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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13章 敬之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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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已过,又是一年春光。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春风吹走寒意,绿树挂满枝头。山谷里的桃花红遍山野,恰如朝霞。半坡上的梨花雪白如云,不惹片尘。
这日大早,青青在湖边洗菜浣纱。离去时,一阵春风温暖地拂过面颊。放眼瞧了瞧湖光山色,白云下的江水,绿波粼粼,日出暖阳,绿柳红花。一时为这如画的景色深深牵引,不禁神驰江南,有感而发:“此间景象宜人,不正是白居易的《忆江南》么?……日出江花红胜火,春如江水绿如蓝。”
她语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一个男子朗声吟道:“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青青一听就知道是张文武的声音,她点头施礼,道:“张公子早啊!”
张文武手里握着一本书,眉飞色舞道:“我本想早上出来看会书,却没想到我是这般有福,竟当真与青青姑娘‘早晚复相逢’了,上天待我真是不薄。姑娘美貌绝伦,恰似芙蓉一般。要是……要是每日能见你一面,我真要千恩万谢了。要是能永远在你身边,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表白情意,青青不想听他说下去,打断他:“张公子,你知道我早有夫家,盼望你言出有礼。不然你说话这样不知轻重,恐怕日后你我也难有相见之时。纵然再见,也唯有陌路视之。”
张文武吓了一跳,急忙讨好道:“青青姑娘千万不要生气!我句句发自肺腑,绝不是有意冒犯轻薄。姑娘不愿听,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青青道:“张公子读圣贤之书,但愿你言而有信,不说自是最好!”
张文武听她这话虽然温柔,却坚定不移,心中不免黯然。又想:“这样貌似天仙的人物,在我心中是多么珍贵无比,却偏偏要嫁给阿平那个傻子,也太可惜了。”越想越没天理,终于鼓起勇气道:“青青姑娘你如此倾城之貌,我家道中落,读书不精,不敢痴心妄想。但周阿平痴傻成癫、粗俗不堪,实在配不上你分毫。我不相信这桩婚事是你心甘情愿的。如果是为了报恩,大可不必以身相许。要是周家逼你,我会帮你想法子离开,就算拼上性命我也会助你一臂之力。”
青青听他言辞恳切,倒也有几分感激。只是不便和他讨论这些问题,道:“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言虽近而旨则远。现下正是大好的时光,我不耽误你专心读书,先失陪了。”她提着竹篮即走。
张文武一心只希望和她多说会话,慌忙中跟上去。道:“是我不该胡言乱语,请姑娘恕罪。”知道她不愿提这些事,也不敢再提。赶紧转移话题,欢快道:“方才青青姑娘吟白居易的《江南好》,此时万物复苏,风光明媚,看水面涨平,白云低垂的画面。又有早莺新燕衔泥筑巢,还有繁花盛开,更有暖树枝芽,好似白居易游贾公亭时的另一篇佳作,叫……叫……”他只知道大概有这么一首诗,前面做了那么多铺垫,忽然想不起,深感有失面子,挠头间尴尬一笑。
青青提醒道:“钱塘湖春行”
张文武恍然,大喜道:“对对,就是《钱塘湖春行》。诗中之意正如此景,我倒隐约记得。可那诗文……终究因我资质愚钝,常常读而不能记,还请姑娘试请一诵?”
青青恐怕有显本事之嫌,不知该不该诵读,正自犹疑。
张文武道:“我诚心请教,望姑娘念在我求知若渴,不吝指教。”青青见他言辞恳切,即时诵《钱塘湖春行》云: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张文武崇拜以及,不由心花怒放,惊赏道:“青青姑娘不仅貌美如仙,气质如兰,还饱读诗书,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崇敬才好。”青青道:“张公子见笑了。不过空会念几首诗而已,天底下没有千万,也有百万,何值一提!”张文武道:“姑娘说得极是,可那百万人中却没有我。”
青青微微一怔,她本意是不想他以为会念诗是什么稀罕事,却没成想,这一说恰恰说到他的短处上。道:“我也只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张文武感慨道:“当得当得,我原本就资质平庸,自知绝非读书的材料,不过是家父逼迫罢了。如此,我还妄想科举及第,实在有些痴人说梦了。”
青青道:“‘有志者事竟成’张公子何必妄自菲薄。”
张文武叹了口气,倾诉道:“我并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饰词矫情,而是实话实说。我爹一心盼我能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可我从小愚钝,那些四书五经、先贤史书背了不知道多少遍,总是背了又忘,忘了又背,就是记不牢。爹爹高才,我却远远不及他的一半。我深知我的才学和能力是万万不可能超越爹的,我答应他刻苦学习,只是不想拂逆他的意思。”
张文武这番话猛然戳到青青的心坎里,虽然与她的心境‘风牛马不相及’,但他那句‘不想拂逆爹的意思’却是可以原封不动的用她的身上。她答应嫁给阿平、答应不再见远山,也是不想拂逆爹的意思。可是长久以来,心里却没有一刻忘得了远山大哥。蓦然想起大哥,心中又是一阵悲苦。
张文武见她神色有异,问:“你是不是看轻了我?”
青青回过神来,小小一番共鸣,也不想他心灰意冷。鼓励道:“当然不会。你可听过‘大器晚成’四个字?铸造大的铸件,所需之时必定长久。从前楚庄王莅政三年,没有发布政令,也没有处理政事。右司马暗示楚庄王:‘有一只栖息在南方土丘山的鸟,三年不飞翔,不鸣叫,也不展翅,这是什么鸟?’楚庄王答道:‘三年不展翅是为了生长羽翼,不鸣不叫是观察事物。这只鸟虽然不飞,一飞必然冲天;虽然不鸣,一鸣必定惊人。’张公子也许只是学而未得要领,只要刻苦专研、以勤补拙,谁说假以时日不会一飞冲天?”
张文武听到她的鼓励,立刻振奋,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大好的远景。激动道:“青青姑娘真的相信我能一飞冲天?”
青青道:“你能不能一飞冲天我并不知道,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古人说的天道酬勤。你说你的才学万万及不上令尊大人,我自然无法得知是与不是。但我知道西汉刘向、刘歆,东汉班彪、班固,不但父子两代才华相继斐然,甚至人们认为班固的文章学识胜过班彪,刘歆的学问也胜过刘向。正如荀子所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青青说得入情入理,张文武听得浮现连篇,心下寻思:“青青这样看好我,我怎么也不能让她失望。我要是考中状元,一定娶她做状元夫人。”说道:“我原先只道是我自己无能得很,但你一番鼓励让我茅塞顿开,我一定记在心上,今生绝不敢忘。他日我要是真的学有所成,我一定视你为大恩人。”
青青道:“这些话待你学有所成之后再说也不迟。”张文武听她的语气全不放在心上似的,几乎赌咒似的说:“我是当真的,我要是有半句假话便不得好死。”
青青一怔,也不正面回应他,说道:“前人有云‘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要是真的有心向学,就一定要沉下心来,比别人付出加倍的努力和精力。学习贵在专心,切忌不可胡思乱想,无事最好也不要到处闲晃。好好在家温故知新,则可以为师矣!”她话里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鼓励他向学,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他别没事来缠着她。也算是一举多得。
张文武被心上人这样鼓励,登时踌躇满志,立誓一定要干出成绩让她瞧瞧,至于以后能不能坚持那就是以后的事了。他点头道:“嗯!你说得对,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不远处,周家门前,玉珍看他们俩也不知道说什么说得有声有色的,登时就来气。朝青青骂道:“还在那说什么?要你出去洗个菜,要不要等到明天早上才送回来?”
青青赶紧上前,听她的教训。玉珍骂道:“这一大早,孤男寡女在外面有什么好说的?别忘了,你是我周家的媳妇,不是他张家的。”
青青也不辩解,她深知玉珍那风风火火的性子,她认定的事是没有办法向她说明意图的。而且她也不想听到什么多余的解释。青青谦逊道:“您教训得对,青青不该有失分寸。”
玉珍向来喜欢扯着嗓门跟人辩,青青这么识大体,倒好像是自己不对似的,反而没什么好说。道:“好了好了,快去做饭!阿平那臭小子一天吃八顿还在那吵死了。”
“是”青青应声进屋。张文武正怪自己累得青青被骂,很是心疼,以至于目光一直追着她不舍离去。
玉珍大为光火,骂道:“喂!你看什么看,再看小心老娘我把你眼珠子给挖出来。我警告你,少打我们家青青的主意,别以为你老爹做过县丞我就怕你们,老娘我发起威来可不是吃素的。”
张文武鄙视道:“哼!”玉珍道:“你哼什么哼?”张文武道:“哼,我不跟无耻的人说话。”玉珍道:“你说谁无耻?”张文武道:“谁跟我说话谁无耻。”玉珍气道:“你一大早勾引我媳妇?我还没说你无耻呢!有种让大伙评评理,看看谁无耻。”
张文武不满道:“好啊!评理就评理。青青姑娘绝代容颜,满腹经纶,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你们却自以为救过她性命,就逼她嫁给阿平。这笔账你们倒真会算,阿平不但是个傻子,还脑满肠肥、丑陋无比,三分像人七分倒像鬼。和青青姑娘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看看自己什么样,还想攀这等高枝,岂非无耻之极。”
玉珍越听越气,咒骂:“他妈的,你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周家的事,什么时候要你个外人指指点点?”
周围左邻右舍听到吵闹也出来凑热闹,并且‘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指责周家太不厚道。
邻居李赛道:“明眼人都知道,你家阿平低能得也太低能了,确实配不上青青一个脚趾头。”
邻居张嫂道:“就是就是!这也实在没天理。就算你家阿平踩了狗屎运,也要吃得消啊,这么占人便宜,小心别折了阳寿。”
玉珍道:“呸呸呸,你们统统死绝了,我阿平还好端端活着呢!你们一个个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的小九九,还不都是羡慕我家阿平命好。就别给我扯什么天不天理的。我这媳妇是她老爹亲口许的婚,你们要是不信大可去阎王殿问问我那短命亲家。”
张文武不服道:“哼,谁知道你那亲家被你们施了什么法?世上哪有好好的爹硬把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的道理啊。连东村的盲女,隔壁县的瘸子都看不上你儿子,人家那如花似玉的女儿,凭什么嫁给你儿子?”
玉珍道:“你知道个屁!人家懂得知恩图报不行吗?为什么不嫁给我儿子?要是没我们当家的,那父女俩早死了,哪还有命在这世上喘气?”
李赛道:“要是我,宁愿死了,也不上你们家活受气。”玉珍道:“死了倒容易,没人安葬,没人祭拜,不是孤魂野鬼也是在阴间受罪。”
张嫂道:“死是受罪,活难道就不受罪了?别人不了解你玉珍,我是最了解不过了。就你那小心眼的样,也绝对不是个好伺候的婆婆。”
玉珍不乐意了,骂道:“我怎么小心眼了?我杀了你全家啊?刨了你祖坟啊?”
她都还没骂完,忽然,阿平拿着锄头穷凶极恶的冲出来,哇哇大喊:“他奶奶的,谁敢欺负我娘!”举着锄头见人就砸。在场的人无不像被狼群追赶的小鹿,四处逃散。张文武一时跑不快,差点没被一锄头砸死。好在玉珍拉住阿平。
张文武死里逃生一般,吓了一大跳。心想:“这种暴民,青青姑娘绝对不能嫁给他,无论如何,我也要劝得青青逃离这魔掌。”
此时青青正在厨房烧菜做饭,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她已经能够做出各种可口的食物了。外面那么大阵仗,就差掀翻天了,说话的声音更像打雷。她想不知道也难,但她却好像事不关己一般,视若罔闻,全不在乎。她的心已经死了,阿平是皇上也好,叫花子也好,是潘安宋玉也好,左思阿斗也好,诸葛孔明也好,拔苗农夫也好,都与自己毫不相干。
玉珍却被这事气得赶紧张罗着要给儿子办婚事。青青请求为父守孝三年,以示哀思,玉珍坚决不同意,道:“三什么年,我们不兴这一套,守丧三个月就够了。你不明不白住在我们家,外人成天讲闲话,成什么体统。天大的孝,等成了婚你爱怎么守就怎么守,正好也让阿平跟你一起守。”
她嘴上虽然说要阿平一起守孝,心里何尝不知这是个笑话。那白痴儿子,爹娘的孝恐怕都不会守,哪还守得到岳丈头上。青青是从不指望阿平会做什么,也就随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只当春风过耳。
玉珍接着说:“你说你已经没有家人了,那我们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周家未过门的媳妇,又住在我们家,就得听我们的。阿平再过三年都三十了,你爹既然把你许给阿平,这夫字就天出头,你就得为他着想不是?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要是不想大红花轿,不想大搞特搞,也可以免了。行个礼,拜个天地,请村长、亲戚、相邻做个见证就算礼成了,成吗?”
青青最大的美德是和善,最大的缺点便是太和善,也就是心软。她的心就像水一样的柔顺,一生之中最无法违抗的就是别人的柔情攻略。遂婉转从命道:“青青既是周家人,全凭周家做主。”
玉珍大喜,道:“好,真是我的好媳妇。”她总算松了口气,心想:“再等三年,那不是开玩笑吗?万一这三年你跑了,我上哪找人去啊!何况,那张文武对你不怀好意,不趁早把你嫁过来,你们要是动起花花肠子,那我们周家可就赔大发了。”
说到‘三年之丧’不禁勾起了青青心头的哀伤,明知道不该多想,却还是不由想起。如果,没有三年前的母亲离世,没有过去三年的为母居丧,现在早已经与远山大哥双宿双栖了。感世事之无常,不住心头的惆怅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