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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九化 刻意 (下) ...


  •   「侜张?」那人吓了一大跳,直接从草坡上滚下去,俨然一颗刚捏好的米团子,滚得真是漂亮,天狐暗赞道。

      看来是还未适应新身体的后遗症。

      天狐逸步过去,扶起摔得狼狈的身影,那是个约十三岁的人类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樱色淡直白纹单衣,腰间用布条草草系结固定,袖口开在手肘下方,露出白嫩的双手,下襬也只到膝盖,整体打扮看起来朴素可爱,带着点俏皮风味。

      她本来就很大的黑眼睛此刻更是睁得浑圆,嘴巴也张得开开无法闭合。

      「傻了吗?小蝶儿,变成这副模样,我看妳是真傻了。」侜张用指腹轻轻抹掉少女脸上的草屑泥灰,用泛着笑意的声音说,哪怕这时他还是冷冰冰的表情。

      「你、你怎能到这里来,他们跟我说众生无一能进入转生乡!」少女慌慌张张地挥手质问。

      「不巧侜张我也接到了『请帖』呢,原来如此,妳那『乌有城』的命名就是暗示这个地方吧?看来妳知情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也打算把躯壳换给那些存在?」少女抓住侜张袖子着急地问。

      「臭狐狸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是天狐有什么好不满的!」

      「别急,没换成。」侜张居高临下看着她,彷佛要把蛱蝶的新面目也刻在脑海里。

      「实话说,妳倒是放肆了不少。这才是妳的本性吧?」

      「嘿嘿……」少女有点尴尬地咧着粉唇。

      「为何是人类?为何是现在?为何是女子之身?」侜张勾起她的下巴,深沉地打量着,在少女耳畔吐气如兰,这举止照例让她很惊悚,因过往被天狐一口咬住的记忆仍然刻骨铭心,可以的话最好离他的嘴巴远一点。

      「我只是不想活太久才选择人类,至于为何是现在,因为我差一点就死翘翘了!离魂瞬间刚好被魍魉带过来这里,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当什么样的人,而且我不想从婴儿开始喝奶,就问他们有没有淘汰的人类躯壳随便让我用,等我醒来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少女有点唏嘘地告解,坦白说忽然变成女人,她还是吓了一跳。

      「这里的居民把某个躯壳重新整理好给我依附,他们说公平起见也会给这身子普通人寿的限度,但因为不是新躯壳,所以不会成长衰老了,这样一来我差不多可以再活七十到九十年,然后就会遁入轮回。」

      「小蝶儿,还真是没用啊妳。」侜张拍拍她的头。

      「如果想去找北海若,为何不换个更强壮长寿的样子?」

      「才不是想去找祂呢!」少女昂起脸孔:「而且我有名字了,别老是小蝶儿这样叫,我是『周』。」

      「挺神气的。」天狐细长的凤眼仍然注视着周。「不去找北海若吗?」

      侜张只是随口逗逗她,没想到周当真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去找祂了。」

      「离开城池后,北海若欺负妳?」侜张的语气中渗入一丝危险。

      「没有,祂待我好得不得了,和侜张不一样。」少女不忘同时做个鬼脸。

      「为何要甩了那位北海大人?」这蛱蝶!

      「侜张别问我你自己明白的事情。」周吊着眼睛看着白衣人。

      「吾想明白妳是假傻还真傻。」

      「不都是傻吗?」周躺在草地上,毫无阴翳的天空像某人的眼眸。

      「狐狸看到的无何有之乡风景如何?」

      「草屋土丘,流水繁树,普普通通。」天狐随意环顾周遭。

      「这是妳的梦想?」

      周坐了起来,指着数步外的溪流,侜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淡绿色透明水流中不时可见上游漂来的落花,一派平和娴雅的野趣。

      天狐眨了下眸子,想要看得更仔细,好确认景物真如他所想的那样。

      那朵落花彷佛随水漂开了,但侜张一眨眼,同样一朵花却又在原处,既流动又静止,看似消失,却仍然存在,矛盾的风景。

      不,仔细想想,矛与盾不本来就是共存的吗?就像侜张也从未想过割离选择任何天生的复杂血统。

      「无名者,天地之始。我们现在就在天地还未开创的地方呢!侜张,所以这里的存在没有从哪里来,将去哪里的问题,但随你我心境变化。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不打算离开无何有之乡。」周说。

      「妳对那些无名者许下的愿望为何?」侜张问。

      周垂眸避开侜张的注视,天狐感觉她这个反应有些狡猾。

      「我没有许愿,只是逃避了一下子。」

      「逃避何者?」

      「遗忘。」

      魍魉的交易必然是某个生物的身体,因此为了让对方完成交易后能够顺利地回到世上继续生活,他们会主动满足交易者想要改换形体的喜好,不可思议地,魍魉虽然无法怀胎生产,但他们却能自由自在地创造任何新种族或旧有种躯体,提供别的魂魄栖息。

      这部分的服务不算在愿望里,只是为了公平,让交易的对象不失去原有身体以外的任何代价,必须靠身体来发挥或保存的东西,比如某种技艺,比如某种官能的喜好。

      愿望则只能许和自己有关的事。

      和魍魉交易来的身体,也会历经生老病死然后消灭,看起来很公平,唯一不同的是,为了确保契约的完整与稳固,魍魉会把这场交易的契约刻印在魂魄上,这样一度立誓的对象便无法反悔,当时的记忆也会跟着契约被保存下来,生生世世永远不会遗忘。

      也有种说法,和魍魉交易过的对象最后都因这无法抹灭的刻印发狂,成功克服狂暴保持理性的成了神,倾向扭曲破坏的便化为魔,得到契约的存在耗费无数次生命追求解脱之力,但契约却是无法回头的选择。交易之前,谁也不曾预测到日后的因果。

      魂魄本身的记忆并不可靠,一次剧烈蜕变可能导致对某些往事的执着消失,再一次变化就是烟消云散。

      如成精,如死亡,再度出生,而又死亡。

      换句话说,只是心灵再深沉的执着,随着形体改变都会抹灭,只是早晚的差别,有人只执着一生,有人执着了数世,有人执着更久,可是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忘记一件重要的事。

      为何执着?

      褪去旧壳追求新生是万物本能,和这天性抗衡是愚蠢危险的。

      蛱蝶花了一生来贯彻这个道理,但是临死前才成为「周」的妖精却拒绝顺应过去的心绪,所以蝶精很自然反叛了,从妖精成为人类,也只是想看看执着的自己会变得如何,有如当初她不曾强求只做普通的蛱蝶。

      倘若执着是她的机变,那么周就变得执着吧!

      但她一定要记得自己为何执着。

      「会很奇怪吗?侜张。」

      「不,完全就是妳的作风。」天狐跟着躺在周的身畔,凝视着这片蛱蝶心中的梦土。

      「可是妳还是没告诉我,妳执着的确切内容。」

      「我没办法活到和你们比长寿,起码,我不想比你们早遗忘。」周开口说。

      短寿的妖精无疑会快速在轮回形变中磨损记忆,忘却执着,因此周才做了这个决定。

      「想要和北海一样,不会遗忘。」

      「妳想知道神明的感觉?付出这种代价值得吗?」

      「嗯。」少女坚定地点头。

      「是北海若的影响?」

      「……」

      「所以我说神明和妖精碰在一起总没好事。」

      周嘟起嘴不同意天狐的见解。

      「也许祂早就忘了妳。」侜张对着她这样说。

      「我只怕北海还记得我,可是我却忘记了。」周回答天狐。

      「那又如何?」

      「北海会很寂寞。」

      「我就不会记得妳?」侜张斯文地问,但少女听得浑身发毛。

      「侜张不会自寻烦恼,我对你有信心!」

      「真谢谢妳看得起我。」天狐哼笑摆明不买账。

      「神明没有不寂寞的,傻瓜。」

      「世上没有谁是不寂寞的,这点你比我更傻,蠢狐狸。」

      「那妳为何不化为不死之物去陪伴祂?干脆身体也不要了,让北海若将妳永远冰在北溟下好了。」

      「那样才最寂寞,笨蛋。」周抬起纤细的手臂,对着天空挥了挥:「而且太无聊了。」

      「交臂非故,不管在一起或分开,你我都不是囊昔的你我了。可是就像这水中花一样,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过去的你,过去的我。」彷佛要被冲刷远去的花朵,却始终驻留在某处不曾推移。天狐道。

      「不会流逝的,侜张。我变成这个样子,不只是为了北海若而已,你们托付给我的过去,我不会让它流逝。」

      「真是连骂妳都没劲了,早死的就乖乖忘记,让长寿的记得不就好了,这才像个道理。」

      「所以我又活啦!」少女懒洋洋的语调还是和旧日蝶精的口吻一模一样。

      「那为何不继续过下去?那些存在叫我们历世者,可不是像妳这样在无何有之乡打混。」

      周在长长的沉默后,才慢慢接着侜张的话又说下去。

      「因为光是记住这一生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执着之所以应该要遗忘,一定是执着下去会发生不好的事吧?我听过的故事,执着到最后都生出恨来,所以执着……切莫不可太多,我也满足了。」

      「我不想让北海喜欢我,然后总有一天讨厌我,要连这些都记住不如只记得往日那些快乐的事……」少女展开双臂平躺着说。

      「反过来说也可以,北海一定会活很久,我也不愿同样的事发生在北海身上。如果我每次转生都去找祂,这样的我不是很坏吗?既然不想如此,不如都不要发生。一次邂逅和一次告别就够了。而且我要记得不去找祂这件事。」

      「相濡以沫,不如两忘于江湖。」某次,还是蛱蝶的周和天狐形态的侜张结伴旅行,途经一处干涸泉潭,见幸存的鱼群全挤在一处口吐白沫时有感而发。

      「北海不是鱼呢!」周联想到那情景忍不住笑了。」

      「「现在这样是最好不过,和侜张的事也一样哦。趁我们口吐白沫前,赶快游到有水的地方。」少女柔软地打了个呵欠。「如果侜张也能忘了我就好了。」

      「小蝶儿,凡事太贪心,所谓偷鸡不着蚀把米。妳可不能连别人的业都抢着背。」天狐道出这句警语。

      「我明白,只是没想到,执着真的这么苦……」周貌似平常地叹了口气,泪水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谁说记得就不会做出妳当下不愿做的事情?」天狐冷笑。「那些活得比你久,理论上也记得比妳久的存在,难道就没有情缘纠葛?」

      「啊?」少女发出疑惑的声音。

      「连动情都不知,让我看看这草包脑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用力弹着少女光洁的额头,周吃痛跳起,摀着红肿愕瞪侜张。

      「有情皆孽。」周扁着嘴巴含泪说。

      「妳怎知?一切众生妳都试过?」侜张没好气说。

      「我没对北海若动情。」

      貌似有人自打嘴巴了,侜张连抓语病都懒,反正蛱蝶脑袋有洞他早就不是第一天知道。

      「是是是,只是执着而已。」他一把揽住少女的腰,将她拥抱在胸前,这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少女不得不贴着天狐胸膛,感受他有力的心跳。

      「既然妳对北海若无情意,那就跟我回去吧,我不会亏待妳。」

      「侜张,你最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少女还是张着大眼睛狐疑地盯着他。

      「不过七八十载罢了,我要看妳打算怎么活下去。」

      「不要,我要留在这里。」

      「妳怕北海若来寻妳,妳不知如何是好?」

      「周不往脸上贴金。」少女这样说,但侜张却没错过那瞬间一僵的反应。

      天狐深深地凝视着她,直到少女不自在的挣扎,才轻轻将她放回草地上。

      「妳确定在这个身体寿终前不离开无何有之乡?」还真是躲个彻底。

      「是。」

      「我替妳的魂魄加个封印吧,不会让妳真正遗忘,只是较难回想起来而已,有心追忆还是一清二楚。否则,我看妳变成老妪前就要先将眼睛哭瞎了。」侜张绕着少女闲步,转到她身后道。

      「真的吗?」周挺直着背脊,不曾回身,只是用着微微颤抖的声音问。

      「真的,无名者的力量远在我之上,我无法抹消他们对妳的刻印,但我可以在妳神识里做点防护。」

      「那,帮帮我,侜张。」周小声说。

      天狐从后方伸手盖在少女依然濡湿的双眸,低声道:「会连关于吾辈回忆一并封印,要开始了。」

      他感觉有双小手搭着自己的手腕,用力地抓着。

      「白狐狸……对不起,我以后不能逗你笑了,你还是多笑笑比较好看。」

      「无妨,我会留着妳给我的笑容,妳那蠢样子我想一回就笑一回。」

      侜张望着在怀里睡去的女孩,一抹新月淡笑如约定所言悄悄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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