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四、泽法 ...
-
泽法坐在校长办公室里看着战国那张铁青的脸。虽说他和战国已经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但能让一向视形象如生命的战国脸上露出这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扭曲的表情的,在泽法印象中简直是凤毛麟角。
泽法不是不能理解战国的愤怒。海军本部大将亲自率领五艘军舰外加海军学院精英组成的学员舰,居然让一伙全体加起来悬赏额也不够五千万贝利的海贼给溜了。现在已经在整个伟大航路传为笑柄,海军还要不要脸面了?世界政府威信何存?
泽法看着战国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默不作声。
“泽法,你这个校长是怎么当的?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战国终于炸了毛。
泽法仍然不说话。
“还没毕业就敢违抗命令,要是毕业了岂不是要翻天了?”
泽法沉默良久,缓缓开口:“他没做错。”
“我不是来找你讨论这么无聊的问题的,泽法!”战国愈发恼怒,无意识地跺了跺脚,墙壁微微震动了一下,连头顶上的吊灯也抖了一抖,“问题的关键是他为什么要违抗命令!”
“他告诉你了,船上有人质。”
“这是什么理由!”战国一捶办公桌,“海军是为消灭海贼而存在的!要是因为有人质就不敢炮击,那海军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如果这伙海贼逃了出去再去别的地方兴风作浪,你还会说他做得对吗?”
泽法不吭声。
“我不管他是不是首席,海军不需要不服从命令的人!”战国咬牙切齿。
泽法突然抬起头来,盯着战国的眼睛:“你别忘了,我才是校长,开不开除他是我说了算。”
“你也别忘了,谁才是现任海军大将!”
“你要是开除他,我就辞职。”
战国愣了一下,他仔细的观察着泽法的表情,当他确认了泽法不是在开玩笑后,眉头慢慢危险地皱起。
“你在威胁我?”
“你可以这样认为。”泽法毫不畏惧地对上战国的眼睛,语气平静。
战国盯着泽法看了好一会儿,铁青的脸色渐渐缓和了一点,低沉地开口道:“就算是护犊子,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你是不是太纵容库赞了?”
像是在水面上抛出去的石子,过了很久才听到回音。
“不,战国,”泽法缓缓摇头,“库赞是不同的。”
是的,他是不同的。他的意志坚定,他有着崇高的目标和意志的韧性,他有着真正伟大的纯朴和真正智慧的虚心。他从生命深处焕发着感情的活力,他的目光折射着灵魂本相的光芒,以及生命的灵感与希望。
“你今天要是开除了他,你将来一定会后悔,战国。”
战国的脸色渐渐复了原。他仿佛沉思了很久,回头看了泽法一眼,走出办公室去了。
“我就相信你一次,泽法。”
最后库赞得到的处分是记大过,关禁闭一周。
一周之后泽法在办公室看见了已经饿得不成人形的库赞,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准备接受他的训斥。
泽法盯着库赞看了好一会儿,他试图想让这次的谈话显得轻松一些,但却力不从心:“我不得不说,本笃会修士们的先见之明是正确的,你的确是个麻烦。”
库赞板起脸不说话,紧抿的厚嘴唇看起来像一个攥紧了的拳头。
“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不知道。”硬梆梆的语气,明白地表露着不服气。
“我问你,海军训令的第一条是什么?”
库赞咬着牙不吭声。
“回答我,库赞!”
“……感铭统帅尊严,上要竭忠贯彻正义,下要谨奉承行命令。”回答得不情不愿。
“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老师,我不明白。”库赞猛地抬起头,漆黑的双眼中跃动着愤怒的火焰。
“你是不懂文言,还是需要我再向你解释一遍?”
“我就是不明白!海军的宗旨不是正义吗?难道为了抓捕一伙海贼,夺取无辜平民的生命是正义的吗?”库赞激动地质问,“您在您的海军生涯中也没有杀死过一个敌人,为什么您会认为我错了呢?”
泽法没有立即开口,他把双臂抱在胸前,凝视着库赞。
“你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库赞。可是你只知道我没有杀死过敌人,却并不知道我也从未违抗过命令。”
“难道命令总是对的吗?海军的正义一定要通过杀戮来实现吗?仅仅因为背负着正义的大旗,所以就可以不计较手段、不承担责任了吗?以正义为名,杀戮就不是杀戮了吗?”笔直的目光毫不退让,愤怒地看过来。
面对这有些灼人的眼神,泽法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教学楼外的广场正中立着桅杆,一面纯白的海鸥旗在高高地跳动飞扬。
“库赞,我问你,广场上的海鸥旗,在左还是在右?”
“在左。”
“我却说它在右。我们两人,到底谁对谁错?”
“这没什么对错,不过是面向不同罢了。”
“你说得对,只是面向不同罢了。”泽法点点头,“而正义也是如此。在你看来,杀戮是邪恶的,它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与正义挂钩。我也不喜欢杀戮,可是我能理解这种行为——如果把所有的杀戮都认定为一种罪恶的话,那么正义也就不存在了。”
“真正的正义能依靠杀戮无辜的平民来实现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库赞。”泽法语重心长地说,“可是你要知道,当你攻击海贼船的时候,你并没有要杀死那个女孩。杀死她的是海贼,而不是你。”
“可结果不是相同的吗?”
“这就又回到我们刚刚的问题上了。库赞,并不是所有的杀戮本身都是罪恶,真正罪恶的是隐藏在杀戮背后的情感,包括嫉妒、仇恨和贪婪。你在面对人质时选择放走他们,这毫无疑问是正义的;但如果你开炮击沉了海贼船——你可以把这称之为杀戮——这种杀戮没有仇恨和贪婪,所以也是正义的。”
“所以正义是虚幻的吗?”库赞不服气地大喊,“为什么您就是不肯告诉我真理是什么呢?”
“你对我提出了一个不可能的要求,库赞,因为我也不知道真理在哪儿。”泽法平静地说,“正义、道德、权力,都不是真理——它们只是真理卑微的工具。”
“可我一直认为正义就是真理。”
“这不能怪你,因为人就是这样——当你必须仰起头来注视一样东西的时候,就会错觉那是真理。”
“这么说,真理是不存在的啰?”
“不,我并不这么悲观。真理可能蕴藏在一切事物之中,但它并不会消极地等待人去发现它。它会改变形状,就算你站在它面前,或许你也认不出它来。你唯一能确定的是,它是否和你的信念相符。”
“您的意思是,尽管我们确信怎样做是正义的,但却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确信这是正义的。”
“是的,”泽法赞许地点点头,“这是一个逻辑的悖论。”
“您活得很艰难。”库赞说。
泽法笑了起来:“我倒觉得你比我活得更艰难,库赞。质疑是你的美德,笃信一切是恐怖的,怀疑是人的本性,它是一种危险的自由,它给了人思考的本能和机会,它使人的心灵永远保持着年轻的活力。可是相对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质疑又意味着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它使人做事举棋不定,让人畏首畏尾。正如你所熟知的那样,大卫杀死歌利亚,约书亚带领希伯来人进入迦南地,他们取得的伟大功绩靠的都不是质疑。”
“‘怀疑和信仰是同一片锁链的两半,彼此不可分割。’——我不用费心考校你这是谁的箴言了。所以库赞,我不得不忠告你:比起你质疑什么,你相信什么才更重要。你得有自己的原则和信仰,并且有践行它们的决心和毅力。可是这一切你无法从别人的经验中获知,你得自己去体会,真理的钥匙不会假他人之手找到你。”
“就像圣多默坚持要把手伸进基督的伤口才相信基督已经复活一样,”库赞说,“这很困难。”
“是的,这个世界对追求真理的人总是苛刻的。”
“那您信仰什么呢?”
泽法露出和蔼的微笑:“正义。”
库赞不再开口,似乎陷入了沉思。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泽法轻轻地叹气:“或许是我说得太多了。总之,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发生了。”
库赞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的目光褪去了先前的激昂和愤怒,带着些微的不易觉察的委屈,表达着他的不满和坚持。
泽法的眼睛显得比平常更多了些沉郁,他凝视着库赞的脸许久,暗暗地叹了口气。
他明白,库赞心里其实是有着远远超乎常人的坚持,他加入海军当然也并不全是为了“海军制服穿起来很帅”这么扯淡的理由。
泽法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不管怎样,要让库赞做到从俗随流是不可能的。在他的内心之中,他的自我总是觉醒的,在向他指出道德义务与心理事实之间的不同。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通向自我的征途,是对一条道路的尝试,是一条小径的悄然召唤。觉醒的人只有一项义务:找到自我,固守自我,沿着自己的路向前走,不管它通向哪里。
库赞,我亲爱的孩子,你将来还有许多弯路要走,还会失望于许许多多的满足,而这一切都要等日后才能显示它的意义。
“库赞,你想当海军吗?”
“想。”
“那你只需要记住,如果我们不战斗的话,我们就只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