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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梦魇六 梦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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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岸进到殿试的时候,他与宛蔷分开已半月有余。要说作为一介书生,能走到这一步,心中没有些兴奋是不可能的,可真真坐在了大殿上的书案前,佟岸心里仍掩不住一丝焦虑。
那日还在书院里,正静心读书的佟岸偶然听到了几个年轻书生的谈话,从他们口中听出,皇帝最为宠爱的琅弦郡主已到了大婚的年纪,按照惯例,若他们这年的状元恰未婚配,便会聘为郡主仪宾。那几个书生私下里跃跃欲试,领头的那个在同伴口中更是好似八九不离十的样子,佟岸并不加入他们的谈话,只那人的文章他读过,在他看来也不过如此,若他的才情都已被奉为上等,那他自己的处境怕是要思虑再三了。
不出意料,佟岸是进了殿试的,那日交谈的几个人中,也进了两个,领头的那个亦在其中。佟岸看到他们相视一笑,自己心里也有了计算。
进殿那天,佟岸走在所有人的最后面,他们十人随着试官向大殿走去,那里有他们所有人或近或远的前途。那日天气出奇的好,日头刚从东方升起,已照的人睁不开眼睛,可佟岸偏偏迎着日光看去,那远处,竟是一片黑暗,而近处反是灿烂的,他笑了笑,在周身的光明里,向前走去。
大殿上,佟岸并不急着动笔,他习惯看到题目后先做腹稿,然后一气呵成。待到半柱香后,佟岸终于动笔,虽笔速极快,但字迹依然刚劲工整。当他旁边那领头的书生放下笔时,佟岸的文章也只剩下最后一段。他停下笔,稍稍看了那人一眼,他的文章虽算不上精妙,但见地仍与自己相仿,人也是仪表堂堂,他微微笑了一下,自然写出了最后一段。
等待放榜的日子,佟岸仍是回到了尘轩阁。那日他正走在去往尘轩阁后门的巷道上,远远看见尘轩阁的小厮看到他便飞快的跑回了院子里,连踢倒了靠在墙边的扫帚都来不及扶起。
佟岸正纳闷,只见院门口一个身影晃过,很快又掩进门里,他便不能再好好的走路,也像那小厮似的飞跑起来。
进到院里,一个纤弱的身体正背对着他,穿着素雅清淡的常服,发髻懒懒的坠在肩上,但看的出是悉心梳过的。他走到那人身后,止不住狂跳的心,而面前的人,亦微微颤动。
“我……回来了!”他终于开口。
而她并不言语,亦不转身,而是慢慢背过左手。他一把握住她,紧紧的,好似再也不会放开,她羞涩的低下了头。
宛蔷的左腕上,系着一只红黑相间的同心环,映着她那雪似的肌肤,更显的灿烂。佟岸触碰到了同心环,他知道她竟将自己的头发长久的系在了腕子上,心里一阵温暖。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越发瘦削的小脸,眼里的相思都化成了相见的欣喜。他终于抱住她,将她拥进怀里,给予彼此最深的慰藉。
得知佟岸归来,楼妈妈再无微词,准许了宛蔷一切的任意而为。当然,若要阻止也是无法,她仍是挂心的,也只得祈求老天能够善待宛蔷了。
一个柳絮纷飞的日子,宛蔷做男子装扮,随佟岸出了城,先是过了远郊的一处丛林,尔后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的原野,只矗立着一座破庙。
那庙宇一看便是前朝的遗迹,墙垣已坍塌过半,仍立着的墙头上,生出了丛丛野草。二人下马后,佟岸牵着宛蔷向庙里走去。寺庙的大门自然已经没了,连门槛都不知道是被谁取了去,里面的屋舍也已破败不堪,唯正殿还算得上是个屋子。
走进正殿,竟看到一尊佛像仍摆在堂上,佛看世人,总是微微笑着,无论怎样的变迁和波澜,于佛都算不上动荡。佛前的香案上,早已断了香火,不知何年何月供奉的瓜果,早已干瘪的不成样子。
“你是怎样知道这里?”
“进京的路上,在这避过风雨。”
佟岸从袖中拿出香枝,宛蔷竟不知道他何时预备了这些。佟岸将香枝点燃,分一半给宛蔷,拉着她跪在佛前。
“佛祖在上,今日竹峰携萧氏宛蔷在此盟誓,愿结连理,此生同心,至死不渝。”佟岸说完,一脸虔诚望着宛蔷。
宛蔷看着佟岸,转头注视着佛像,亦是一脸虔诚:“佛祖在上,从今宛蔷愿冠佟氏之姓,与先生结为连理,此生同心,至死不渝。”
佛仍是微微笑着,似乎成全着世间一切美好的心愿,可佛从不言语,世间一切美好的心愿总要或多或少的修行才可成全。
从寺庙回来后,佟岸与宛蔷二人便以夫妻之名相称,出入也常是形影不离,但佟岸说,要等前途落听,才会明媒正娶迎宛蔷进门,做真正的夫妻。
放榜的那天,一早佟岸便催促着宛蔷动身,宛蔷笑他心急,实则在她心里,他必定是最后揭晓名次的那三人。不过,耐不住佟岸的催促,宛蔷只好草草穿了男人的衣服,随他出了门。
殿试的榜单自然是在宫里发布,虽是在禁苑的门外,但这地方对大部分平民百姓来说,仍是不曾涉足的地方。不少考生是带着亲朋来的,考生或者想第一时间分享喜悦,或者想第一时间炫耀荣光,而那些随同而来的人,或者想第一时间送上祝福,或者想沾一沾好运气。
佟岸他们赶来的时候,正宣布第八名的名字。那是个老书生,听到自己的名字竟喜极而泣,不等试官宣他进殿,便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直呼皇恩浩荡。看着那场景,宛蔷心下颤动,不知是喜是悲。她仍觉得来早了些,这样的情景,她怕再看到。
那老考生领旨谢恩出来后,试官也跟着出来宣布第七名的名字,不想,听到的竟是:江南郡,佟岸。
宛蔷不解的望着佟岸,满眼都是“不可能”、“弄错了”的神情,可佟岸却平静和坦然。
他轻抚她的肩,留下一句“等我”,便随试官而去了。
这一去,便是长久的分别。直到第六名便被宣了进去,直到前三甲身披红花,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出来,直到榜单前人群都已散去,佟岸仍未出来。宛蔷不惧自己女子的身份,冲到守卫跟前询问,那守卫的小哥疑惑的看看她,甩下一句“不知”,便继续面无表情的挺立着。直到日头垂到西山上,终于从禁苑大门出来一顶轿子。
不等轿子走到宛蔷跟前,轿子里的人便大喊“停轿!”宛蔷听得出,那是佟岸的声音,但她听得出,那声音里满是惆怅与悲戚。
佟岸从轿子里出来,仍是早晨的那身青布衣裳,与身后华丽的轿子格格不入。他奔向宛蔷,紧紧抱住她,不顾她一身男子装扮,不顾身后异样的目光。
直到轿子旁的随从轻轻唤了声“大人”,宛蔷才从佟岸的怀中挣脱。
佟岸并不回应身后的人,只望着眼前的宛蔷,不顾她满眼的疑惑,问道:“若我死了,你可愿意下辈子还来找我?”
这一问,宛蔷更是满心生疑,她慌乱的在佟岸身上搜索,终于在他背在身后的袖管里抽出了两道圣旨,佟岸欲抢,却已晚了。
那道圣旨上,写明封佟岸为从二品中尉大夫,从二品啊,纵然是状元郎,最多也只会得个三品的官职。宛蔷心中,从疑惑转成不安,她慢慢展开另一道圣旨。这结局已明明在眼前,佟岸一心苍凉,再不去争抢。
彩云腾空,日月同辉,鸳鸯戏水,并蒂莲开,佟岸琅弦,六月初六,吉日成婚。如此美妙的画卷,赫然升起在佟岸与宛蔷中间。
她无言,他亦静默,他曾畏惧过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所憧憬的事情终究与她无关。
“恭喜……”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便再也说不出什么,转身飞奔而去,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