记得了。

　　所以才要别人，帮忙记住他的名字。

　　容毓送走了李敬，回到密室看着这个影傀儡发呆。

　　影傀儡平静了下来，在地上蜷成一团，只是偶尔手脚微微抽搐一下。

　　容毓心里很难受，他蹲在影傀儡身边，扶起对方的身体，又问了一遍：“韩绪。你还记得我吗？”

　　影傀儡靠在他臂弯里，微微的喘息着，他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韩绪。你是韩绪。我不会认错。我找了你好多年啊韩绪！”容毓使劲晃着他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是皇子啊你看不出来吗？虽然我只是个小孩子，可我也能保护你啊韩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手下的身体软软的，任他摆布。蜜色的肌肤细腻柔滑，没有一点瑕疵。

　　容毓抓着影傀儡的肩膀，仔细查看了好多遍，再也找不到当年那把匕首留下的痕迹。

　　容毓低声说：“你……你想留的疤也没能留下。”

　　一阵激烈的情绪涌了上来。容毓突然紧紧把韩绪抱在怀里，胡乱抚摸着他光滑的裸背。

　　“都是我的错。”他带着痛楚，在影傀儡耳边说：“我……能多问你一句就好了。能追过去拉你的手就好了。都是我的错。没能保护你。”

　　“你很难受吧？把身体和心都给了出去。都是我的错。”

　　影傀儡突然低低的“嗯”了一声。

　　容毓急忙扶起他，见对方正缓慢的眨眼睛，就问：“你……你好点了？”

　　影傀儡呆呆的看着容毓，没有说话。

　　容毓问：“你是谁？”

　　影傀儡答：“我……我是主人的影卫。”

　　容毓问：“你只记得这个了？”

　　影傀儡答：“是。”

　　容毓双臂拢着影傀儡，说：“你叫韩绪。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不想忘的，我都替你记着。”

　　影傀儡答：“是。”

　　容毓说：“我记得很多事，可以讲给你听。你穿一件蓝衣服，躺在石头上，一点都不怕冷。”

　　“你肩膀上，以前这里，还有一道疤。”

　　一道光突然闪过。

　　那画面是凝固的，可是天上在飘着雪，溪水在潺潺流淌。影傀儡看到了水边青石上的两个人。

　　于是他说：“主人在水边抱过我。”

　　容毓没有说话。

　　他只是像小时候那样，把韩绪紧紧的抱了抱。

　　他说：“我真的是……找了你挺长时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见到你。现在见到你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绪。我想知道你更多。我想知道你是谁。你为什么不开心，你要往哪里去。我想过你已经成亲生子，想过你出将入仕，想过你浪荡江湖。我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比现在好。”

　　韩绪默默的听着，没有任何表示。

　　容毓低声说：“韩绪。你会毁了我。”

　　“我要是留下你，就是把刀递到了皇兄手里。我要是不要你……就是把刀插进我自己心里。皇兄看着我找了你十五年，才在时机最好的时候，把你送给我。”

　　“他杀了我母妃，远嫁了我妹妹，现在又……这样对待你，我好恨他。”

　　“韩绪。我知道你会一直很好很好。然后在我最软弱，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毁了我。”

　　“我好恨他。”

　　韩绪一脸的漠然。

　　他觉得心里很空。完全敞开的感觉。

　　他的灵魂没有落脚之地，身体也不是自己的。

　　他很冷。没有任何保护的冷。他心里很害怕，可是又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恐惧。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主人，刚刚侵占了自己的心。

　　他觉得比用身体养蛊的时候，还要更痛苦一些。

　　很多事情他都忘记了，能想起来的，只是各种各样的空白，和痛苦。

　　他不留余地，一一交托，他是最洁净的器皿，从此为主所用。他只有一点点私心，就是希望神志泯灭。

　　也许就不会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