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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鸩酒 ...

  •   赵凝最近看上了一个新来的军医。那是个瘦高个儿,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有着一头非常长、如泼墨般黑亮的头发。

      半月前天策军和苍云军进行军演的时候,赵凝的胳膊被刀划伤了。她心想着也不是多大事儿,拽了一片布随便包扎之后便继续训练,却没想伤口的血根本没止住,下了训直接因为失血过多而昏倒。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一间充满了药味儿的地方,烛光烁烁,不远处案上伏着一个人。那人的长发披在肩上铺了一桌子,发梢落在席上,看来是照顾她的。

      赵凝心生歉意,轻轻掀开薄被,右手臂上的伤口在拉扯中又裂了开来,疼得她“嘶”地倒吸了一口气,眼前一黑,又躺回了床上,心想明儿的军演去不了了。

      唉。

      她百无聊赖地望着屋顶,屋顶很朴素,梁上没有雕龙画凤。

      难得的机会,就这么被浪费了。

      案上伏的人忽地爬了起来,一边揉眼一边用空着的手打开手边的抽屉,从中取出数个瓷罐子,夹在修长的指间拎着晃了过来。

      赵凝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清秀得有些瘦削,眉细且长,少了许多男子的英气,多了男子特有的秀气。眼也是似乎还是没能完全睁开,眼角挂着睡意。鼻梁直挺,唇薄且润,简直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而这样一个人,开口第一句话却差点没把她的伤口气裂了。

      “你是铁人吗?知不知道痛?想死直接跟我说,断肠草钩吻砒霜,你要哪样?”

      话音未落便他便把赵凝的身子掰成侧躺姿势,未束好的长发搭在她的脸上挠得她笑个不停。他眉头微降,用力一扯她手臂上的纱布,疼得赵凝龇牙咧嘴,微怒道:“你做什么啊?很疼知不知道?”

      那人并不说话,熟练地解开纱布清理伤口,看着微微溢出的血珠蹙眉,将药粉毫不留情地洒了上去,简单粗暴地包扎完毕。赵凝被他这一举动疼得欲哭无泪,微怒的眼对上了平静的眸,顿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不说话了?”

      男子起身,朝门外走去。

      “你叫啥名儿?”

      赵凝话刚说完便后悔了,她在干什么啊?

      男子竟是“噗”地笑了起来。

      “朱鸩。”他顿了顿,“鸩酒的鸩。”

      好奇怪的名啊。

      赵凝望着朱鸩出门,待他关上了门才转身躺正。针灸?赈救?还是拯救?哪个鸩啊……

      *

      赵凝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受虐。

      失血过多在床上躺了三天,这三天里照顾她的都是朱鸩。每次换药他都是粗鲁快速地处理,每次喝的药也是苦得不得了。赵凝明知道这都是朱鸩做的,却一点也不怪罪他,满脑子只剩下“这人可真是美啊”这句话。

      唉,明明是个男的怎么就这么美?

      他那简单束起的发丝如瀑布一般披在肩上,他那漆黑的眼仿佛泛着星海,他那宽袍大袖在干活的时候被带子束好,露出了细长白嫩的手臂……

      等等啊对方可虐待了她三天呢!

      赵凝朝营帐慢慢挪去。

      朱鸩嘱咐过半月内不要做重活不要参加训练,然而她归队第一天正赶上队伍去北邙山上打野味,赵凝不许跟去便跑去帮伙头军搬野猪去了。

      正好去拿病人的食物的朱鸩气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干脆地把她手中的野猪抢走塞给了目瞪口呆的厨子,从袖子里摸出三个瓷罐子摆在赵凝面前:“断肠草钩吻砒霜,选一个。”

      厨子和赵凝对视一眼,呆傻地望着朱鸩。半晌,厨子终于缓过神,大喊着“杀人啦~~~”逃出了厨房。

      “你怎么老想杀我?”赵凝有些生气。

      “你这条命与其被这么浪费不如让我收下。”他说着收起了瓶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命的。”

      “噗——”赵凝哈哈大笑,“我道歉。”

      朱鸩哼声:“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

      话虽如此,却还是把一碗粥放在她的面前,末了特意交代一句:“没毒的,爱喝不喝。”

      啧,这人怎么这么别扭?

      *

      赵凝打听到了这个年轻的军医的信息,知道了他的名字是不是正也不是针,而是“鸩酒”的“鸩”。难怪这么毒辣,名字都已经够毒了嘿。听说他是万花谷弟子,前些日子才从万花谷来天策府。明明来了不久却受许多老军医赞赏,处理伤员迅速熟练得不像个新人。赵凝听着这些话,脑海里忽地浮现那晚他为她包扎伤口的模样。

      这酒虽毒,架不住他好看啊!

      朱鸠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个跟班。

      他熬药的时候有人帮他扇药炉子的火,虽然经常把火扇太大而把药烧糊了;他晒药的时候有人帮他翻药,虽然差点把一筛子的重楼洒地上;他坐诊的时候有人给病人斟茶递水,虽然总是和病人聊得太激动让人家忘记来找大夫的目的是啥。

      诸如此类。

      虽说他的脾气还算比较好的,但忍无可忍之时自然无需再忍。这日赵凝又一次险些把药煎干,朱鸩终于爆发了。

      他从另一个药炉子面前起身,怀里掏出了三个药瓶,递给赵凝:“断肠草……”

      “断肠草钩吻砒霜选一个——你怎么老爱说这句话?”

      赵凝扔下手中的葵扇,双手叉腰,眼里尽是对他的不满:“这三样我都不要,要赶我走的话,有本事给我弄来鸩酒。”

      朱鸩竟无言以对。

      ——这厮太不要脸了吧!她妨碍他工作在先还这么理直气壮?

      她甚至还一脸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叹息道:“亏你长了张这么美的脸,心肠怎么就这么毒?孩子,回头是岸啊!”

      朱鸩觉得他的胃快要被气炸了。

      “姑奶奶,你不帮忙就是最大的帮忙了。请你离开。”

      赵凝咬咬牙:“我就是看你辛苦才帮你,看你都不怎么睡觉,这样不行的嘛!”

      朱鸩心里暗暗叫苦,要是她不“帮忙”他还能早点休息,现在倒好,一天不知道返多少次工!
      他转过身,一边重新配药一边道:“请你离开。”

      赵凝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我就不要!”

      朱鸩重重地把手上的秤砸在桌上,“出去!”

      赵凝被吓了一跳。

      她低着头咬着唇慢慢挪出了药房,朱鸩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继续配着手上的药。方才对她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朱鸩抬起头发呆,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没错。她再这样帮倒忙下去倒下的是自己,唉,胃好疼啊。

      都是被那姑娘气的。

      别人都说他性格古怪,所以都不太愿意和他亲近,这姑娘算是头一个敢这么黏着他的人。

      朱鸩重新煎了药,一边煽火一边回忆这几天来俩人的相处。虽然一直都是她帮倒忙他善后,但是好像……还不错?

      ——他是喜欢受虐吗!

      好疼!唉,胃疼又犯了。

      朱鸩看着眼前那壶药,心想着这药也没那么快能好,他一时半会也喝不上,这几天都因为加倍的工作和胃疼而没怎么吃东西。一是没时间,二来也没胃口。

      多少还是吃点吧。

      他起身,准备折回里屋拿已经放凉了的羹。

      忽地胃一抽疼,朱鸩只觉得呕吐感强烈得无法抑制,他甚至连抽出帕子的时间都没有便把胃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嘴里尽是血腥味儿。他有些懵,发黑的眼前模糊地映着暗红色的血迹。

      还没能缓过神来,朱鸩已经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听见屋内传来巨大的响声,站在门口生闷气的赵凝心想哈哈哈朱鸩就你还说我办坏事呢你自己不也打破东西?她暗自在心里乐了一阵,折返入内准备好好嘲笑朱鸩一番的时候,却看见了血泊之中,紫衣男子倒在地上,头发散乱了一地,脸上嘴上全是溅出的血迹。

      “喂,朱鸩,你不是喝了自己的毒吧?不就是我做错事吗怎么你想不开玩自杀啊!喂!醒醒!”
      她摇了摇朱鸩的身子。

      那人已毫无知觉。

      “啊!救命啊!有人自杀啊!”

      赵凝疯了一般跑遍了整个军医营帐,把所有军医都闹到朱鸩房里救人。

      “他哪里是自杀,他是犯病了。还好发现得早,否则就没救了。”

      赵凝听了这话,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

      朱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席上,不远处那张被自己用书堆得几乎没有写字位置的案几上,一个女子枕在自己的书上睡得正香。

      好像在哪见过这场景。

      啊……那时是他趴在桌上,那女子睡在席上才是。

      完全不想起来,却又毫无睡意的朱鸩百无聊赖地望着屋顶横梁,没有雕龙画凤,一切都如此简单。

      二十年前,他也是这样,无助地躺在万花谷的药房里。

      那双温柔抚摸他的头的双手,已经没了。

      他是私生子,父亲不认他,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姓刘。母亲总是用她那双常年浸水而裂开了一道道口子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说征儿真厉害,征儿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娶个好媳妇儿,娘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了。

      母亲为他请了先生,他也很认真在读书,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自己的娘能享享福。

      然而二十年前的那天,他的母亲病倒了。

      她倒在地上,满口血沫,再也醒不来了。

      朱鸩一个人埋葬了母亲,跪在坟前跪了三天,险些死在那处。

      那时他已经不想活了。

      待他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了一间房里,推门而入的大姐姐乐呵呵地问他感觉如何,他有些茫然。

      “这里是万花谷,师兄路过乱葬岗的时候发现了你,所以把你带回来了。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你不要乱动,好好休养。”

      朱鸩执意要起,姑娘叫了门外一个年轻弟子入内,硬是把他按在床上。此时一人入内,他眉头紧锁,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好像很激动……师兄你和他说说吧,男子之间的事女子难懂。”

      那师兄坐在他旁边,随手抽出了两个瓷瓶:“砒霜和鸩酒,你选一个。”

      朱鸩惊得说不出话,半晌那师兄收起了瓷瓶,收拾了他枕边放着的撇口陶碗,临出门了又停下脚步,道:“很惊讶对吧,为什么救你回来却还要给你毒药?”

      朱鸩不说话。

      师兄冷眼扫向朱鸩:“你这条命与其被这么浪费不如让我收下,死在我手上还有点价值,至少切开看看五脏六腑是不是都是黑的。”

      话毕,转身出门,带上门的动作轻柔温和,简直无法相信方才的冷言冷语是他说的。

      他在万花谷住了下来。

      一开始是养伤,那师兄说不干活的人不能吃饭,所以在朱鸩身体稍好些后便帮着晒药了。晒药的时候他会学着认药,师兄吩咐周围的万花弟子不许告诉他,他想要知道的话要么自己看书要么去问师兄。朱鸩不想和那师兄打交道,所以选择了啃书。白天晒药夜晚看书,有空的时候去山上认还未被采摘下来的药的模样,竟是在数月之内认出了大部分常见药。

      朱鸩的身体经过几个月的调养也越渐好了起来,如今是身强体壮吃嘛嘛香。连续数月的高强度劳作让他忘却了悲伤,如今想起母亲,虽然依旧难过,却终于不再寻死觅活,终于能直面现实。

      这日朱鸩依旧起了个大早,推开药房的门准备帮忙,却发现大师兄早已候在那处,身旁还站了四个身强体壮的弟子。朱鸩不想面对他,可师兄对他而言是救命恩人,所以他还是礼貌地打了招呼:“师兄……”

      “你是我万花谷弟子吗?”

      师兄冷眼盯着他看。朱鸩摇头,“并未……拜入门下。”

      “那你别叫我师兄。如今你身体也已好了许多,可以离开万花谷了吧。送客。”

      话音未落,四个大汉便蜂拥而至,把他轻易地夹在腰间。朱鸩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这几个月来他每天生活在此,潜意识里已然把它当作了家。他不想离开,他一点也不想走。

      朱鸩哭喊着要大汉将他放下,大汉犹豫地回头看师兄的脸色,他一脸严肃地摆摆手示意送客。大汉会意,抱着朱鸩便往门外迈去。

      “师兄!师兄!我拜入万花谷可以吗?我能成为这里的一员吗?我已经无处可归了……”

      师兄示意大汉把他放下,嘲笑道:“你把万花谷当什么地方了,难民村吗?”

      朱鸩毫无预兆地跪在了师兄面前。

      “师兄,无论理由如何,请让我拜入万花谷吧。”

      他跪得端正,微微低着头。

      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刚硬的孩子,宁可自己看书也不愿意问师兄的孩子,竟会在此刻跪在他不愿面对的人的面前。

      连师兄也震惊了。

      “我可以收你。”

      说话的是不远处正端着药走来的裴元。师兄侧身让路,低声道:“裴师兄……”

      裴元眼神示意他不要再说,“你叫什么?”

      朱鸩吱唔半晌,那句“刘征”始终没有说出来。

      裴元道:“你娘姓什么?”

      “姓朱。”

      “从此你便叫朱鸩,拜入万花杏林门下。认清楚了,我是你师父,裴元。”

      朱鸩抬起头,那是一个身着墨色衣服的男人。他神情冷然,尽管是低着眼瞅他,却是不低着头。
      裴元把药端到了他面前,“喝了。”

      朱鸩毫不迟疑,端起药碗喝了个干干净净。

      裴元忽地笑了起来,低声道:“你不怕这里面放了砒霜?”

      朱鸩摇头。

      他知道,他们都是一群温柔的人。

      *

      这几日朱鸩的屁股后头都跟了一只跟屁虫。

      他起身看药典,那只虫要陪着在旁边看兵法,反而把自己看得趴下桌子上睡着;他去厅内吃午饭,她忙前忙后斟茶递水,自己倒错过了午饭时间;甚至他去个茅坑,她都要跟在外头,让他在里头蹲得好不自在。

      就连他掀开被子准备睡觉,她也要蹲在旁边看着他。

      朱鸩严肃道:“我要就寝了。赵姑娘,请你出去。”

      赵凝厚着脸皮一动不动,“我要看你睡着了!”

      朱鸩终于磨不过她,怒道:“赵凝!”

      她忽然跳了起来,欣喜得蹦来蹦去:“我的娘!你终于叫我名字了!啊!天啊!”

      “……”

      原来有些人,会仅仅因为他做的微不足道的事而欣喜若狂。

      朱鸩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背对着她躺下,随手把压在身下的墨色长发拨开,揪着被子闷声道:“赵姑娘,你可以回去了吧?”

      “我给你唱歌,你闭上眼好好休息。”

      她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开始低声唱了起来。

      “秦王殿,将军坟,凌烟阁里祭英魂。西北处,药师观,奸恶之徒把他关……”

      他压根没睡着。

      听着她连着唱了三遍,朱鸩把词儿背了下来。

      他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赵凝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轻轻把门关上。朱鸩想着那词儿,越听越觉得很熟悉,想着想着也终于扛不过去,睡着了。

      朱鸩梦见自己被鬼拉着头发吊在了树上,头皮传来一阵阵的疼,他恨不得自己死了算了,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痛感真实得让人疯狂,疼得他想要挣扎。

      “啊!”

      朱鸩猛然睁开眼,身后传来了女性的惊呼声:“哇!”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只见赵凝坐在他的床边,手上还拽着好几根银丝。他忽然明白那种真实感是从哪里来的了,合着这丫在拔他的白头发!

      他随手将头发拨在身后护着,“你在做什么?”

      赵凝瘪嘴:“我就是看你年纪轻轻的,这么多白头发……”

      “你为什么非要管我的闲事?”

      “因为……你看起来很孤单,我不想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

      赵凝的话,生生戳在他的心里。

      不喜欢可以拒绝,可以一开始便结束掉,他却下意识地放任她。他以为自己可以独来独往一辈子,如今却让这么个姑娘打破了。

      “赵姑娘,你……是喜欢了我?”

      被朱鸩问的赵凝吓了一跳,吱唔半晌决定豁出去了:“是。”

      朱鸩披着发,白色的中衣下并未再穿其他,隐隐约约露出胸上结实的肉块………

      “需要……提亲吗?”

      这句话把赵凝都问傻了。

      朱鸩重复了一遍:“要提亲吗?”

      等等,这发展好像有点快啊!她就跟朱鸩说了句喜欢而已,立马就提亲了?难道朱鸩喜欢她很久了?不能吧,先前还一直想着弄死她呀!赵凝瞪了他半天,终于缓过神来,“等会儿,你说,提亲?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急!”

      “不是你的意思吗?”

      朱鸩严肃认真地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意思吧。”

      “……”她现在只想找棵树吊死。

      所以其实赵凝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鸩真的去提亲了,而且军师也真的答应下来了。

      只不过当了她未婚夫的朱鸩,跟没当她未婚夫的朱鸩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他照样看他的病,不爽的时候依旧直接拿出三瓶毒药叫她选。

      啊。真不爽。

      *

      天宝十四年,范阳兵变,安禄山叛。

      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破河北道各郡县,天策府众人收到消息的时候,安禄山已然兵临平原郡,因了郡守对安禄山的不信任,暗中加固城墙、招募壮丁、疏通运河,而使得平原郡久攻难下。也因了这平原郡,使得突如其来的大军的进攻步伐缓慢了下来。

      曹雪阳将送来的密报砸在了桌子上。

      绢布并不厚重,上面仅仅写了八字。

      “安禄山叛,兵临平原。”

      她在这天策府当差以来,一直负责天策府的情报系统。早在数年前,她便察觉了安禄山之异心。和军师提过,和统领也提过。统领的折子递过,明着暗着提醒圣上也做了不少,反倒是让圣上对统领有了嫌隙,只要他莫再说安禄山这般那般。

      若不是这平原郡守一道折子上奏,圣上怕是不会相信的。

      不。

      曹雪阳算了算时间,折子大约会在两日后抵达京师,再过了半日才能到圣上面前。到那会儿圣上信不信郡守的话,还说不准呢。

      可安禄山不会等着折子送到了,才继续进攻。

      赵凝按着朱鸩的吩咐端了药送到曹雪阳房前的时候,房里空无一人。毕竟是将军,或许此时还在商讨军事呢。她这般想着,将药碗放在案上,静静地站在门前等候。

      人一闲下来,就爱胡想。

      赵凝站在门前充当着守卫士兵,一边想着这些日子和朱鸩的相处。若说与以往没有不同那是骗人的,起码在订亲后,他再也不拿斜眼睨她,而是正眼瞧她了。他这人也是奇怪,自己都病得吐血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还非要给他生病之前一直负责的士兵看病。朱鸩病得被别的大夫按在床上不许起,赵凝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他的粗使丫环。抓药,称药,煎药,送药,换药,她一个人全做齐了,还肩负着平日的训练。这才没做几天,她已经累得四仰八叉,与她同一帐的姐妹们常常聊着聊着便发现这平日里话最多的人竟然已经倒头大睡。

      困了。

      她坐在门槛之上,倚在门边,就这么睡着了。

      曹雪阳回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一边睡着一边流口水的女兵。

      不知怎的,心上的愁云散了些。

      天策府女兵不多,但个个都是勇兵悍将,论使枪比武,丝毫不输男儿。但毕竟是女儿家,平日窝在男人堆里,到底是连女儿家该有的样子都忘了个干净。府内留守女兵共五百一十八人,有一半连花黄是什么都不知道。往年也嫁了些人,结果却总不如人愿。

      要么被夫家休了,要么勉强过着日子。

      她忘不了半年前在长安偶遇的一名妇人。那妇人名张唤德,本是天策府的女兵。因了狩猎之时救下了一名世家公子,那公子便将她讨了去当了妻。本以为是天作之合,她却苦笑着道:“曹将军,若我可以选择,我一定将当年那个自己斩于枪下。”

      夫君纳妾,姑母刁难,姨娘嘲笑。

      她性子刚烈,却硬生生磨得小心翼翼,在族人眼下恭顺温良地生活着,她已经连“不”字怎么说,都不记得了。

      曹雪阳晃过神之时,已然坐在案几之前,案上一碗,碗上盖了木盖子。她伸手探了探碗壁,这碗内之物早已凉了。

      想起先前为自己瞧病的大夫,明明脸上毫无血色,却硬气地直起身板为她把脉,事无巨细一一问询清楚,药的服用与平日禁忌也是一丝不苟说了个明明白白。说起来,前些日子她在回天策路上的时候,好像听手下提到过,说有个万花弟子提了亲,要从府里娶个姑娘回家。

      那些事终于被抛到了一边,她拿起药碗,想起了大夫的叮嘱,便来到赵凝身旁,蹲在她面前,“你在做什么?”

      赵凝被这一声叫醒了,眼底还剩余的困意在看清了蹲在自己面前的曹雪阳之后被吓得不见踪影,“回、回将军的话!卑职是替朱大夫来送药的。这药得热着喝,卑职怕您忙忙忙……忙过头了?呸,日理万机!对对,日理万机,所以就自作主张在这里等着了。”

      她把药碗交给赵凝,“那么麻烦你了。”

      赵凝忙把曹雪阳请入屋内,随手从食盒里取出了个暖炉似的物件,将暖炉盖翻过来,将水囊中的水倒了些入内,又用火折子燃了暖炉芯,这才把暖炉盖放在火焰上,再将药碗放入水中温热。不多时,药已温好,曹雪阳一饮而尽。

      “这物件真好使,是什么?”

      赵凝将水倒了,直接将盖子盖上,粲然一笑,“这是朱鸩做的,说方便热药,叫我带着。”

      “不烫手么?”曹雪阳记得方才这姑娘并没有灭火。

      “不烫,是温的,火会自己灭的。”

      说罢她将暖炉盖子掀开,里面的火果然已经熄灭了。

      见曹雪阳若有所思,赵凝便自作主张告退了。还未走到门口,却听见身后人轻轻的笑声,“不必回去了,明早必然有集合。我睡不着,你介意和我说说话么?”
      赵凝心道老子就是再困再想回去睡大觉我也不敢说个“不”字啊。

      于是她回到案几旁。

      曹雪阳指了指窗户,她以为曹雪阳嫌冷想要她关窗户,却在她起身准备实行的时候被曹雪阳拽了衣角。“你瞧,那是秦王殿后寝。”

      灯火通明。

      傻子都知道这意味着军师和统领都还没睡,在那儿商讨大事呢。但是到了四更天还不睡,想来是些重要的事。

      赵凝脑子不好,不能从中猜想出曹雪阳的意思。她不懂的时候,往往选择直接去问。

      “不知曹将军的意思是?”

      曹雪阳笑笑,仿佛在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叛军。”

      赵凝问:“到哪了?首领是谁?东都安全吗?”

      “河北道几乎完全沦陷,至于东都——你猜?”

      赵凝挠挠头,皱眉急急道:“将军,我脑子不好,除了武功没什么会的。看您这么淡然的样子,应该是,还好?”

      “打到老窝跟前了。”她饶有意味地看着赵凝,“给你上一课,永远不要意图从上位者的神情猜测局势。比起这种不确定的因素,情报反而更管用。注意我说的,河北道沦陷。”

      “那您怎么不急啊!”

      老窝跟前……也就是说,已经打到洛阳外了?河北道,河北道……哪里沦陷不一样都是被敌军占了吗?

      “我急了就能扳回局面?”曹雪阳笑笑,“听说咱们府又要嫁一个姑娘了,你知道是谁么?我得赶快把她嫁了。”

      趁着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先把那女兵的事理了,免得她在家国天下与个人幸福之间两难。曹雪阳作为军营里的女人,能帮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不嫁。”

      赵凝低着头,咬唇道:“我没法忍受看着姐妹们上战场,自己却躲在家里偷安这种事。”

      曹雪阳倒是愣了愣,“要嫁人的是你?那,那个提亲的,莫不是朱大夫?”

      赵凝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赵凝。”

      凝,定也。

      名是好名,只是给了个与它不符的人。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朱鸩在天策府住得好好的,未婚妻有了,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本应是值得高兴的。

      可他不过一觉醒来便发现自己被退婚了,被一个女人,退婚了。不但如此,曹将军还令他三日之内搬出天策府,她会派人送他回万花谷,叫他不必担心。

      他也是闷蛋性子,对方不说他便不问,老老实实去交接了工作,老老实实在众人目光之下收拾自己的行囊,半日之内便向天策府正大门深鞠一躬当作告别,在数名便装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天策府。

      赵凝站在正大门的城墙上,看得一清二楚。

      朱鸩甚至没来得及向她讨回他亲手做的热汤药的暖炉。

      他是多么迫不及待要离开此处?原来他对自己,一点情意都没有?

      没有任何留念,也没有任何对自己的话语,甚至连一句抱怨她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话,都没有,就这么干干净净地走了,什么都不留下,什么也不带走。

      赵凝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

      五日后,圣旨到,圣上命荣王李琬为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元帅,带领洛阳守军和天策府众将士死守洛阳。早有部署的天策府准备防守事宜,都统李承恩主持大局,在东都外的北邙山下,布下一道又一道防线。

      半月后,安禄山率领的狼牙军杀到天策府外。

      赵凝亲眼见着,平日一块训练玩乐的兄弟们的尸体,一具具倒在了自己面前。

      她杀红了眼,疯了似的举着枪追杀逃走的狼牙军余部。马跑得比人快,那三个倒霉的狼牙兵就这么死在了马蹄之下。

      残阳如血。

      听着身后曹雪阳的哭声,还活着的人终于停下了追杀的脚步。

      ——天策府,倒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回过头,曹雪阳依旧流着泪,这位女中豪杰、曾以一当十击退天策府猛将的宣威将军,此刻竟像个孩子一般跪在一人之前,哭得凄然。

      众人的身后忽然出现了一抹蓝白。

      那是个道人,是杨宁的遗孀。

      她跪在了曹雪阳身旁,轻轻地吻了那人的额。

      赵凝茫然下马,不敢置信。

      军师朱剑秋快马疾驰,马背上驮了一名大夫。赵凝见过,他算是天策府里德高望重的大夫了。大夫急急忙忙来到那人之前,把了脉,对朱剑秋摇了摇头。

      “杨教头……牺牲了。”

      他抹了一把泪,将本已满是血污的脸抹得更花了。

      朱剑秋踉跄着走到尸首面前,“扑通”跪下。

      所有人齐刷刷跟着跪了下来。

      “杨教头,乃是我们天策府,引以为傲的,良将!”

      一代良将,就这么留下遗孀牺牲了。可笑的是,他的牺牲,却没能保全天策府。

      赵凝跟着撤退的时候,曾经遇到了几个落单的狼牙兵。她甚至还没等上头下令,便举起长枪将他们一一杀害。

      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个字:杀。

      只要能将狼牙贼子斩于枪下,她就是死了也无妨了。

      夹着尾巴撤退的这些日子里,赵凝像是不要命一般,只要见着敌军无论对方人数有多少都要斩杀殆尽。洛阳失守,潼关失守,长安失守,皇帝入蜀,朱剑秋假扮皇帝被识破死在了敌人刀下,天策府已经破碎得像一块破布。东都之狼,最终沦落为丧家之犬。

      没有人有力气去管她,反倒说大家都默认了她的行为,因为她所做的事,正是他们想做而无力实施的。

      除了赵凝外,没有人像她一般不要命。

      徐长海带着余部与大部队会合后转达了要和北边的苍云军一同攻下天策府的计划,赵凝戾气太重,被徐长海收缴了武器安排在火头军里做饭。赵凝认了命,老老实实开始做饭,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容不得她多想。既然苟且偷生了,那就偷生吧。既然连将军们都夹着尾巴逃了,那就逃吧。

      *

      和苍云军会合的那天,赵凝遇到了素来交好的苍云军女兵,王小小。

      王小小一眼便觉察她的神情不对,问了她许久她也只说了“天策府没了”这一句话。王小小并不明白不过是府邸丢了她为何竟会变成这般模样,王小小觉得她可能是得了风寒脑子有点糊涂,一路上可能没有大夫医治也休息不好才会胡思乱想,于是把她拉到了后营里嚷道:“有哪位大夫能给我朋友看看?她好像受了风寒。”

      “我来吧。”

      帐内传来了冷冽如北风的熟悉声音。

      帐子被掀开,一身着墨色长袍的人将束好的袖子放下,直直向王小小走来,“是哪位?”

      王小小推了推背对着那人的赵凝,“是她。阿凝,给大夫看看,讳疾忌医不好。”

      赵凝的脸颊上,划过一滴泪。

      来者是谁,不必多言。

      没想到她和朱鸩的重逢竟是在如此场景之下。她低着头,顺从地跟着王小小和朱鸩入了帐内。那白皙的手骨节分明,将她的手放在手枕之下,号脉,问诊。

      赵凝终于抬起头,发现朱鸩又清瘦了些。

      “天策府发生了什么事?”

      朱鸩头也不抬地写着药方。

      她终于连带着逃亡以来的委屈和对死去兄弟的哀伤,一并哭了出来。

      “杨教头死了,小六死了,古亮死了,女兵一营、二营、五营全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六营只剩我一个……军师,也死了……算上增援,那场战役活下来的人,还不到原本的十分之一。”

      “……”朱鸩的笔尖顿了顿,继续写着,“军娘节哀。”

      放下笔,朱鸩起身,“我去煎药,二位军娘暂且回去休息吧,两个时辰后来取即可。”

      语气,像是对待陌生人。

      “朱鸩!”

      赵凝叫住了掀起了帐子的朱鸩,他脊梁挺直,头也不回地问道:“军娘有何指教?”

      “我曾经想过,再见你一次……”

      他打断了赵凝的话:“军娘说笑了,在下与军娘初见,何来‘再见一次’之说。”

      话音未落,人已经掀了帐子出去了。

      *

      一直以来记着的是谁,忘了的又是谁?

      赵凝从来不敢奢望自己在朱鸩的心里占多大分量,但二人好歹也当过一段时日的未婚夫妻,朱鸩或许厌恶她退了婚,不想再与她有任何交集,但这是什么意思?

      “在下与军娘初见”。

      曾经那些日子,对朱鸩而言就这么不名一文?

      赵凝浑浑噩噩回了营帐。

      老窝没了。

      喜欢的人如今与她成了陌路。

      她从不曾恨自己的无力到如斯地步。

      药是王小小带来的,赵凝不希望王小小担心所以一饮而尽。然而这碗药并没有在她腹中过多停留,王小小转身离开不久,她便吐了个精光。不是不想喝,而是喝不下。

      带着酸腐味道的药渗入泥土之中,眼泪止不住地流。

      爹娘是普通人家的百姓,因了她想学武,哭着带她参加了天策府弟子招募。她是女娃,家里有三个弟妹,家里还穷,她主动说想学武,大半是这个原因。爹虽然说过,穷有穷日子,犯不着她去参军。但是家里少一个人吃饭总是比较好的,何况参了军就有饷银,虽然不多,好歹能补贴家里。

      所以细细数来,她已有两年许没见过爹娘了。

      赵凝还记得她第一次轮休的时候,她特意穿着火红的军装,带着发放的饷银欢快地蹦回家时,爹娘哭得说不出话的场景。那时弟弟妹妹拉着她上街,逢人便说他们的姐姐在天策府里办差,自豪的模样让她觉得这个决定真是太棒了。

      可如今,她却后悔了。

      若是没来此处,便不会遇见那么多可亲的人,不会亲眼看着他们死去却无能为力。

      不会遇见朱鸩,不会喜欢那个人。

      也许只是平凡地在家帮补家用,然后平凡地嫁人,平凡地相夫教子,平凡地当一个山野村妇。
      朱鸩写着方子的手越来越抖,最后连横平竖直都无法做到。

      血战天策一役,他听当时在洛阳城侥幸逃回来的师兄说,只有百余人逃出生天。师兄说着,拿出了一个暖炉,朱鸩一眼认出了那是他亲手做的。师兄说,这只暖炉是他在寻找伤员的时候,在尸堆中找到的,上面的血迹斑驳,他洗了好久也洗不干净。想来,赵凝又蠢,只会蛮力不懂用巧,大概是死在那处了吧。

      啊。胃病犯了呢。

      朱鸩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东都沦陷,他的师兄弟有大半死在了洛阳城内;潼关被破,他险些死于狼牙贼子刀下。他来太原,当了苍云军的军医。既然苟且地活着,那不如做些什么吧。

      赵凝在天之灵,想来只会笑着对他说:你傻吗?我退了你的婚,自然是不喜欢你了,你还以为做这些我会开心么?

      没关系,他不在意。

      只要他爱着她就好了。

      说来也可笑,当初人家在世的时候他不说喜欢不说爱,如今人都去了,却说爱了她。老天爷的眼啊,明白着呢,他不珍惜,老天爷就收了回去,连让他说一句“不”的时间都不给。如今他死了心了,冷了淡了,一切都已然看开了,老天爷又将她还了回来,连让他缓神的时间都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说了初见。

      从头再来什么的,他不作此奢望。

      至少她活得开心就好。

      朱鸩被慌张的声音从回忆中唤醒。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才见者的王小小。

      她哭丧着脸坐在他面前,“怎么办,阿凝她不肯吃东西……”

      朱鸩取出一张纸,抖着手写下了一方健胃的药方,“喝些药就好了,不必担忧。”

      “她已经三天没吃了,你开的药她这头喝了那头就吐,根本不过肚子。前些天我逼着她喝了一碗粥,她忍着吃了下去,我一转身她又吐了个精光,最后直接跟我说别浪费粮食,让她躺躺就好。这哪是躺躺就好的?再这么下去要饿死啊!大夫,我知道你和阿凝认识,她夜半做梦说了许多梦话,只重复着‘朱鸩、朱鸩’,你就去看看她吧?”

      王小小难过得撇开了头。

      “她没家了,兄弟们也死光了,我明白这种感受。”

      朱鸩还没来得及做好再见一个自己以为已经死去多时的人的准备,就已经被王小小拉到了营帐外。

      他掀开帘子,王小小守在帐外,并未进来。

      朱鸩坐在席边,取出手枕,将睡得昏昏沉沉的赵凝的手从被中取出,把脉。

      比起当初在天策府时,如今的她面色苍白,人也瘦了好几圈。

      可她还活着,她还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而不是死在战场之上,尸骨无存。

      “朱鸩……”

      “你是厌恶了我么……”

      “朱鸩……初见……”

      她口齿不清地念叨着。

      朱鸩俯身,轻轻将她从被窝中捞起,连人带被子一并抱入怀内。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紧紧地抱着她,恨不得要将她揉入骨子里。“我在,我在。”

      她不再说话,眼角流出了一行清泪。

      赵凝梦见朱鸩轻柔地抱着她,对她说:我在。

      这个梦,她再也不想醒来了。

      察觉到怀里的人昏了过去的时候,朱鸩最后的理智已然荡然无存。他知道此刻的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赶忙将赵凝平放,唤了王小小去叫别的大夫。

      “赵凝,你醒来!”

      他能做的,大抵只有掐着她的人中,不停地呼唤。

      赵凝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去了地府了。

      因为身边的书案上,趴着一个身着白衣的长发女鬼。那女鬼像是白无常多些,趴在那处大概就是为了偷懒吧。原来鬼也会偷懒啊?赵凝顿时心情好了些许,笑吟吟地戳了戳白无常,“白无常,你来接我的吗?”

      白无常猛然从桌上拔出自己的头,一头乱发挡在脸前,赵凝只隐隐约约看了个脸的轮廓。
      反正都死了,大家都是鬼,没什么可怕的。赵凝这么想着,壮着胆子问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白无常不吭声。

      “没想到我赵凝不是死在沙场上,反倒是死在床榻里,一会儿要怎么和兄弟们交待哟……哎,你怎的还不带我走?”

      她的心情很好,大概是死之前做了个梦,梦到了那个她爱着的人抱着她,还梦到了重回天策府,杀死安禄山,天下再次回归太平。

      这梦太美了,她不舍得醒来,所以死在了梦里。

      捋清头绪后倒也不觉得死亡有多可怕了,像是现在,虽然白无常不说话,但从他愿意在这等自己就能看出来,这是一只好鬼。

      白无常忽地挪到她身旁,将她横着抱了起来,吓得她下意识用手臂勾着他的脖子。这年头的鬼都喜欢这样勾魂?

      “好,带你走。”

      这声音……

      “我靠!朱鸩当了白无常!”

      “……”

      怀里抱着赵凝的“白无常”公然将她带回自己帐内,同住的几人非常识时务地退出营帐。“白无常”将她放在软被之上,随手从床头的箱子里翻出两个瓷瓶,继而欺身压上,晃了晃手上的瓶子。

      “赵凝你给我听好了。一,你没死;二,老子不是白无常;三,钩吻砒霜和鸩酒,你选一个。”

      他手里只拿了两个瓷瓶,一个贴了“钩吻”,一个贴了“砒霜”。

      赵凝笑吟吟道:“那我选鸩酒。”

      猝不及防的,朱鸩的唇贴在了她的唇之上。

      ——啊,活着真好。

      *

      赵凝渐渐能吃下东西了,人也精气神了起来。

      朱鸩端着药进来的时候,空无一人的营帐让他下意识地露出了咬牙切齿的微笑。呵,行啊,能耐了啊?前几天跟要死了一般,这还没好透就敢背着他溜出去了?

      帐外传来了微弱的交谈声,朱鸩竖起耳朵听,原来正是赵凝得意洋洋的声音:“没事没事,他没那么早过来的,还没到用药时间呢!”

      说话间赵凝掀开了帘子,与坐在席上的朱鸩四目相交。

      她忽然按下帘子,装作什么也没瞧见:“啊!将军找我!”

      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一个人拽了回去,先是逼着喝了药,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了两刻钟,看得她连连求饶。

      再次与曹雪阳见面的时候,朱鸩向她深深行礼。曹雪阳的老毛病犯了,来后营准备寻个大夫瞧瞧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在煎药的朱鸩。朱鸩将她请入内时,赵凝正窝在灯后擦着枪。见是曹雪阳来了,她笑吟吟地挪了位置,让朱鸩入席。

      “将军好。”

      这孩子自打逃离了天策府以来没少给曹雪阳惹麻烦,她之前瞧赵凝的时候,眼底分明没有生气。如今看来活泼满满,这才像个活人该有的精神头呢。曹雪阳笑笑,看来这朱鸩是赵凝的救命药啊。

      朱鸩对此不予置喙,只是取出手枕探脉,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一张方子随手递给赵凝。赵凝也不含糊,接了方子便自觉地出去抓药煎药,二人之间仿佛有了默契,无需多言便能领会对方的意思。

      “曹将军,敢问当年的退婚,是何意?”

      他终于问出了压在心底的疑问。

      当初他以为赵凝不喜欢他所以退了婚,因而赌气般匆匆收拾了行囊离开天策府。他不想面对也不敢面对,害怕自己终于喜欢了一个人对方却只是在玩弄他,害怕得到的答案如同他所设想的那般。后来东都沦陷,他以为赵凝死在了那场动乱之中,只觉得心里空了一块,大病了一场之后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如今看来都是误会,若不趁此机会问个明白,大概他这一辈子都别想得到答案了。

      “她跟我说要和你退婚,是在收到了安禄山叛乱的消息之后。”曹雪阳喝了盏茶,“那时天策府所有弟子之中,只有她一个人知晓此事。”

      “军人嘛。苟为国家,不求利益。”

      军人嘛,一旦打起仗来,生死就已然置之度外,怕只怕死在沙场上,辜负了他。

      “后来天策沦陷,余部出逃,那会儿她受了太大刺激,患了怔忡之症。若不是其他人护着她,恐怕早已不知何哪里的叛军同归于尽了。”

      所以在和苍云军汇合之后,身体终于撑不住了,险些死在他的面前。

      “我能理解,府里逃出来不过一百一十八人,我都记得名字,她也是。”

      眼睁睁看着情同手足的战友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知道。先前他和七十余师兄弟一同出谷去潼关,最后逃回来的,不过十数人。

      “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能想开了。”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想不辜负那些牺牲的人,与其寻死觅活,还不如好好替他们完成遗愿——夺回天策府。

      “曹将军。”朱鸩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翻出一个盒子,放在了曹雪阳面前,“我想提亲,这是聘礼。”

      曹雪阳打开盒子,里面仅仅放着一张帛布,帛上写了几个字。曹雪阳将东西放回原位,合上盒子,“当真是一份贵重的聘礼。”

      “对我而言,无甚用处罢了。”他起身,跪下行礼,“多谢将军成全。”

      不过是全国最大的粮商的一封承诺书,说愿意帮他兑现一个力所能及的愿望的承诺书罢了,对朱鸩而言确实毫无作用。他想要的,以前没人能给,现在已然到手。

      “你希望在什么时候成婚?”也快过年了,办件喜事热闹热闹也好。

      “战事结束吧。”

      “……”

      朱鸩一脸“老子一点都不急”的模样,倒让曹雪阳哭笑不得。

      ——明明心里急得跟团火似的。

      反倒是帐外偷听多时的赵凝,竟是落了泪了。

      她想要做的事,她会做出的选择,朱鸩全都知道,并且尊重她。

      “那不行,婚事还是要办的。只是办了事,你们夫妇还留在营里为国效命,如何?”

      还没等朱鸩回话,外头那人已经扑了进来摔在了地上,“曹将军!没有异议!”

      *

      至德二载正月,睢阳之战爆发。

      朱鸩夫妇成婚一年的纪念日,就在炮火声中度过的。

      睢阳太守许远向张巡告急的同时也向天策府请求增援,然而刚刚与苍云军联合夺回东都的天策府实在力不从心,只得悄无声息地派了千余精兵归整到河南节度副使张巡的部队之中,这其中就包括了这对伉俪。

      刚到睢阳之时,满地的尸体和成河的血迹仍是让明明早已麻木的二人头皮发麻,百姓眼中的绝望,士兵毫无斗气的眼神,让朱鸩想起了自己刚到苍云时的浑浑噩噩,也让赵凝想起出逃时的自暴自弃。

      “张大人会守住城池的。”

      作为大夫的朱鸩不停安慰受伤的百姓,一边安慰一边替他们包扎。

      敌军没日没夜地发起进攻,赵凝跟着张巡的指挥没日没夜地杀敌。有时一天下来,敌军不知疲倦地进攻了十数轮,她也就跟着扛了十数轮。她不像曹将军有个好脑袋,也不像朱鸩一样会治病救人,她只会武,她比一般士兵会自保,比一般百姓会打架。

      尽自己所能做到的,去保护这一方城池,以及这城池后面的城池。

      张大人是个十分会用计的巧将,苦守四个月下来,他仅凭着七千许人扛了数万人的车轮战进攻。这件事百姓们知道了,军人们也知道了,无不为自己拥有这么一位将领而感到高兴,城池之中,又见了许多生气。

      该是播种的季节了。

      朱鸩将许大人辛辛苦苦为他带来的种子播种在一方土地上之时,帮着开垦土地的赵凝早已靠在土墙上睡着了。这几个月为了百姓的安全,赵凝和其他士兵一样从来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倒是养成了只要一有靠背的地方便睡得不醒人事天打雷劈都叫不醒的习惯。

      朱鸩看着那方土地,过几个月,这里就会长出药材。虽然不多,但也弥足珍贵。

      他将赵凝手上的锄头放在墙角,横抱起来,径直迈向他在城中的医馆。瞧病的百姓替人瞧病的大夫,在见到朱先生抱了一个戎装的姑娘回来后,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

      他们是知道的,这朱先生的夫人是守城的英雄之一。

      朱鸩的嘴从来不会多说废话,在城中又是医术最高,故而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先生”。

      可惜了啊,明明夫妇俩都是那么好的人,却因了战乱,连在一起的时间都屈指可数。

      赵凝很久没有睡这么舒爽了。

      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此处并非大营,天色昏暗,想来已然入夜了。她急忙坐起身,刚掀开被角便被一人拽了回去,替她掖好被子,声音沙哑像是还未睡醒,“我同何将军说过了,说你今晚留在我这处过夜,他说你可以多留几日,睡吧。”

      他的手臂自然地搭在赵凝的胸.前。

      听了这番话的赵凝反倒睡不着了,僵着身体直挺挺地躺在席上,身旁那位倒凑到了她颈窝旁,将她半圈在怀里,睡得香甜。

      “朱鸩?”

      赵凝轻声唤道。

      朱鸩不应。

      赵凝轻轻翻身,面对着朱鸩。夜色太浓,她看不见他。赵凝伸手,照着大约的方位轻轻摸到他的脸,瘦削的颧骨显示这人又瘦了几分。

      “对不起,我太任性了。”赵凝轻声道。

      忽然,那人翻身压在了她身上,赵凝惊诧之余只听见了他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话:“这也是我的选择。”

      不待她说话,温热的唇已然堵住了她的嘴。

      成婚一年许,行.房次数屈指可数。

      “我能……”

      朱鸩的话没能说完,便被赵凝主动吞进了肚子。

      “能。”

      天一亮,朱鸩神清气爽地起床梳洗准备先去探视那些需要持续吃药的百姓的时候,赵凝揉着眼爬了起来,穿上衣服也打算出去。朱鸩劝道:“再睡会儿吧。”

      “不用,睡不着了。”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系上中衣的衣带,再穿上火红的胡服,穿戴铠甲,眯着眼束发。

      朱鸩取下她手中的梳子,任由她靠在他身上,自己则替她梳起了头发。

      这头发又黄又干,一看便知主人并没有好好打理它们。

      她又像了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兵,跟在他身后,替他称药煎药送药。她跟孩子们讲故事,讲东都之狼的勇猛,讲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成就,还唱起了一曲童谣。

      “秦王殿,将军坟,凌烟阁里祭英魂……”

      围着她的,除了孩子,还有许多老人。

      她唱着唱着,竟是落了泪。

      “北邙山,饮马川,一骑驰骋战八方!”

      朱鸩将她抱在怀里。

      赵凝呜咽着道:“我好想回天策府……”

      他轻轻拍着她的头,一言不发。等战事结束了,她要去哪儿,他都随着她。

      至德二年十月,睢阳失守,张巡及其部将三十六人均被杀害,无一幸免。

      城门被攻破的前一日,朱鸩伉俪及数十名士兵在许远的安排下,带着城中大部分老幼出逃。

      追兵将至,赵凝领了十余人前去断后,朱鸩带着百姓们顺利逃到了某个村里。

      赵凝脑子不好,只会死磕,朱鸩脑子好,但不会武。

      他带了五人前去接应赵凝,希望能赶在这傻妞跟敌军死磕之前与他们碰面。

      一地的血迹,追兵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己方的一具尸体都没发现,这让朱鸩稍稍安心了些。看来跟着张大人混久了,傻妞也聪明了些,不再和人硬碰硬了。

      想到张大人,他哽一口气在喉中。

      “朱先生,朱先生!”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士兵,朱鸩认得他,他是方才赵凝领走的人中的一个。朱鸩连忙上前,“大伙呢?赵凝呢?”

      小伙子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二话不说拽着朱鸩的手臂往林子里拖,直到看着了一个倚着树干的人,他才停下来,将朱鸩推搡到了那人面前,求道:“先生,凝姑娘,你快救救她!”

      她倚着树干,合着双眸,额上的伤口已然止血了。

      朱鸩颤着手探了探脖颈的脉。

      他取出针,扎在七壮处。

      他捏紧赵凝的鼻子,以口渡气。

      然而她的身体,却是渐渐发凉了起来。

      *

      “钩吻、砒霜和鸩酒,你选哪个?”

      “我选鸩酒。”

      他是赵凝的鸩酒。

      可她不知道,她赵凝,也是他的鸩酒。

      明明剧毒,却非要饮下。

      止了渴,却中了毒,无药可医。

      *

      宝应二年春,长达七年的安史之乱结束了。

      有一身着墨袍的银发大夫,在战乱期间一直坚守在洛阳救治军民百姓,百姓们尊称他为“朱先生”。

      朱先生在战乱平定后便消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朱先生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大家只知道他的夫人在战乱之中为了保护百姓而被叛军杀死了,他来洛阳,只不过是为了替她瞧一眼,瞧一瞧平和安定的洛阳,瞧一瞧平和安定的天策府。如今愿望得以实现,他自然是不会留在此处的。

      数十年后,已然没人记得在战乱的年代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江南小院里,银发老人轻柔地抚了抚趴在他膝上听故事的孩子的头发。她不过八岁,不太聪明,却很听话,也很倔强。

      “爷爷爷爷,你给我讲讲朱先生的故事好不好?”

      小女孩缠着要听故事,要听“安史之乱”里的一个大夫的故事。

      “凝儿不闹,爷爷今天乏了,明天再给你讲朱先生的故事可好?”

      “不要不要,我要听爷爷说朱先生,要听爷爷说女将军,爷爷说嘛说嘛——”

      “那爷爷给凝儿唱首歌,可好?”

      “好啊好啊!爷爷快唱!”

      秦王殿,将军坟
      凌烟阁里祭英魂
      西北处,药师观
      奸恶之徒把他关
      神策营,祸忠良
      本是同根心何安
      三才阵,紫微山
      奇门遁甲破无方
      飞马营,羽猎场
      游龙骑法出良将
      上陵苑,和牧场
      一骑驰骋战八方
      北邙山,饮马川
      东都之狼护长安

      他第一次完整地唱完了。

      却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赵凝,我来,找你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鸩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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