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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春归凯旋 ...

  •   霜降后的这一日清早,遗仙居中有客至。
      例行晨起操练武事的戢武王睡眼惺忪地来到院子里,目视乍现石板地上的陌生木匣,眸子里朦胧的水汽廓清,流云纹滚边窄袖下的手臂紧绷,五指攥成了拳,骨节血色瞬间尽褪。
      天色阴沉的几欲下雪,一望数十里的尽白天空,一匹素色缟幔也似低低垂下,折动在黑檀木上的森然冰净的光,卷挟着来自地府幽冥的恭贺,阔立于世,诗礼宾朋。
      戢武王略一迟疑,走上前打开,冲入鼻端的浓重血腥,于苦难仇恨的深渊里奏响最后一支挽歌,木箱中无衣师尹的首级,狞疤纵横的面庞并无凶神恶煞之态,平展展的眉头保留了如旧自若的神气,唇角甚至微露一抹笑靥,似释枷轻身的坦然。
      “结束了,全部都结束了。”
      这份坦然避无可避地传递给了戢武王,同这二十多年的悲恸伤愤之间俶建了一座桥梁,阴阳两望的一刻,睚眦相雠的两个人,报以异常心心相照的默契,无须任何庄重协议地和解了,他们交踵走过,各登彼岸,没有人回头。
      归尘归土,往生者安宁,在世者解脱。

      这天下午,由掌事太监率领的宫内禁军浩荡贯入师尹府如蹈无人境,鍼锋相待的坚甲列戟,取代了昔日一件件天恩御赐的玉轴宝书,面对强寇劫贼也能保全的粉墙竹色一夜间凄凉如秋草,被朱红封印的繁华不再刺目,一纸琳琅缤纷的抄家清单,成了这场古今多误的功名梦里最是具象的明证。
      掌权二十年的天子近臣一朝零落尘泥的消息迅速席卷了整个慈光,市井街巷一片隘杂哗嚣,自然也西风不落地传到了戢武王耳中,逆境难排,败势不回,在他因此确定无衣师尹之死一事不会再有变数而大举撤军的同一天,秀士林新进的年轻士子言允,亲自上参弹劾昔日恩师,罪名条数之繁多详细,十余页密密整整不可胜言的劣迹,力陈贪残横恣之罪,字字均有逼透纸背之劲道。
      拚着一身剐,也把恩师拉下马,此等通识大体的卓越眼光,大义灭亲的贞直胸怀,震惊朝野,感动弭界主,亲赐兽面玉璜一块,其中公正勇猛的象征背后的暗示不言而喻,天下万世无敢非议。

      几乎所有人都忘了,他曾一度是无衣师尹最喜欢的徒弟,他脚下的那一块青砖,像是无衣师尹双膝的温度从未存在过的那样冰冷无言,伤口不再疼痛,疼痛早已愈合,什么也守不住。
      从肱骨之臣到社稷毒瘤,雪崩时的雪花都安静,被世间万物卑鄙地默许了,对峙道旁的两只石狮子因无知而显得忠诚,洒在眼中的残阳,捍卫了不再被得到重视的理想与满足。
      茂竹修林已陈迹,只有少部分有心人还会在路过踪迹枉绝的权臣府门前的时候,记得这里曾经一门相业,曾经永烛不灭。

      多年后四魌历史里记载的这场一年始而即终的战争,留影如寄,余光惟足自照,未曾冠以任何荣耀的开始,亦无一授予辉煌的终结,没有真正颠覆什么,更无从创造建立什么,凡斗争都是覆辙,爱恨皆旧梦。
      审判与制裁被积聚二十年的力量过度消耗了,一切光芒万丈的热情如溯急流起灭一泻,生者尚在打捞,溺水者的沙滩上,太阳渐渐升起。

      转眼三年过去,又是一春芳意浓,一重重的凤凰木列似盛筵,如炬明红饱满的近乎夸张,放亮了整个寿仙宫的天空。
      时有透进窗棂的枝桠递来瓣香绕室,一整个冬天都卧病暖阁的弭界主再也按捺不住,不顾余寒疏冷,便要披衣往那园中探春,行得半途的鹅卵石小径折进了迤逦婉转的枝条,兵刃相撞的铿锵声响起隐没绿萼的尽头,他看向掌事太监,神色颇是疑惑。
      “是秀士林的孩子们在角试技艺。”
      交剑搏击的两条身姿落入弭界主眼中,一白一红旋转如飞,桃李相摧幕幕着华,兔起鹘落之间,各自技高不地相噬不下,烟云满纸,酣畅淋漓,正是棋逢敌手的一场好斗。
      青枝裁剪的清影下,风雨骤至的剑光破出参差繁缬,两刃将错未错之际,白衣少年似是体力劳衰慢了腿法,绯衣少年的剑尖已经抵至右臂,手腕一震,长剑刹然脱手,剑芒清华,神光开霁。
      一阵欢呼叫好声里,锦服缓带包裹的瑰秀端姿,踩过重重叶片走向弭界主,厚密硬脆的声音好像保存完好的往事都一碎难沽,亲切又熟悉地使他心头一惊,失声而出,“无衣......”
      那人假装没听见,持剑立定,躬身以礼道,“臣言允,恭请圣安。”
      势无常定,东明西暗,黄泉客不回,惟花落会再开。

      数日未曾请安的言允身形挺直已见鹤势,躯壳无异却又好像焕然脱胎,笼着发髻的霰雪白冠璀璨如缀星,三年前的寿仙宫里那个窘切恋家,日夜盼着回到师尹府的怯弱稚子,已是能够独挡一面的翩翩少年。
      唯独背光的英秀面孔,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弭界主静了静,道,“前几日你已履加冠事礼,是寡人记性差了。”
      “ 陛下受蹙政事,臣的小事何能叨扰圣安,臣头上只有一只薄冠,轻不可计,陛下之冕,重于泰山。”
      他心明眼亮,微微一笑,唇角的笑靥如初生的桐叶般明丽鲜动,俨然当年第一次走过玉樨的无衣师尹,更是击碎了那层时时刻刻都蹙金无缺的光面釉,喜怒爱憎都全无设防。
      他是自己喜欢的那些年的无衣师尹。

      定睛打量着他,弭界主笑了笑,“立志坚诚,方得以济事,最近的几件差事办得很好。”
      “陛下栽培之恩重于泰山,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不敢也不能有负于陛下。”
      “慢病这么多年,寡人早就习惯了,但是不知为何,最近额外感觉乏力,敌在门庭,朝不及夕,还好有你帮寡人分担。”
      这几年四魌一片清平百姓生耕安乐,何来的釜鱼幕燕之忧需要他岌岌不可终日,言允思路快捷,想到几日后佛狱女主客访慈光之事,很认真地问道,“佛狱安份了这些年,借着本国女主同戢武王昔日联姻之惠,对碎岛无以复加的奴颜卑膝求得庇护,以得休养生息之利,莫不是狼心要起,暗地里又和碎岛有什么不利于慈光的计划?”
      弭界主道,“当年戢武王撤军慈光,按照约定,从此楚河汉界两不相犯,但是一想到罗喉戒玺还在他手里,我始终夜不安眠。”
      言允当即想起一个人来,“陛下是在担心,佛狱女主是来像我们索要枫岫,将他献给戢武王?”

      弭界主点点头,眸中掠过一道担忧之色,“这三年,佛狱与慈光毫无任何邦交往来,是因为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言允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佛狱之厚颜当真冠盖全四魌,本国女主亲自卖身他国君王岂助钱物,当年谋害亲夫一事就这样一带而过,不要脸到了极点,听说还和那枫岫有过一段私情,居然还敢亲自迎接奸夫。”
      “春宵帐里的手段,有时能抵得百万兵士。”弭界主淡淡道,“她软骨仙娥,世人看不惯又如何,只要戢武王喜欢,佛狱便能从中受利无穷。她如此媚身戢武王,很可能已经有意向,逐渐将佛狱设立成慈光的属国,她有胆量管我们要枫岫,更不知是不是得到了戢武王默许,我们不能不谨慎啊。”
      “说起枫岫,臣有些事始终不解,这三年四魌风平浪静,戢武王为何当他死了似的没有动静,陛下也一直留着他的命?”
      “就是因为戢武王对他反常的不关心,我才更担心,枫岫身系罗喉戒玺的一切秘密,若是我们动手,反倒主动释放了一个我们心怀不轨的信号,他绝对不能死在慈光。”
      这几年的近身相处,言允早就读懂了弭界主深沉多虑却意志轻薄的性子,此时听明他话中之意别有暗示,暂不接话自有多般考量,看他扶着柳树欹斜生长的一段树干伛身侧足,腰背身形更显得苍老衰弱。
      “寡人有时候也在怀疑当年的决定,若非瞻前顾后,而是听了你老师的话,趁着戢武王犯险慈光一举剿灭,又何至于此尴尬被动?雄图今何在,黄雀空哀吟。寡人已经年近七旬,东山岁晚,还有什么机会再力进。要是你的老师在,他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却见言允走到他的身边掀衣跪下,端端正正地抬起头来,阳光洒得一双漂亮凤目上都是细碎金屑,深情/欲溢,“臣虽然年轻,但就是因为年轻,臣的人生还是空白,请陛下任意书写。臣愿意做陛下的刀,为陛下披荆斩棘,销尽魑魅,臣一定会比他还要狠,还要绝无偏差,而且绝不会令陛下失望。”
      这份忠心赤诚如九寒天的银丝炭火热熨贴地烘过弭界主的心头,声音里不禁带了几分亲密婉转,“其实我早就有一个打算,慢慢把秀士林交给一个寡人最放心的人。”
      三年前的战争大动慈光军政特务力量的根基,俊士林覆没烟尘什么也没留下,自无衣师尹死后完全归还弭界主手上的秀士林,便成一峰独秀霸占鳌头,岂会轻易被他让权予人?
      猜得他是在试探,言允强压着心底的欣然雀跃,当即正色道,“请陛下将这件事交给臣去办,待臣封功之日,才有底气向陛下求恩赐。”
      他乖巧又有胆魄更令弭界主心喜,攥住他的手掌慢慢收紧,像把这世上鲜艳夺目的一切,倾尽全力地送入他的掌中,“世间锦衣富贵,寡人都会给你,你的一纸空白,会有流光溢彩,只要你记住今天说过的话,以后的每一天都提醒自己一遍,一刻也不能忘。”
      言允如何听不明他话中深意,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

      手掌抚上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梭织发间的温度,注入他的四肢百骸血脉心头,摩挲头皮的五指如湖水在温风中晕皱,漾开轻柔介峙的豰纹,充满了不知名的蛊惑力,令人无从抵挡抗拒。
      那个男人便是在这双手的洗礼中策名天下权倾满朝,同那个弃他如敝屣的人,通过这样往昔现在重叠的一幕重新有了关联,言允陡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气闷,许久压抑的疑虑脱口而出,“陛下觉得,我像无衣师尹吗?”
      手腕突地僵滞,重如灌铅缓慢收回,弭界主没有回答,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有失之不得的伤怀,有醒来方知梦的怅然,更有一种木林俱断的锋利。
      言允低着头,礼数分寸都一并抛诸脑后,“陛下不希望我像他,但是又因为我像他所以才喜欢我,对吗?”

      整整三年不被任何人提及的名字,剥剔了时光浊重凝结的壳,沾着怎么也烘不干的潮湿,氤氲了无数世事,是以人人情丝如霜,灵魂长满莓苔。
      弭界主道,“你记得你老师曾经教过你什么吗?”
      言允眸光幽暗冷淡下来,“他擅权专国,误及慈光,是慈光的罪人,臣没有他这个老师。”
      他少年气盛,神色全不知掩,喜怒爱憎钻出了每一个毛孔,弭界主只作浑然不觉,“你老师教过的一切东西,你可谓烛照计数,精习研熟,你的剑式有他昔日的风姿,你的笔锋也走出了他的风度精神,能有今日的成绩,你的确是他的徒弟。”
      功力必然不会唐捐,言允却没有半分欣慰喜悦,勋章上的金光是由自己剑下血洗镀亮,一手一足的力量挣就的赞誉独一无二,怎能分美与人,难道这三年的艰难困苦,也能有他的一半肩膀来与共冷暖吗?
      是时一巢春莺轻点密叶,露黄斜映,雌鸟离巢向晚不归,几只雏鸟惊惊乍乍叫得凄凉,他怔怔看了半晌,抬起手腕擦了擦眼睛。

      果然印证了弭界主的担忧顾虑,销薄的春冰被佛狱的长驱拥旆一噼击破,一艘铁船下星河,女主寒烟翠挟一百卫士轻身诣造慈光之塔,以枫岫牵涉先王咒世主之死,恐有大罪于佛狱,暨需受审待判严惩力罚,方以慰籍先王英魂为由,单刀直入地要求提走这个深陷重狱死牢多年的罪人,态度之强硬不退让,是算好了慈光没有理由拒绝,夜猫子进宅有恃无恐。
      然事出有正名,每投足跼迹如弭界主也因投鼠忌器,暂时吃了这个哑巴亏,目视寒烟翠昂首前来扬眉遁去,觉得自己身为一方霸主枭雄,如今竟被一个后生女流压制,大业未事却已渐式微,又是几天几宿没阖眼,郁郁苍颜更显暮气颓唐。

      三月初十径暖风淡,佛狱的船也扬帆乘浪,把碣石相望,平安无事地离开了慈光的地界。
      在这个普通的谁也不会特别留意的傍晚,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如这初春的海面廓尘静浪,一丝弄潮迹象也无,完美地嵌入通往终点的轨道,不带任何瑕疵地匹配着既定的计划。
      连那个比黄鳝还滑手难以捉摸的人,也端坐椅中乖巧恭顺,关于他疯癫之症的猜测传言令寒烟翠满腹好奇,眸光流眄在他脸上盘旋来盘旋去。

      敌人爱人都是故人,各种境遇变迁恍若隔世,她不免也有些唏嘘感慨,千言反覆离齿却艰难,沉吟片刻突然笑了出来,“没想到多年后,你跟我,真的坐在了同一条船上。”
      “还记得在寒光一舍初次见面,你请我饮茶,我向你提及佛狱有茶珍贵稀少,若是有缘定会还请,你面前的这杯句芒落英就是了,这碗茶的情谊,我算是还给你了。”
      始终不闻搭腔,她并不生气,拉起他的手贴在茶杯上,新沏的茶水汽蒸腾,握紧他本能往回抽缩的手指,她半是诱哄地柔声道,“放半天了,不烫口的,你慢慢喝没关系。”

      立在一旁的迦陵见枫岫毫无推拒之意,两人手指相缠煞是碍眼,皱着眉头跨出一大步,一手掰过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拾起茶杯对准嘴唇,不由分说灌了下去,枫岫大口猛喝,吞咽不及地剧烈呛咳。
      寒烟翠抓住他的手臂,又好气又好笑,轻声斥道,“看不顺眼也就罢了,何必欺负一个可怜人?”
      知道三年前佛狱的种种凄风苦雨都是因他而起,迦陵已是强压着体内的一腔仇恨憎恶,冷着脸道,“不管他有没有疯,我看他活的都挺好,身上并无重伤,眼睛也不瞎了,这个人走到哪里都神通广大,根本用不着我们可怜费心!”
      这话倒是惊醒了寒烟翠的疑虑,如应探子回报无人问津多年,他非但没有枉死角落,亦没有活成苟延残喘勉强支撑的虻蝇虫蚤,似乎比最后一次天牢对峙还要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倒像是长在时间缝隙里的断苗,从旧日流年里汲取着养分,败折残枝处新生了花叶,离离繁茂盘屈如盖。

      似有所悟,她松开手指,瞧着侧身海面的枫岫一双眼潋滟空濛,洗沐干净后的面容安然雍容,一派渡劫成功后的晴朗光亮。
      拂樱尸骨无存,凭什么他能这样壶中天地也自在度日?
      她终于有些生气,“是拂樱让我来接你,他已经回到了佛狱,在佛狱等着你。”
      话间透出的恶意直观无掩,枫岫依然听而不应,寒烟翠挑挑眉毛,眼底掠过一道凉薄的尖刻,“他受了重伤,没有几天活头了,可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你,死前一定要见你一面,否则不能安心上路。”
      枫岫纹丝不动,一张脸犹如玉石雕成,不知道在想什么。
      寒烟翠的剑递到了空气里,泄气之余,慢慢品着那杯逐渐索然无味的茶,却见他睫毛颤了颤,把目光转了过来,眼神忽而热烈的如见昙花夜开,“马上就要到佛狱了,此次慈光任务功行完满,臣终算不负使命。”

      话音一落,两个人皆呆若木鸡,寒烟翠心头砰砰巨跳,呼吸一瞬间急促。
      枫岫拾起茶杯,放在鼻下轻轻摇晃,神情优哉游哉,回到家一般的放松惬意,“这三年的漫长乏味,远胜我在苦境的那二十年,慈光这个地方,我是不想再来了。”
      迦陵听得不明就里,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疯到连自己都不记得了吗?他把自己当成谁了?”
      寒烟翠不接话,镕金落日下沧州,经西侧阳光斜射的侧颜,五官眉眼明明毫无相似,走过嘴角光影的弧度无端的又像是故人留痕,理直气壮的霸道,毫无愧色的强悍,那种牵肠挂肚的熟悉感,让人不得安宁,心神如落花啼鸟,一惊纷乱。
      攥着茶杯的手直哆嗦,她死命盯着枫岫,眸光炯炯,“你,知道我是谁吗?”
      枫岫微微一笑,“芳岁奔流,王女已经是大姑娘了,真是让臣感触良多啊。”

      王女两字一出口,任是迦陵再迟钝木讷也剡木入窍了,寒烟翠更是头皮炸开,一把攥住他的手道,“是你吗,拂樱?”
      枫岫眨眨眼,透着熟悉的狡黠剔透,“王女认出臣了。”
      寒烟翠连声又问,含了几分亟待肯定的迫切,“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鸟返故乡,狐死首丘,纵使千山云水之隔,故里的方向,始终是远行人的明灯。”
      海鸟倒退着飞过两岸,溯流而上的春水写映了他清疏眉目如被浓淡墨色钩填,那站在黑白交接处的身影向她走来,亦真亦幻,飞雪落花。
      “你真的回来了,你没有抛下佛狱没有抛下我,”寒烟翠眼底数般情绪变幻着搅成漩涡,一点点陷溺迷洞寻觅无痕,只有失而复得的甜蜜呼之欲出,高兴到了极点,“我早该知道的,你除了这里又能去哪儿呢,不管多少次流浪,三年或是二十年,你都会回来!”
      “王女说得对,天涯海角,前尘往生,臣也只有这一个地方可以去。”

      “为什么你变成了枫岫的样子,发生了什么?”
      “臣之所以晚归实属无奈之举,鸾仙海一战后,臣确实与那无衣师尹派遣的杀手同归于尽,肉身狼藉没海,魂魄却不知为何来到了枫岫被困的地牢,那枫岫自愿把肉身让给了我,虽然魂魄有置,可是他眼睛瞎了行动不便,臣也只能在那牢里住了下来。双目莫名恢复也是今年之事,纵是如此,臣的微妙变化还是被人察觉,不得已用疯癫之症假作掩饰,何况那弭界主虎视眈眈,臣也总不能跟他们说佛狱的凯旋侯尚在人世,而且就关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吧!”

      把来去缘由诚开明剖,讲到潦倒凄凉处略一停顿,他叹了口气,手中瓷杯里的涟漪滉漾,似也把光华流动的眼睛染了一层沉郁黯色,越是令人心如刀绞,这么多年的煎熬痛楚悉数涌上,寒烟翠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竟是有这许多迂回曲折,若是我早知道,绝不会扔你在那里,让你忍辱屈身三年,你受了多少伤,有多少痛,告诉我,全都告诉我。”
      “昨日事已十经秋,哪儿还有什么痛呢,含血吮疮才是战士,没有什么可说的。”枫岫眸光一沉,忽然一撩衣摆跪了下去,“倒是臣罔顾王女的心情,擅作主张一意孤行,让王女为臣担足了这么久的伤心难过,王女怪臣么?”
      “我怪你,也恨你,可那些都过去了,你的颠沛流离,我的冬夏炎凉,多少深重的苦难,你跟我,都熬过来了。”
      寒烟翠抬起手来,抚上他的眉间眼角,抚平他积虑的皱纹,抚淡沧桑世事加载在他身上的烙印,这几程惊涛骇浪后,他与她杖楫轻舟,她为他斟一杯月光下新醅的酒,暖这人间别久里他寒凉的身。
      “还记得那一年,你站在海边等我,你没有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很生你的气也不想问,但是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现在换我来接你了,我比以前懂事了,我能保护你了......”
      肝肠寸剖,血泪满襟,再也说不下去。
      枫岫半垂眼睫,很是欣慰地叹道,“臣本是做好了再被王女责骂的准备,却不想王女竟有这么大的变化,臣也算没有白死这一次啊。”
      寒烟翠本是强忍着情绪翻涌,此时不禁笑了出来,双眸里似有一捧水晶被碾碎,晶莹如曳,一串泪珠滚滚落下。

      两人心迹互通又哭又笑之际,身后迦陵的声音急切微乱,“若他真疯,这只是疯症的表现,若是装疯,此人狡猾多端,必是为了脱身先王之死的罪罚而迷惑陛下,更何况离魂夺舍一事子虚乌有,臣不相信他会是侯爷!”
      说着他枪缨一抖,枪尖指定枫岫,“你若是凯旋侯,这副肉躯的主人去了哪儿?”
      枫岫漠无表情,“他把这肉身给我后就离开了,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跟我没关系。”
      “他怎么会主动让给你?”
      “是他心甘情愿,我怎么知道,他愿意给,我还能拒绝吗?”
      迦陵又道,“你怎么证明自己是凯旋侯?”
      枫岫镇定地反驳,“你怎么证明我不是?”
      迦陵横眉冷道,“若是你用侯爷的功夫来赢我,我就服你!”
      枫岫自若的浑然天成,更是坦荡的离谱,“这幅残躯可没有凯旋侯的功体,我赢不了你。”
      迦陵气结,“那你要我们如何信你!”
      枫岫神色不动,“你们可以不信我,你们不妨再送我回慈光,我自会向弭界主说明情况,让他来定夺,我到底是谁。”

      没料到求证不成,他比鬼还难缠,不能杀他又奈何他不得,迦陵心中一股气,憋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寒烟翠闪身拦住他的问话,“当着我的面,你这是在做什么,我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他就是拂樱,就是侯爷!”
      他口齿清晰毫无疯症之人的混乱墮紊,可那截然不同的一张英朗俊逸的脸上,却是一个模子拓下来的神色,寒烟翠越是对他的话深信不能。
      心中不是不懂迦陵字字尽味,只是心怀希望又失望的痛苦她受够了,这一生她珍惜的全都弃她不返,清河之俟,禾桑成槁,她不想再等了,这份改头换面的归来,难以想象其中经历了怎样的风雨消磨,她也不愿深思,这一刻他在她的身边,这一声王女清晰而唯一,若是眼泪里能求得雨季,那就让她大哭一场。
      弃他自去的那个狠心的男人,奋战修罗血海,历经漫天风霜,一脚深一脚浅,走回她的生命。
      晚归的背影也明亮,三军重奏凯旋,春天还是春天。

      “传令下去,枫岫已死,此人是凯旋侯拂樱,凯旋侯荣归,恢复先前爵位,与守护侯一同尚享三公之位!”

      见她一双杏眼瞪得几乎要迸出眼眶,蓄满不容他人置喙的偏执狂热,迦陵怫然变色,扯住她的衣袖,“若他真是侯爷,又怎会不知道陛下登基后的尊称改动?枫岫身上诸多疑点还没有搞明白,陛下这般任性,任他摆弄操控,佛狱后必有危!”
      “我就喜欢听他这么叫我,只要拂樱回来,他愿意怎样就怎样,我不在乎!”
      “凯旋侯离开佛狱时,已给自己定罪免职,即便他真的是侯爷,也恐再难领军掌印。陛下想为他正名,想为他恢复功勋名节,就要先将他和枫岫之间所有的密谋开诚布公,在细节尚未水落石出以前,陛下为一个佛狱罪人背书,未免会遭人非议,难以服众。”
      “当年鸾仙海一战的真相还不够清楚吗,佛狱的江山是他保下来的,佛狱子民的命是他护着的,只要他做出解释有谁敢指责,谁会那么不懂感恩没了良心!你不就是在担心自己的地位吗,我说了你和他同享三公,即便给他军权也是之前留在我手里的旧部,又不会动到你的头上,为什么你那么容不得他?”

      甩开迦陵的手,尖叫带出的撕裂,扯动了每一根发丝似的令人感到胆寒,知她对拂樱的依恋不舍,却没有想到她如此情理不进歇斯底里,这三年的种种成长前进轻薄如一层蝉蜕,被他随手撕掳干净,她剥开自尊垂下头颅,只要她眼中有他,不顾任何逻辑常理,不计他弃她三年。
      这一幕的荒诞陆离张牙舞爪地缠了过来,用力握着拳,迦陵什么话也说不出,吞了一肚子生毛桃一般,火烧的痛楚撩过喉咙扩散脏腑。
      需要他来劝诫阻拦的始作俑者,却只是冷眼袖手,不置一词。

      各自在难以道破的心事情绪里沉默了,船舱上层传来尖锐清脆的兵器声,不等寒烟翠示意,迦陵已冲上甲板勘察,很快又飘然掠回,银/枪枪尖上的殷红血丝沥沥而落,神色颇为严肃,“早有船藏伏暗礁附近,等待我们回到我国海域再动手,必是为了枫岫而来,上面危险,请陛下和枫岫一同留在内舱!”
      寒烟翠深知形势严峻险恶刻不容缓,当即合上木窗,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不甘心只能处于被保护的地位,当下也要上去拼杀。
      甫蹬上一节梯台,一只手落在自己肩头 ,“前线军士冲锋搏战,后方的激励斗志,鼓舞士气,也是作战的一个环节,各司其职分工合作,才能维护机器的正常运转,你的工作便是后者,绝不可以轻易越线。”
      “你说的我懂,可我身为一国之君,如何能坐视前方军士厮杀,而我却在躲藏畏惧。”
      “有我在你身边,我不会让佛狱有事。”
      厚重的压迫之力透过衣衫,笃定强硬的语气仿佛旧日光阴至今未散,也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寒烟翠身形凝固了似的僵硬,扶在横杆上的手已经被拉了下来,咫尺之遥的身躯,几乎能感受到胸膛下坚实有力的跳动,甘心受他蛊惑,“有你在,只要你不走,我什么都听你的。”

      恍惚如梦中,咻的数道银光破开木窗疾射而进,寒烟翠一惊之下推开枫岫,抽出袖中匕首慌忙挡过,铛铛数声,落地箭镞火星四溅,力道野蛮纵肆不留活命余地。
      她不假思索就要走上前细看,被枫岫伸手拦住,“慎动。”
      “毒箭?”
      缭绕扁平状箭尖的冷光晦暗阴森,蛇头也似地盘踞地板上,透出箭洞的幽微光束,布线弥散出毫无生气的怖意。
      虽知敌方釜底抽薪是逼出枫岫之意,但受限待毙空间也只是另一条不能选择的死路,寒烟翠当断定断,拉着枫岫要上梯台,行到一半突然停下脚步,抓过他的左手腕贴上自己的右手腕,摸出一方软缎汗巾交错缠紧,略一犹豫,打了个死结,绣巾芳角翳动如蝶翅,揉进了腕间肌肤的香气,株连蔓引了彼此的温度。
      花信年华早蹉跎,此时她笑起来,却宛如少女的憨态,依旧有着娇艳灵秀的韵致,“你护着佛狱,我来护着你,你再也不能抛下我了!”
      打开舱门的同时,箭雨自窗外射入吞没内舱,恶灵老魅梭织往来的一张网,罩下绝尽生机的狠戾,看了一眼身后密密匝匝的死气剧毒,寒烟翠拉住枫岫的手,齐齐跃上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春归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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