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已黄昏》不见河

1、归路已黄昏

　　时隔十二载，江岳又一次站在这条黄土小路上。
　　小路平整，再往前走便是天策府的大门，在这里远远地就能看到巍峨大气的楼宇，听到里面整齐的号子。江岳兴冲冲的向前迈了一步，却被脚下横着的东西绊了一个跟头。拾起一看竟是半截断戟，锋刃已残，镌刻的纹路犹在，于晚风萧萧中散发出一丝丝陈旧的血腥气。
　　这柄戟为何在这里，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
　　江岳自然是认得这戟的。这是七年之前她陪着李飏寻遍整个大唐觅得上佳玄铁，请某个缺脑子但不缺钱的二少爷帮忙铸成，乃是削铁如泥的利刃。不过既然说削铁如泥，为什么落得这折戟沉沙的模样？一瞬间有种被那个二少爷蒙了的感觉。
　　不过断戟在此，那李飏呢？李飏可是从来都舍不得放下他这宝贝兵刃的。
　　恍惚间，江岳心中一阵悸动。她记得自己是昨天傍晚回到久别的天策府，其中情形可以用惨烈来形容。屋宇倾颓，城墙残损，护城河中一片血色。而高墙之中悄无声息，没有兵士的操练之声，没有将军们教授兵法之声，也没有年纪尚小的师弟师妹嬉笑打闹的声音。
　　人可以不出声，马呢？为何连战马嘶鸣都听不到。
　　她记得昨日急匆匆的冲进门去，里面残破不堪，空无一人，只剩荒草丛生。
　　大概是太累了，眼花了吧。江岳揉着依然干涩的眼睛。她一路自潼关不眠不休的跑回东都……等一下，为什么要急着跑回来？
　　这下江岳真的是迷茫了。抛开这些，昨日一进门，她似乎就累的躺在懋功殿前的空地上睡着了。着凉……大概是不会，从前又不是没在这儿休息过。从前许多新兵训练累了都会借着打坐静心眯上一会儿，杨将军和曹将军多次阻止，可惜并没有什么成效。害的徐长海将军站久了想溜达一下都得小心看路，以免踩到某些个晒太阳打盹的兵崽子。
　　想到这里，江岳不禁偷笑。有时人扎堆太密集，也会导致徐将军没出下脚。这时候徐将军就会悄悄喊人来把他们扔到门外小路上，待他们睡醒了再胆战心惊的蹭回来。
　　也不知道是哪个这么听话的小兔崽子把自己扔出来了，还扔的这么远，连站在小路旁迎接新弟子的参军陈智都看不到。
　　江岳站起身来拍了拍土，蓦然住了手。不对，自己会睡在地上的时候还是和李飏他们一起穿着曜武套咧！现在身上一身银红铠甲，就算是徐将军发话也没人敢扔呀。
　　难道是李飏那个混球？他可是最听话的，将军们指哪儿他就立刻往哪儿打，一瞬间都不会拖延。这个没良心的，亏得我还陪你在苍山洱海蹲了三天三夜抓那只里飞沙的驹子，且不说这大食量的马驹子吃的全是我存下的皇竹草！江岳不住腹诽，更别提李飏生怕把这好驹子养毁了，她只能巴巴的送到马傅那里调教了许久，生生让那小子诈去一副贵的要死的马鞍。每每想起都恨不得去把那个马痴暴打一顿。
　　说起李飏，江岳感觉自己的老脸开始发红了。这个呆子虽然笨了点儿，可还算是个稳重可靠的人。十二年前他二人一同从稻香村出来，在洛阳九死一生灰头土脸被宋家那些恶人打得四处乱窜。李飏讨来最便宜的伤药，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帮她涂抹，偶然听说天策府在募兵，俩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当即决定辗转到天策府投兵学艺。那时他们一同站在这条小路上，虽然有人作伴，可心中还是忐忑无比。还记得李飏恭恭敬敬的同陈智张中打过招呼，幸而这二人都是温和有礼的老好人，心里这才踏实了一点点，步子也不似方才那般虚浮，踏着坚实敦厚的石桥迈入无尽广阔的夕阳之中。
　　几载寒来暑去，斗转星移，他们也从半大的兵崽子成了有点威风的小将军。也曾游历江湖，观赏各种风景，中途救过不少人，目睹不少事，结交不少名门弟子，像是看似冷漠的小道士，温柔可亲的女大夫，容易害羞的小叫花子，他们结伴而行，路上的风景也更加夺目有趣，时间久了竟成了不少江湖人口中的大侠。好像还在路边捡回过几个徒弟，一个个出师之后便各自天涯，逢年过节也许会有点用“恩师在上，徒儿游历江湖，时常挂念”作为开头的书信，也会讲讲他们在外的生活，比方大徒儿遇到了最重要的人，成家了；小徒弟也当了别人的师父。他们看过，也不多做回忆，不过唏嘘一下，一笑而过。
　　李飏似乎在不经意间变的英俊了。在她的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在洛阳拉着她躲避恶人追打，甚至会用自己的后背帮她挡住那些家丁的棍棒的稚嫩小子。偶然在某次醉酒后发现，那个毛头小子竟长成了魁梧的汉子模样，剑眉朗目，很是好看。
　　江岳开玩笑问他，可有女子为他心动。李飏红着脸答曰不知。那可有女子让你动心？他目光闪烁不肯讲话。当时江岳心中是很失落的，可仍作大大咧咧的样子，拍着他的肩，说你若是害羞，兄弟我帮你提亲去。李飏当时的表情她已经记不清了，第二日天光一亮，他依旧沉默，她依然张扬。
　　再之后，有一天李飏帮她喂饱了踏炎，脸上是少见的严肃。
　　江岳啊，等战乱平定，你肯不肯嫁我？
　　是的，战乱。
　　伪装许久，安禄山终于兴兵谋反。统领护送圣上入蜀，朱军师作了圣上的替死鬼；徐长海将军殉国，曹将军随哥舒翰将军去了潼关，听闻唐兵全军覆没，曹将军也没了音信；秦副统领以一敌众身负重伤，杨宁将军拖着病体苦苦支撑。
　　沦为战场的天策府处处弥漫着硝烟战火，连那如血的残阳也笼上了挥之不去的乌云。
　　他说这话时，她正叼着草叶将马傅最心爱的马鞍子代替他无法寻回的尸身埋在将军冢后面。
　　唔……我发过誓，一定要嫁给一个大英雄，就像是杨宁将军那样的。不过如果到那个时候……凑合着嫁给你也可以。
　　她记得这话一出口，李飏又露出那副傻样子。前来助战的小道士和大夫纷纷起哄要讨杯喜酒喝。穷的只剩钱的二少爷还嚷嚷着喜宴上定要有西湖醋鱼，还要有小叫花子的烧鸡，到那时将空地上被炮火炸出的坑填平，趁着夕阳多摆上几桌。
　　她开始后悔了，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答应比较好。后来她一想，李飏那木头能说出这句话，十之八九也是那个穿的比金砖还晃眼的二少爷撺掇的。
　　后来，二少爷拼尽全力在敌军中使了绝招风来吴山，金灿灿的衣裳染满血色；小叫花子靠在二少爷身边饮尽最后一口桃花酒，再也没能从重重敌军中走出来；医术精湛的大夫日夜不休的救治伤患，终于在一个傍晚长睡不醒，伤心的道士抱着她的遗体回了终年落雪的华山闭门不出。
　　再后来，李飏在一场敌我力量悬殊的战斗中倒下了。大火将所有人烧成一模一样。江岳闻言立刻赶去那里，翻找了三天三夜。尸骨自然是找不到的，就像当年阵亡在前线的陈智和马傅，她也只能捡点儿遗物立个衣冠冢。也许她曾经摸到过属于李飏的骸骨，只是双眼已经麻木，硬生生忽视掉了吧。
　　到最后，江岳只找到了属于李飏的那柄戟，虽然已经只剩半截。
　　江岳紧紧抱着残戟，仿佛抱着李飏曾经温暖的臂膀，平生第一次笑的泪流满面。
　　能将这玄铁制成的长戟砍得卷了刃缺了锋，想来李飏一定死的很英勇。
　　这般想着，她就哭不出来了，背着断戟挥着长枪，投入一场又一场的战斗。
　　辗转多年，战事终于像没了柴的火焰一般渐渐熄灭。太子于成都登基，后续的入侵者也有其他友军去处理，他们，或说是天策，已经无兵可用，几乎凋零殆尽了。
　　这消息甫一传来，江岳便不顾重伤在身执意要离开，自潼关不眠不休的赶回东都。天策府的城门倾塌，人已经是没法儿大摇大摆的从门走进去了，不过不要紧，她从坍倒的城墙缺口爬了进去。当年二少爷大呼小叫闹着要填平的大坑还在那里，甚至比从前更大，也更深了。别说要跳过去，江岳一脚踏空摔倒在里面，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索性翻过身来，仰面躺好，四周青草郁郁葱葱，目光所及是夕阳无限好，一如从前。
　　她不想回头看，她心里清楚，秦王殿里无人掌灯。本来打算自己去点上，看来是做不到了。
　　这个时候她才突然觉得，相比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她是多么幸运，至少能够尸骨还乡。
　　江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紧了断戟，笑了，声音小的她自己都听不清楚。
　　“李飏，李飏……你就是我心中的大英雄。”

　　一阵冷风吹过，江岳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黄土小路依旧平平整整，远远望去，天策府的楼宇巍峨庄严，与十二年前的初见一般无二。
　　再一回头，李飏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
　　“我们等你好久了，问了路口的陈智，说是没见你进来……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江岳又揉了揉眼睛。
　　“你干嘛抱着我的武器，我说我怎么到处找不到它，撒手。”李飏抢过兵器甩了甩，虎虎生风。
　　“噫……”江岳突然发现这柄戟仿若刚刚从那二少爷手里拿来一样，寒光耀眼。她看着眼前手握长戟的男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松了一口气。
　　小叫花子站在城墙上远远地挥着手，手中还拎着沉甸甸的酒罐。
　　“他们都在呢，现在就差那个小道士了，不过要等他来，可能会等的久一点。”路旁的陈智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如她和李飏一般，站在在夕阳之下，身后一丁点阴影都没有。
　　杨将军果然没有骗我们。
　　战死沙场并非我等歧路，而是归途。

　　华山之顶的纯阳宫，飞雪漫天。
　　小道士屋中打坐，蓦然心动，缓缓睁开双眼。掐指一算，目中之情看不出是悲是喜。小道士端起案上冷透的茶，向着东都方向遥祝。然后就着多年的情义，就着一路江湖同行的甘苦与共一饮而尽。
　　“无量天尊……二位好友，恭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