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以类聚》王三丫

1、鸟以类聚

　　卖瓜子的下午赤裸裸的情书
　　方媛媛是五年级的第一名，数学第一，语文第一，连体育也是第一，每天戴着小红帽，背着花书包慢腾腾地走，遇到人总是抿着嘴唇儿腼腆地笑。
　　这天下午，方媛媛像往常一样打开文具盒，意外地发现一个纸团，她拆开了，纸团上工工整整的写着：方媛媛，我是王海鸣，我爱你。方媛媛的脸瞬间发烧了，十二岁的她第一次接到情书，第一次看到“我爱你”三个赤裸裸的字，小小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只是这一刻让她情绪激动的不是害羞，也不是惊喜，更不是惊慌失措，而是油然而生的愤怒，一种被侮辱的愤怒，这种急剧冲撞到她既幼小又纯洁的心灵的愤怒，指使她拿着小纸条飞快地跑出了教室。
　　她气喘吁吁地在办公室门口喊报告，林老师看见推门进来的方媛媛，很意外，方媛媛是个成绩好却疏远老师的孩子，从来不告状、不发问、不主动来办公室，方媛媛满脸通红的把纸条递给他，一言不发，转身走了。林老师看着脸色有些异常的方媛媛走了出去，迷惑地打开纸条。
　　他勃然大怒，咬牙切齿：王海鸣这个兔崽子，他不只在课堂上讲话，扰乱军心，他还一肚子坏水，企图拉方媛媛这只金凤凰下水，真是一块烂肉弄得满锅腥，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林老师冲出办公室，一眼看见了在教室门口张牙舞爪的王海鸣，他的黑棉鞋前面摆着几个鼓鼓的纸包，流着鼻涕在卖力地喊：卖瓜子……卖瓜子了……，几个眼观六路的学生发现了疾步走来的林老师，飞快的溜进教室去了，王海鸣没有发觉局势的变化，他依然物我两忘地卖着 “瓜子”。怒发冲冠的林老师冲上去，一脚踢飞了王海鸣的“瓜子”，包着土疙瘩的纸破了，黄土漏出来沾满了林老师的棉鞋，没等王海鸣反应过来，林老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了他的耳朵，狠狠地拧了半圈儿。
　　那个卖瓜子的下午，王海鸣的耳朵肿了，座位也立即被调到倒数第一排。
　　王海鸣照常时不时在教室外面眉飞色舞地卖 “瓜子”，仍然常常因为讲话被老师罚站，在上学路上遇见方媛媛的时候还是装作没看见，方媛媛依然是五年级的第一名。
　　事情被林老师在三分钟之内摆平之后，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美好的插曲十一岁的小流氓
　　方媛媛终于不负重望也不出所料地变成凤凰飞走了，她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考上了名牌大学，最后她进了工资高得让村里人头晕的外国公司。
　　王海鸣去哪里了？谁知道呢。除了凤凰身上有光芒，其余人都是在村头田里拔土找食的土鸡，大同小异。张三娶了一个说话结巴的媳妇；李四刚刚跟第五个相亲对象见过面；赵五嫁到了三十里之外……王海鸣呢？村里人都说，那小子在外面混呢，谁知道混个啥，四五年没回来了。
　　方媛媛有时候会和她的男朋友白亮羽谈起小时候，有一次还说起她十一岁的时候收到的情书。
　　白亮羽夸张地紧紧搂住她说：幸亏我的媛媛成熟得晚，不然就被那小流氓占便宜了。
　　方媛媛有些不快，纠正他说：那怎么能叫小流氓呢？那只是情窦初开的小故事，他又没有做什么，我觉得挺美好的。
　　白亮羽轻蔑地哼了一声，反驳她说：十一岁就写情书，就知道说我爱你，这不是小流氓是什么？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再说了，村子里能出什么好鸟？
　　方媛媛有些生气，推开他去了书房，白亮羽悻悻地开始打游戏。
　　第二天，两个人便又亲蜜地一起逛街去了。只是，莫名的，方媛媛的脑海里开始有王海鸣这个名字盘旋，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娶妻生子？只不过这些念头转瞬即逝。方媛媛很忙，让村里人头晕的高工资不是在写字楼里喝喝茶看看报纸就能轻轻松松拿到的，那是披星戴月做牛做马换来的，加班熬夜加上人事纷争常常使人筋疲力尽，而且，婚期将近，事情纷至沓来。

　　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又是一个堵车堵到让人崩溃的下班高峰期，方媛媛木然地呆坐在副驾驶座上。时间不紧不慢地爬过去，白亮羽烦躁地摁喇叭，先是抱怨方媛媛的公司选址不对，后来说再也不来接她下班。无尽的等待加上耳边的喋喋不休让方媛媛昏昏欲睡，半睡半醒之间，车猛然向前挪了一下，方媛媛立刻清醒了，在清醒那一瞬间还听见“砰”的一声。她火冒三丈，在单位看领导脸色，在路上看红绿灯颜色，在车上听男朋友碎碎念，堵在这里不动还要被撞，在白亮羽发作之前，她已经像一个被村长欺负的泼妇一样下了车，高跟鞋配合地发出有气势的蹬蹬声。
　　一个男人从车里下来了，方媛媛恨不得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同时还要咒骂他十八代祖宗，那人走近了她，迷惑地盯着她。
　　他说，你是方媛媛吗？我是王海鸣。这些年你去哪里了？
　　王媛媛无地自容，颠三倒四、支离破碎地回答了王海鸣的问题。
　　白亮羽黑着脸下了车，方媛媛把双方互相介绍之后，白亮羽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世界可真小，原来你就是王海鸣，久闻大名。
　　王海鸣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方媛媛，方媛媛赶紧说：我常常跟他说起小时候那些有趣的同学。
　　路口开始松动，白亮羽不阴不阳地说：你们好好聊聊吧，十几年不见了，肯定有千言万语，我修车去。说完便钻进车里，关上车门，走了。
　　方媛媛有些尴尬，王海鸣说：我送你。
　　王海鸣边开车边说：方媛媛，你一点也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
　　方媛媛失笑，我没有长高吗？
　　王海鸣也笑。
　　方媛媛侧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后退的灯火，像是时光在穿梭。记忆里的那个拖着鼻涕虫的小男孩已经被时光雕刻成一个略带沧桑的男人，而自己也已经成为街头无数女人中普普通通的一个。
　　王海鸣说他被公司派来负责A城的业务，刚来一个月。初中毕业，浑浑噩噩的在家过了两三年，后来稀里糊涂出来打工，终于发现一个让自己清醒的地方，在一家公司做业务，六年了，做成大区经理。
　　方媛媛说：城市让你清醒吗？它却让我糊涂。
　　王海鸣说：我现在是销售瓜子的，瓜子能让我清醒，我从小就练习卖瓜子。
　　俩个人相视而笑，之后开始大笑。
　　那个卖瓜子的午后，似乎就在眼前，穿黑棉鞋的王海鸣，戴小红帽的方媛媛，怒气冲冲的林老师，还有冬天暖晴的阳光。

　　被侮辱的愤怒
　　方媛媛一进家门，白亮羽就抛来一句：方媛媛，王海鸣现在还是很会耍流氓吧？
　　方媛媛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白亮羽挨了一耳光，愣了一下，之后把方媛媛一把推到在床上，发疯一样扯开她的衣服，一边发狠地说：你和一个流氓重温旧梦，我连问的资格都没有！不能问？那好，我也来耍耍。
　　方媛媛的心碎得掉渣渣，但是她不反抗，静静等着结束。
　　方媛媛的婚礼取消了，她收拾所有的东西搬离那个带着旋转楼梯的大房子。把方媛媛扫地出门的时候，白亮羽倚在门框上说：方媛媛，村里的凤凰，你在这里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鸟，去找从村里飞出来的公鸟吧，我们不般配。下次再找窝，看准了再飞进去。
　　十一岁的时候，方媛媛收到王海鸣的情书，她有种被侮辱的愤怒，自己竟然被那样的一个坏学生喜欢，那份喜欢像红旗上的一颗鸟屎，破坏了浑然一体的美丽。
　　二十六岁的时候，方媛媛被称为羽毛普通的鸟，投靠了城市里一只骄傲的鸟，想要摆脱在异乡的漂泊感，最后，她被这只鸟冷嘲热讽推出鸟窝，连愤怒都不知怎么表达。

　　搭个鸟窝试试
　　王海鸣在方媛媛租来的小屋里找到了她，他说：小时候把土疙瘩包进纸里当瓜子卖，林老师来了，一脚给我全都踢破了，我看着那些散开的纸铺了一片，觉得很可惜。不过，一分钟以后我就明白过来了，那不是真的瓜子，有什么好心疼的呢？真相刚刚被揭穿的时候，大家失落伤心，再后来，我们就坦然接受了那现实，还应该庆幸不再自欺欺人。
　　方媛媛定定地看着王海鸣，她说：王海鸣，你还爱我吗？
　　王海鸣一脸惊愕，他说：方媛媛，你是不是发烧糊涂了？
　　方媛媛笑了，她说：王海鸣，五年级的时候你给我写过情书，可惜我把它交给林老师了，早知道应该放着作纪念。
　　王海鸣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方媛媛，说：什么情书？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情书怎么写，更别说五年级的时候。那时候成绩不好，你在我眼里就是那天上的仙女，我在你眼里充其量就是就是一只土□□，我哪敢这么冒犯你？
　　方媛媛依旧笑嘻嘻的，她说：你记性可真差，难怪成绩不好。
　　王海鸣说：方媛媛，我现在承认我喜欢你，算不算趁虚而入？虽然那情书不是我写的，但是从十一岁的开始我就喜欢你。
　　方媛媛摇摇头，她不相信。
　　从十一岁开始，这样漫长，怎么可能默默喜欢一个人十多年？
　　王海鸣说：谁写了那封信重要吗？或许是某个小子搞的恶作剧吧，小时候看你像看仙女，不敢跟你说话，更不敢说喜欢你，没想到十五年前有封信已经替我说了。方媛媛，你一步步走远飞高的时候，我自卑又无奈，你读大学的时候我在你上学的城市打工，有时间了就去你们学校，在校园里溜达，希望遇见你，又害怕遇见你；你毕业了，我的事业还在原地打转，我不能也不该来；你快要结婚了，我终于赶到这个城市，可是，我看见从车里走下来的你，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幸福。
　　方媛媛看着王海鸣，为了十一岁的爱情，她想和这只鸟搭一个窝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