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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王不见王 ...

  •   待秋雨濡湿了薄巾关的落叶微尘,这场弥漫了半月有余的战事终于弭平。
      碎岛盟约弭兵,终竟联姻,以第一,佛狱每年向碎岛奉交三千石粮草,分别四年清偿结余所有亏欠债务;第二,亲留鹤女在国,让献鹤子回归碎岛当为皇储,两国嫡系皇脉,分断治育,不得辄相参与干涉;第三,罢黜佛狱凯旋侯三公职位,并且永世不得入朝伴驾,等三个不允许拒绝的条件,达成了“两国立即缔结停战协定”,“实现互不侵占领土,互不兼并别的国家的安净和平”,并且明确指出,“两国国主各形至诚仁慈之心,一生峻绝相动兵戈”。
      这个协议由戢武王亲笔起草,是两国同欲之盟,在碎岛和佛狱的诸侯确眼见证下,两国君主同时签署并公布的协议法令,又称“薄巾关法令”。

      扶着沉沉的金玺压在那本御制唯御用的,以绣着祥云捧日的明黄蚕丝为底的墨书上,一枚金窠篆字明晃晃地映入眼帘,戢武王道,“寒烟翠,你好本事。”
      天子之玺,唯天所授,高举的,是一个帝王如日月般至高至明的权力,落定的,是一个男人不论沧海桑田也无悔的承诺。
      即便他面上隐露黯淡,好像那方正填了满格的淋漓深红是自身体里剔出来的一腔生冷心肝,心中凉飕飕地,俨然空了一块。
      寒烟翠道,“同盟和好,是两国百姓之福,不持尺寸之兵,两国相亲如兄弟...”
      “废话休住吧!”
      她话犹未完,被戢武王抬手打断,“我应允你,只要我一息尚存,碎岛不会对佛狱兴荐烽柝。但是我令有一言,凡我死后,同盟之言,泛泛烟雾,我的后人不会受制盟约束缚,碎岛同佛狱的未来,合作或者斗争,或是尖峰对峙哪怕分崩离析,我都说不得数。”

      这天豪雨渐止而天色似水,盘松岭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与祥和。
      他猝不及防的一番话,凉风起于天末,翻涌着海面上一豰豰金电扭曲虬动的褶皱,打得人脸颊一片霜冷玉寒。
      寒烟翠脸色微微一变,“两国嫡系皇脉,也是血脉同流,兄弟骨肉亲,何谈分崩离析?”
      “在皇权帝位面前,亲情手足都敌不过血脉对立,你的孩子是两个国家的政治果实,有这般复杂的出生背景,就要做好承担这个身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激起波澜的觉悟。”
      戢武王说得直白,“你求太平长安,却如何保证,两国的继承人,会是像你一样的和治之主?”
      寒烟翠想也不想道,“我的孩子,我自然能保证!”
      “凭什么?”
      戢武王剑眉一挑,不掩讥诮,“凭他们身上流着咒世主和凝渊,杀戮无辜毒痡四海的血脉吗?”
      寒烟翠大是不安,道,“戢武王说不得数,他日鹤子嗣绍承位,总是能说得数了,让我再看看他,我有些话要嘱咐他。”
      说罢,她站起身来,目光掠过他,圈住了身后棘岛玄觉怀里那正安然沉潜睡梦之中的襁褓婴孩。
      戢武王也自立身直视,两人本就比肩并坐挨得颇近,这一站,几乎颜面相触,将彼此眼底数般情绪的复杂变幻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两国嫡系皇脉,分断治育,不得辄相参与干涉,他已经是碎岛皇室的嫡长子,你自重些吧。”
      他语气强硬,并不打算退让,寒烟翠一时急道,“那他也是我的孩子,我是以一个生育他的母亲身份,不是一国之主,我要再见我的孩子一面,凭什么不行?”
      她话间的兢惶却似失态。
      “你要嘱咐他什么,劝他在他日两国对峙时,念及手足之情而自让三舍之地,还是自戕其生,剔骨还肉,报答你的生育之恩?”
      戢武王屈指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这一张黄纸黑字的法令,是你自愿签署,从你落笔的那一刻,他已经和你割舍了这份亲缘,你这个母亲,将来他也未必会认了!”
      他话说得又狠又重几乎诛心之利,寒烟翠怔了下,根本不愿相信似的瞪着他。
      这几年蹈薄冰而春兢惕,她在压迫逼仄的政治路上练就了杀伐决断,但此时,她意识到自己竟是做了一个看似权衡利弊力维大局,却会在不久长的未来里,饱尝憾恨的决定。
      戢武王冷冷一哂,“用你的话说,舍弃了再多也不算委屈,你用最低微的代价换来了一直想要的和平环境,你祈祷的‘双鹤佑城,福泽佛狱’,已是按照你向往的剧本发展,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的喉咙因为疲惫而异样低哑,仿佛一层层砂砾绞磨着皮下血肉,真实而切肤地,抛出一个真相。
      那年凯旋侯举性命而一掷,一身瘦骨妖濯了鸾仙海的水,她惊觉,所有的王权富贵,社稷功业,都是要流血的。
      而守护,这世上至执至浅,能用性命年华去熔铸的一首诗,又毫无顾念的残忍着,被现实以咒,一份注定会食言的离别。
      这一次也绝无独至,注定有折戟沉沙,有割舍和牺牲,每一个人都无由幸免,没有双全法。
      是五年前的她为了平衡四魌群岛的时局而远嫁碎岛,是四年前的拂樱一嚼辛辣睢陽齿壮气蓬蒿羁魂零落,也是今日的佛狱皇子,为冰释两国数十年的兵怨祸结,一奏“双鹤佑城,福泽佛狱”的护国长歌!
      她的儿子做了和她当日一样的事情,寒烟翠不知该笑还是该哭,这个她为了守护国家家族而苦心设定的局面,果真落成了一语成谶,一念成真。

      却听哇的一声,一声崩脆,在惊觉的人心头响起,似是要逼出她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来。
      寒烟翠慌忙上前几步,要将尚未脱得母乳的骨肉抱回,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倏地一道银色冷芒划过,一缕鬓边发丝无声断裂。
      ——随着这个秋天里流水般呜咽消失的一切,再也没有了寄托之处。
      “够了!”
      戢武王手持银戟,闪身拦住,厉声道,“薄巾关不动兵戈,若是触犯了你知至诚诚的神灵,要承担什么后果,你还能依仗什么,你可得想好了!”
      他的话里有极深的讥刺——这可是你在逼我!
      那股生铁般冷酷的兵交青琐之气堪比一盆冰水泼浇了满身,寒烟翠明白如镜,霎时间,心灰意冷。

      婴孩的哭声爆发了,这一次,却是从佛狱方向传来。
      寒烟翠心头如受重击,一时遽然僵住,她的一双儿女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这般无礼吵闹过,当大势抵定,剑入道禅归宁,所有的筹谋和能力再也百无一用,她要怎么做,她还能做什么?
      两个人一递一声,交缠而上,拼着稚弱的嗓子,要把江海都开拆,城池都拔尽一般的撕声着,这初涉尘寰不足一百天的生命,竟如同提前预感了人世间最伤心,最莫可奈何的事情。
      似在提醒着所有人,当数十年后狼烟竞起,白骨支离,是怎样一种喋血以争,相煎太急的兄弟屠残?
      又似是在空茫茫地诘天问地,为降临在自己身上而无力解局的宿命悲剧,求一个超越定数的解答。

      戢武王没有一丝动容,用眼神示意棘岛玄觉把皇子带走,这是他煦妪爱惜的嫡长子,他打算回到碎岛便公开册立东宫,归程的船将要扬帆,不能被多余的声音延宕销蚀。
      这份红泪滴衣的亲情,他曾经心向往之的天伦槐梦,凝冰在一个诱人沉醉的春天里,却不会像一朵花一样招摇地盛开,他再也等不到它的盛开。
      他等到的,只是一份破碎的继续。
      是从破碎的撕裂里漏下来的光线,宏壮悲愤地聚焦在地面,映出一对陪着他寂天寞地走下去的脚印,虽孤薄,却唯一。
      他会教他兵法智计,治国韬略,天文术数,将自己生平所练武学心法都精髓尽出绝无保留地传授,他将拉着他的手,迈步一个又一个险滑高难的台阶,享受那立于顶端上万岁山呼的呼啸风声。
      这个眉眼五官如从他的脸上临摹拓印的孩子,会长成和他并肩英彦的好皇帝,替他任贤举能,爱民节欲,重顾社稷......
      会是碎岛土地上最枝叶饱满的一棵槐树,亭亭风骨,无畏亦无惧。
      ——而与寒烟翠无关。

      想到这儿他又不由得一耸双眉,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报复式惩罚式的快感。
      寒烟翠既有自信耗费最小的牺牲实现最令她满意的结果,他又何不尽心成全?
      他不能唯其所愿,也定要她饱尝那海峡两端思望到水穷时的锥心失子之痛!

      寒烟翠犹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情知,许是此生最后一次母子相见。
      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软弱,“若来日风波陌路,我该如何面对你呢?”
      “曾经有人告诉过你,王者之路,或是脚踩白骨,或是身成白骨。”
      戢武王道,“这个人,难道没有提醒你,会踩着自己儿子还不足满月的身子吗?”
      他唇角上扬,勾起一抹明显且深切的笑意,似是笑她一己之力而不能力挽的孤勇,倥偬世事中不已事故量身的天真。

      当年拂樱篡夺皇位失败而被凝渊囚禁噬魂囚,后来凝渊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里,这些都是她亲身经历的争杀磨难,亦令她痛定思痛之后产生了清醒觉悟:
      ——她的家玉阶金瓦,四面壁立高墙,她跃不出那围困她的九重深墙,也挣不脱,这个恶毒炎凉的王座背负给她的血泪罪恶!
      会同这片她的国家赖以生存的海域上空每天/朝升夕殁的太阳一样,轮回不止,无尽无休,甚至蓁蓁以向荣,提供了滋养和成熟的养料。
      可以改变开始,也无法改变命运。
      ——毫不掩饰着重复的命运。
      寒烟翠喃喃道,“一切,真的能结束吗?”

      十月底的一日,风和日丽,船行如织,正是了结恩怨放眼未来的最好时候。
      鸾仙海的碎岛舸舰上,戢武王逆身阳光,隐藏阴影里的眼瞳黝黑犹如积铁,愈加鲜明地映出一抹红逼人的亮,随着离船的渐行渐远,缩放成趋向无限小的凝点。
      这四年间,数不清多少次,春日冥冥雨后踏着草木腥气的相送,冬日懒懒的夕阳里送上暖手小炉得迎接,来时欣喜憧憬,归时又期盼着一个回来,而这一回,不是萋萋满别情,也没有一双双“欲去愁眉淡远峰”的眼,只有两个人,没滋没味儿地默无一言着。
      寒烟翠嘴唇翳动,想最后说些什么,戢武王似是觉察到她微妙的心情浮动,眸光微微闪烁着,这是他二人此生绝无仅有的达成一致,却成了一封迟到而过期不渝的信,贻误的真心,流失的温暖,千载不堪赎回。

      戢武王内心空荒荒的,知道无论说什么,言语已失去了它的意义。
      结局已经写好,爱恨落笔成灰,最美好的祝愿,谁和谁都不再计较。
      迢迢此去,是怨悔,是怀念,是一别两宽,还是心意难平,或只是多年后涩眼几枯的一个抬眸,极目那海岸边飘渺不可追的一朵远云徒徒然的一声清叹,都不会比此刻遥遥不相及的缄默,更诚实,更挚情,更绝对的公平。
      ——更这般接近。

      她一如每一次迎送他时那般地站着,如那一年初见他时那般地站着,明艳中透着些倔强,倔强中掩不住的是那份洗雪华桐的挺立之姿。
      戢武王喟叹一声,人生不可能只如初见,他跟她都今非昔比,他能留住这份初时的美丽,是这场谁也阻挡不及的世事倥偬中的万幸。
      真好。
      尚好。

      这抹红,剥蜕了秋天里最后尖薄的一点艳,似乎要壁立起来,破开寡欲的阳光,冲进他的胸间颤颤跳动。
      美得让人如此怅望留连,好像一直望下去,就真的能把永恒定格在这一幕。
      直到被远处苍冷的树木灌丛吞噬,黯殁在眼底,娉婷阑珊。
      他闭了闭眼,突觉阳光刺目,不愿再睁开。

      当此多事之秋,戢武王的雷霆之伐突践疆界,佛狱百姓本就对四年前的兵灾心有余悸,一时人人忧苦自危,只愁这短短四年的修养,好容易才重建复兴民居粮仓,难道又要陷困于碎岛的悍马厉兵?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城中忽有告示张挂公知下民,碎岛战败兵退,佛狱大获全胜,佛狱合纵碎岛签订一纸和平盟约,两国共享安净和平之福。
      好消息乘着每一片聚又还复散的落叶飞遍了句芒红城的角角落落。
      句芒红城得以保全,红城百姓如逢腊月过年的高兴雀跃,一时家家户户杀羊宰猪,街头巷陌的鞭炮爆竹声益多益繁,烟花满空,好不热闹。

      城中一片欢呼雷动,朝堂也是大哔喧燥,冲击者慷慨殉身忠义报国,迦陵和狙击者等人亦立下坚城督兵之功,寒烟翠归朝册勋,人人厚加恩礼。
      而凯旋侯,尽经/邦安国之略,献太平长策于危难间,更是拼着性命风险以一己肉身峙阻戢武王于红城门外,在奋勇护国的功绩薄上,再度添了液金粟玉的一笔。
      他功高今古,三公才望独鳌唯一人之下,早已无任何朝位可攀升,政治生涯亦至华枝春繁之境。
      有道是水满溢月满亏,那薄巾关法令上的铿锵字句,尤其是那条“罢黜凯旋侯三公职位,永世不得入朝伴驾”的逼命条件,却仿佛一层愈沉愈浓的烟云,笼罩在这个因佛狱完整自治而初步恢复自由清明的朝堂上。
      凯旋侯归朝复职时隔不足一年,幻空之间禁军的旧部皆对他的离职充满了微词不愤,狙击者更是连奏三本反对他卸位三公,值此佛狱大展皇略骥足的开辟之际,正是需要凯旋侯这种老臣谋国之辈掌管朝政,把舵航向的时候。

      寒烟翠独坐在幻空之间沉思,新一天的奏本已经在桌角叠加了厚厚高高的一摞,挡住了原本就很暗的光线,她几乎缩紧眼睑也毫无觉察。
      她静得一动不动,只把目光凝伫在面前的两本册子上。
      一份是迦陵递上关于削减军务开支,以充盈国库收入的谏章,寒烟翠没想到列位三公主握兵权的他会提出如此大胆革新的建议,阅览得很慢也很细。
      改革军队必然意味着会削弱一部分既成体系的兵力,若是在鏖战宣平以前提出来,她是万万不会接纳采用的,然而如今大势抵定,和碎岛的和平盟约也信结,为佛狱这个百世重武的国家尝试前无古人的变革,释放了足够的经济空间和外部压力。
      迦陵字迹工整,行文炼字琢句,引据论证的条理分明贯通,寒烟翠凝神思忖了半晌,拿着饱蘸了红油的玉玺,好几次将要盖下,手腕却沉如金铁一般地踟蹰着。

      迦陵的谏奏看似弗询之谋却并非汗漫无稽之词,这几年为减农民负担而薄赋税,国库本就是露了底的池塘,往后三年的债务必定殚绝粮食竭泽民力,她要用什么来养兵,来支付这看不到尽头的养兵之冗呢?
      四魌的局势日趋稳定平静,是时候把社稷重心转移到民生大计上了。
      然而“国事在戎,强军为本”,是佛狱十余代帝王嗣守奉圭的帝命朝章,更是立身立国的根本,一旦国本松动,将会影响佛狱数十载的国防安全,影响她好容易才护住的国家命脉。
      若说取胜碎岛的关键,是她从四年前的缠斗中建立了知己知彼的信息优势,那么改革军务,即便她从书里见识过先哲的教训方法,“鉴前世兴衰,考当今得失”,也是她远观不曾亲涉的领域,是那天边遥遥的太阳,享受它发光温暖,离得近了恐怕只有烧化灰炭的下场。
      一旦做出决定,依赖一份跃居她经验范围的能力,滞误了佛狱的永祚流光,是她能够承担的吗?
      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增加种种不可估测的变数,她承担得起吗?

      每当此时,每当被难以裁决的朝政问题绊住,寒烟翠握着这份块色绿如蓝温润而泽的定国玉玺,看那只螭钮硬挺挺地盘卧其上,瞠大了双眼地瞪着自己,好像随时要向她警醒训/诫着什么,总感觉是扼住她人生的一副厚实沉重的轭具。
      她自知智浅谋疏,羸弱而任重,每每要多花费十余倍的力气才做成一件事,还总有心力交瘁也做不成的时候。
      远不如她父亲的天命才略,为上可望而不可匹敌。
      也比不上,那个男人。

      她心头猛地一跳,不自觉地伸手旁边的一块青铜宝匣,平时收敛些文墨杂物,自他离去便专门安放着他留下来的一串手钏,时常她会拿出来,细细观瞧摩挲,温温凉凉的手感,清艳如一阕花间词的绯红,再一团乱麻似迷乱纷芸的一颗心也得到了抚慰。
      她忽轻轻吟诵着,“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可触手处却是空空的。
      她声音戛然一停,再也念不下去。
      倾注着一腔柔情的精美信物已经物归馈赠者,回到殊为遗君的相思人手里,而那海天之南的人,相去万余里,听不见这无有穷已时的等待,再也回不来了!
      秋风肃肃,流过指缝手掌,不可捕捉更不能追索。
      既然什么也留不住,是不是她也应该学会放手了?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她怔怔地呆了一会,循此绪端,把目光移到旁边的册子上,那是枫岫亲本自呈的奏疏,封皮上的墨迹还湿洇洇的没有干透,透过薄薄的黄绸封面,她似乎在努力猜测他写了些什么,眸光深邃而晦涩。
      蓦地,她伸出手,慢慢翻开第一页。
      “臣得天护佑回归故土,承蒙君圣恩荣,留位三公,臣不胜感戴悲欢之至,惟愿黾勉从事,敢不竭一人之力,剿除外贼,以报陛下。
      今嚣事息纷,海内康平,君圣挽佛狱于倾覆,于危难之际以图兴复,羽翼丰满,鸾凤凌云,永昌之帝业指日可待,臣欣慰至极。
      然,臣年事已多,伤病碍身,气力锐减,难清厘务,自知不堪三公重任,不适于朝位。
      今上本陈明,告老去政,愿即乞休。
      叨蒙先帝知遇,四海内外驱驰利禄,奔竞尘土,二十五年戎马军旅,回首往昔,眼底经历过。
      拂樱前半生报国从军,甘捐躯而徇节,白骨于野却从无后悔,愿换得后半生为自己而活。
      觉非昨,华胥梦短,一心情长,半生已阑。
      归去来,乡园在眼,乐安知命,人月两圆。
      拂樱奏。”

      字数洋洋洒洒铺满了两页,奏报的内容却很简单,枫岫是清楚朝中对他受迫于形势的卸任多有知易行难的争论,不愿她琚上为难,于是主动请辞,拂衣去位。
      她的眼神却仿佛被烫着也似地跳了跳。
      笔画纤细而刚劲,瘦如线,硬似铁,铿铿砥立。
      ——是拂樱上奏文表时专用的铁线篆。
      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一次这绝笔,寒烟翠心头一阵欣喜一阵温暖,遽然转念笔者去已远,并不是出自拂樱之手,一种纠心的感觉又在她的心头绝望地升起来。
      铁线篆笔法方折劲峭,对手腕力度的把控强调有极深的要求,较标准篆书更难习得,拂樱是凭借一身功力的优势,可是枫岫体弱多病......
      不知他怎会习得这般笔笔到位?
      又为何特意赋于奏章之上,送到她的眼前?

      枫岫言辞恳切,自剖推心置腹,一句句摹拓拂樱口吻的披肝沥胆之言,借着铁线篆的笔触不可羁勒地喷薄尽出,闻之谅心,察之动心,带给了她很多的触动。
      她微一沉吟便站起身来,走到那陈置着案本公文的架子旁,抬手翻了翻,抽出了一本包着葱青色绸布的书册,前朝奏章和古籍资料自有皇家藏书楼奎阁保管,这幻空之间的书架上,却多是专门收放着佛狱历朝历代的帝王私心睐眄的要物。
      比如当年的拂樱就是从这里找到被咒世主妥藏的魌海协议,窥得慈光和无衣师尹在二十年前坑陷雅狄王的惨酷真相,从而筹谋计算,画定前功。
      再比如,她手里的这一本。

      她很轻很仔细地打开,好像生怕不小心就扯得皱了蹭得脏了,坏了什么不舍的东西,封面是和桌上的奏本一模一样的颜色花纹,落款的日期却是四年前。
      是她正式被授命佛狱的至高权力,永伴金冠王座的那一年。
      ——也是拂樱离开佛狱的那一年。
      她眸光如月华,静静地,脉脉地,凝注在一行短字上。
      ——罪臣拂樱卸任三公。
      笔画纤细而刚劲,瘦如线,硬似铁,铿铿砥立。

      她手指抚上布满楮墨的黑鸦鸦笺页,鼻下古香喷溢,贴着那四年后依旧墨沈如新的点画撇捺,不点轻尘地游走,是杨花爱景惜春,又生怕惊了春,爱惜刻骨却舍不得抵近触碰。
      四年前他自倾自拟罪诏一份,恳恻之诚发乎精血,秉忠臣之操,着自毁之惨,令她心头如遭重伤,多少个惊醒梦回的夜里,她扯住他的手臂,不放手,不堪破,不加修饰也无保留地问他:
      “是不是你心中有愧,才以自污的方式,自弃名誉,迫得这镀金嵌玉的三个字,成了你,一朝成永诀的遗言?”
      “你说不会在歉疚上枉费精神,所以从来不向我道歉,可你还是问心有愧了,是不是?”

      没有拂樱的佛狱,年复一年,寒烟翠筑基艰难,总算明玉汝成于忧戚,佛狱也迎来了民乐太平之世。
      立身这物景还依旧的幻空之间,她茫然四顾,清景犹可追捕,恍若又回到了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天:
      ——他捧着折子站在她面前,绿衣薄衫,翎羽高束,偶有几缕头发散落颈边,周身萦绕着很特别的萧肃清冷的气息,堪堪就如这一笔字,令人凛然不敢冒犯。
      马上暨近年关,政务民事繁忙,但是此时的她,却什么都不想理会了,她只想更深地记住那一道落寂苍茫的身影,他的努力,挣扎,自恨,自疚......记住那天幻空之间里发生的一切,泪水或是难言,皆如刀刻金石,垢情难净。
      自那日后,拂樱去得决绝,唯留她停足原地,毫无指望地等着,等一个解释,一个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兀自走得轻松潇洒却罔顾我的痛苦心碎的解释。
      ——等一个辞别。

      一个庄严宛如神谕,深刻胜过誓言的辞别。
      尊重不会接受的,接受不能理解的,理解不被原谅的,原谅偿还不了的。
      不诉难言,不泣怨屈,不留怅恨,不必亏欠。
      是辞别,也是对彼此,一个崭新的光明平静的未来,心无杂念的迎接。
      是四个字“欣慰至极”,也是一句“乐安知命,人月两圆”。

      “白骨于野却从无后悔,愿换得后半生为自己而活”。
      寒烟翠轻声念着,“从无后悔,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活,从无后悔。”
      她反复低语,曾经无比憎恶的一句话,突然毫无道理地顺口了,颠倒着又念了几遍,词序舛谬却又不失真味,竟是品出些见机知命的洞达。
      拂樱一生,是在那相业侯封恶斗险争的风口浪尖上推着,是一提骞腾宝剑驾驱龙骧的军旅无休歇,是白骨露于野,得失成败,荣枯忧喜,总是为自己,拼却一身赤灵,从无后悔。
      乐安知命,如秋叶之静美,如腐草化萤,亦可跃彩与夏月。

      当日这一席话,是枫岫假扮的拂樱突兀吐辞,一份不情不谅之请,她亦不情不悦地拒绝,为他再一次出尔反尔的离开而十二万分的恼怒,世事如云千变,情境与如今天翻地覆,枫岫以此语纾解,她亦生出另一番心境。
      若他真能亲口亲为地向她道一声,他不后悔,他要为自己而活,她就算落泪,也是温暖,就算不舍,也会祝愿。
      他从不甘心离开这个世界,她便只要他好好活。
      天涯海角,只要活着,就好。

      望着两张奏本上如出一辙的笔势,寒烟翠略垂眼眸,睫毛因为心绪激荡而轻轻扇动着。
      片言只字,皆关其间,事踪意态,不可复校。
      是从同一段碰撞交错的年轮中延展出的两道曲线,碾过时光极速前进的轨道,背向着截然不同的方向驰去,一个追随着光明,是内心认定的方向,一个沉潜在黑夜,不会惧怕,因为得到了救赎。
      一个向生,一个向死而生。

      她轻声道,“如果当初你恻言如此,你跟我的生命,会不会因此而改变?”
      也许,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改变,也许,所有的风,都终会吹往同一个方向。
      同每一场被辜负的深情和对自己的失望和解,向所有无法转圜的昨日妥协。
      足够了。

      又看了不知多久,她神情目光尽皆一变,变得柔和,温润,恢廓,一如那霜雪终必复晴的春生大地,耐过大寒苦长,迎来了新年丰厚的生机。
      凝定心神,她把书册轻轻折叠,用绸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推入书墙。
      她心里有些喟息地想着,以后她,再也不需要打开了。
      转过身,她摊平枫岫的奏本,握住玉印,重重压了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王不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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