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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烛华 (1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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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犬低头撕咬着西城隍尸身,施工大楼只剩下路灯透入的微亮,地上则有杜淇风鲜血散发的黯淡光芒,自从西城隍被咬掉头之后,原本照亮这个楼层的神光大幅消失,包绮印这才意识到施工大楼内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附近不时响起人体被撕裂咀嚼的声音。
另一个能在黑暗中看得一清二楚的存在,则是不请自来、外貌飘逸若谪仙的白衣男子,那人三言两语就挑动西城隍自尽的漆黑恶意却让包绮印血液结冰。
包绮□□知此次可能无法生还,打破忍耐极限后,反而能麻木地倾听西城隍与魔种的对话。
她的人生中已经有三次面对生死关头,最近的一次就是和林欣仪与藏璎同时遇到尸犬,再往前则是两年前中理大学的夜教事件,包绮印带领的小队被妖鬼带入另一个空间,一个同学惨死,宋星平失踪了一整夜,被发现后已是植物人,还有一个队员根本不是人类。
最早的那一次则发生在包绮印七岁时,她被坏人绑架到山上,中年男人带着好奇迷恋的表情侵犯了当时还是孩子的小印,却因她哭着求对方让她回家,没有对她施加更多暴力伤害,而是将她带到路边抛弃,那件事造成家族与包绮印内心深深的伤痕。
长大后的包绮印许多次回顾当时情况,以年幼受害者的角度来看,她无疑非常聪明与幸运,几乎没有受伤就说服加害者放走自己,但包绮印永远都忘不了,被强迫对待后哭泣恳求坏人饶命的回忆,这项耻辱甚至凌驾了众人以为她被性侵害的阴影。
身为一个幸存者,包绮印懂得避开危险,但无论如何也避不过时,保护尊严就成了她拯救自己的方式,她多出了一个奇特的想法,生命危险不分理由,无论是车祸还是吃人怪兽,会死掉就是会死掉,不会死就是不会死,她会奋斗到最后一秒钟,直到被迫倒下为止。
并不是她多有骨气,只是包绮印太过年幼就独自面对过可怕的敌人,毫无还手之力,她再也不要尝到那种软弱服从的痛苦!
「不是三次,而是四次,不过有一次妳不记得了。聪明的女孩。」魔种见尸犬一时半刻吃不完杜淇风,居然找包绮印聊起天来。
包绮印一心只想护住藏在肚子上的《归藏易》,一声不吭。无论魔种会不会读心,那都不是现在的她在意的问题。
「小妹妹,别对我视而不见嘛!在下难得有机会和别人好好说话。他们不是看不起我,就是被我吓得要死要活。」魔种笑瞇瞇地说。
包绮印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比尸犬更可怕,西城隍想打败妖怪,却误入歧途一错再错,集合众魂怨念的尸犬为了报复咬死西城隍,对她来说都是能理解的原因,但魔种却用一副温柔同情的态度将人推入深渊。
「那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吗?」包绮印带着哽咽鼻音小声地说。
「妳难道不好奇这个城隍怎么死掉后还会流血?这是地祇的能力之一,他们可以变化出和肉身很接近的实体,混进活人里明查暗访,也因为这点,鬼差要逮到这个城隍逃犯就难上加难了。」魔种杀时间似的说明。
「我不好奇。人都要死了有什么好好奇?」包绮印根本不想和魔种对话。
「这不是妳的实话,妳根本是个小好奇鬼,才会给自己惹来这么多杀身之祸;再者,妳怎不想着和我聊聊天拖延时间会有奇迹出现呢?」
「你只是想玩弄我而已。」包绮印起了倔性顶嘴道。
「是没错,但也代表小生认为妳有玩弄的价值,妳不该为此高兴吗?」
鬼蛊发出响亮的喉音,吞下最后一截大腿,身驱暴长三倍,额心至背脊部位多出火红斑纹,虽不像与道士追逐时一度变成的小山体型,颈项捆着的铁链却被撑得紧绷,开始出现火裂纹。
尸犬舔完地面血迹后,趴下来意犹未尽地舔着足掌和整齐许多的毛皮。
「别看杜淇风是坏神明,能当上地祇的魂魄都非常特别,虽然因为这样做坏事或钻牛角尖也格外麻烦,我很欣赏他的不幸,才特意让他也成为鬼蛊的一份子,这种狂暴姿态更适合他。」魔种蹲在包绮印面前,欣赏她缩成一团的模样。
「如果是我,就和鬼蛊同归于尽。」包绮印微微抬起脸,瞪着魔种说。
「但妳根本不会对众生有差别待遇,对妳来说好坏的区别标准是行为,不是种族。不过如果妳是城隍,还真有可能跟对手玉石俱焚。」魔种歪着头评论道。「我也喜欢妳这样的好孩子唷!」
「鬼蛊现在虽然吃饱了,但胃口还是很好,多亏杜淇风这具地祇魂魄的质量,只要再吃几个道士它就完全成熟了,别说这条锁炼困不住,脑袋也会聪明许多,不会再被犬性影响。」
在场还有一个荏弱的活人,鬼蛊竟能视而不见趴着休息,并非它真的饱到懒得动,只是这个怪物正将从横死者血肉而生的疯狂残暴进化得更加精细稳定。
过往尸犬总是囫囵吞枣,现在它已懂得用等待与玩弄引导出更多恐惧,彷佛正学习着魔种的言行,饶有兴致地清理自己,一双灼灼火眼盯着包绮印,显然不曾忘记猎物的长相。
包绮印顿时明白,就算奇迹出现,她逃得了一时,甚至转世投胎,这头怪物也会追她到天涯海角,除非他们之中有一个彻底毁灭。她收回前言,被车撞死要好多了。
「很生气,不甘心吧?『为何偏偏是我?』,这些被当成鬼蛊材料的人也是这么想。小印,将《归藏易》给我,小生保证立刻带妳到安全的地方。妳不是很想活下去吗?」魔种朝她伸出手。
「不给。」包绮印一口回绝。
「看来是我表达不够清楚,小生随时可以将书直接抢过来,只是如果妳主动交给我,那样比较有趣。妳是稳赚不赔呢!」
「然后,你真的会救我,将来死了很多人,我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你会害我活得生不如死。」
魔种深深吸了口气,双眸晶亮:「没想到来找淇风君偶然遇到的附带甜头居然这么了解我,我现在是真心舍不得了。」
「你有『心』吗?魔种。你叫什么名字?」包绮印冷不防问。
白衣男人笑容消失了。
他起身走向尸犬,包绮印忍耐许久的泪水又漫出眼眶。
尸犬用四足站起,低头用鼻尖亲昵地嗅着魔种的手掌。
「你想认我为主?真伤脑筋,小生没有养宠物的打算。」魔种摸了摸尸犬的鼻梁。
「怀念那种感觉?世界上只有我发现你,喜欢你,相偎相依。你不是已经和最初的主人永远在一起了吗?接着只需要加把劲,别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他对尸犬说话的语气和怂恿西城隍自杀那时如出一辙。包绮印毛骨悚然。
这个存在没有感情,却专挑别人弱点下手,连怪物也不放过。
「考虑得如何?小妹妹。生不如死好歹也是生,沈韵真若在这里,一定二话不说拿《归藏易》换妳,妳只不过在做她希望妳做的事,谁也不会怪妳。不如说,放弃这个生存机会,等于是背叛那些珍爱妳的人。」魔种一边抚摸尸犬,一边看着包绮印。
「我也很奇怪,为何猜得出你的念头,可能是你不够有创意。如果你想玩弄我,你不会直接对我下手,而是攻击我身边的人。所以,我不接受你的提议。」包绮印抹着眼泪说。「也许我会死在这里,但我的朋友会克服挫折活下去。」
魔种的确命中包绮印的精神弱点,他说的都是她心中想过无数次的自保理由,但包绮印早就有难以让步的选择。
「了不起。但妳的家人如何?我发现妳对血亲没多少感情,这边不管了吗?」
「我不想被你没完没了的精神勒索,既然生不如死,干脆早点死。」
「……」魔种第一次被堵得无话可回。
「给我一个解释,为何区区凡人的妳却不听我的话呢?」
「家人对我很重要,但我尚且不听他们的话,何况是你?七岁到二十三岁,我遭他们情感勒索这么多年,还差点被强迫嫁人,坦白说真的烦透了!好几次都想自杀。被卷进这次的事件,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
「我懂了。妳真是顽固的『人』。」魔种说出这句话时微笑了。「所以妳也明白,凡人很脆弱,一个不小心就凄凄惨惨死了。」
包绮印抱紧《归藏易》,全身僵硬,哪怕此时魔种给她逃跑时间也站不起来,她把最后的勇气都用光了。
「既然如此,避免鬼蛊在吃妳时不慎毁坏《归藏易》,这本书我还是先收下了,日后想必有用。」逗弄够了尸犬,魔种再度朝包绮印走去。
青年冷不防冲出楼梯口,朝魔种射去火符,白衣男子脸孔一偏,让火焰落在身后地上,再转回时,宋星平已跑到包绮印身边。
「小印,妳还好吗?哪里受伤了?」宋星平见她无法站起,焦急地问。
「你为何来这里?」包绮印简直要疯了,现在又得赔上一个人。
「妳被抓走了,我能不来吗?西城隍呢?」宋星平见到不远处的尸犬,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听描述尚能感受到那股威胁,亲眼看见才知道小印她们形容得还太过客气。
高阶道士们为何不惜大阵仗围捕鬼蛊,只因尸犬就是如此恐怖的怪物,这种恐怖并非指怪物的外表,而是它散发出的意图与杀伤力,让逃脱不及的猎物万劫不复。
「他被鬼蛊吃了,自愿地……」包绮印痛苦地说。
「什么?」宋星平看向站在尸犬附近的白衣男子,光看打扮像是与时代脱钩的道士。「他又是谁?」
嘻皮笑脸站在鬼蛊附近的家伙,铁定不是善类!
「他是魔种!这里很危险,你快逃啊!」包绮印急道。
「小印,妳说我创意不足,至少还有些许创意不是吗?按照一般情况来说,妳的骑士在接近这栋施工大楼前就会被我杀了,但我想看看你们相会的画面。」魔种说。
包绮印努力撑着腿站起来,宋星平则探入口袋,等魔种露出破绽伺机攻击。
「还想战斗,真可爱。不妨让你们见识实力差距,小生可不是只会逞口舌之能。」魔种刚说完,黑暗变浓令人喘不过气。
宋星平拨开食指伤口想藉鲜血催动强力符箓,却发现符纸又湿又软,丝毫没有感应,正要拔枪却摸了个空,后脑被硬物抵住,宋星平不用确认就知道是自己的枪口。
遇到这种敌人,普通人怎么可能有胜算!
宋星平经过苦练与黑太爷、司徒烛华两个明师先后指点,虽然法术只有初级程度,但他生来带有夙慧,心智又敏感,马上感觉到魔种散发出某种漆黑沉重的力量,让道术失效了,就像在气压低的高山上难以煮沸水一样。
想要对抗这种影响,必须拥有强大的反力不可,洁净又光明,火海一般的力量,但他身上却只有小小的火焰。
「星平!」包绮印立刻想捉下那把枪,却看到板机缓缓向内移动,瞬间反应过来,连忙缩回手。
扳机静止。
「你到底想怎样!交出《归藏易》就饶了我们两个吗?」她朝魔种怒吼。
「妳问我有没有心的时候,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拥有望朔俊美外表的魔种笑了笑。「意外的是,那个问题却让我生出厌恶之心,所以小生的确有心。」
魔种吊人胃口似的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接着我要杀了妳身边的男孩,妳又会带给我何种惊喜呢?」
「不要!」包绮印哭喊。
扳机又动了,宋星平咬牙闭上双眼,黑暗中却伸出一只手抓住手枪,并把宋星平往旁一推,枪支在红发妖狐手中变成一团废铁。
「欺负后生小辈算啥好汉?慢着,我都忘了你这魔种年纪没比婴儿大,也不能叫男人。」狂屈将废枪往角落一扔,舔舔爪子。
宋星平跌坐在旁,立刻被小印紧紧抱住,惟恐魔种又拿尖锐物往他身上捅。
「放开我!小印。」宋星平怎能让女孩子搂着保护?
「就这样抓好他,连半瓶子水都没有的家伙别来碍事。」狂屈往前走了三步,与魔种近距离对峙。
「那些修行者弄出的奇特阵法本身就影响法术效果,加上一个地祇死在这里,还有鬼蛊跟小生在场,处于这么浓厚的异常业力中要使用道术可不容易。」
「试试啰!」狂屈抓握手掌,长爪刺入手心,伤口顿时鲜血如注,他往地面一按,血迹燃起青白火焰游走于地写出一道巨大符箓,并在前方筑起火墙。「貌似没太大妨碍。」
红发妖狐乍看轻松写意,但稍有本事的修道者便能看出端倪,一上场就使用自己的鲜血,已经算是大招了。狂屈手按剑柄,此举透露出他的戒慎小心。
「六百年道行的妖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魔种的举动却和说话相反,一吐气灭了半面火墙。
「虽然很想叫你们趁机逃跑,但一来本大爷不作断后的傻事,二来你们一动就会刺激鬼蛊猎杀目标,总之,在我后面躲好。」狂屈头也不回说。
包绮印忧虑地应了声,宋星平则挣扎站起。
「惊喜真是接二连三,不过狂屈君,你认为自己有胜算吗?同样的小伎俩对鬼蛊可不会再生效了。」魔种用手背拍着掌心道。
「原本就是为了报恩才来,胜算的话,看你怎么定义了。」狂屈拔剑同时,尸犬一跃而起,却在空中停止动作,摔在火墙上,一滚身回到魔种身边,虽未受到明显伤害,显然也不喜欢狂屈的火焰。
魔种及时踩住尸犬拖在地上的锁链头,无视脚掌正冒着热烟。
「你是鬼蛊的新主人?」狂屈瞇眼问。
「非也。小印可以作证,只是小生和它处得还不错。」
魔种不但站立位置离鬼蛊极近,还阻碍鬼蛊的攻击,居然没被反噬,如非魔种有抑制鬼蛊的特殊力量,就是实力凌驾鬼蛊之上。狂屈和宋星平都发现了这个明显的事实。
「他可以和鬼蛊沟通。」包绮印指着魔种。
又是一个修道者难以想象的情况。
「小生有一个双赢的提议。」魔种道。
「说。」
「本来,最直接的方法是让鬼蛊再吃了你们三个,那么这头残缺的狗儿马上就能成熟蜕变了。可惜这不是小生的作风,如果我想这么做,何必和你们多说废话?」
「确实你看起来像是善于盘算的类型。」狂屈道。
「阁下也不差。话说回来,多亏西城隍的奉献,鬼蛊距离熟成只差临门一脚,粮食随便找几个修道者凑数即可,眼下我不想杀你们,也不想打架,只要你们答应我一个要求后安静离开,我甚至可以让你们带走《归藏易》。」魔种摸着尸犬的头,后者坐了下来。
「魔种何时转性了?记得你的主人沐霖可是不择手段想弄到《归藏易》。」狂屈当然不会错过修道者大闹数场与黑家殭尸几度起落的重要情报,但也因为大妖们咸知黑家人的难缠与真魔现世的危机更大,反而没加入《归藏易》的抢夺战。
「魔种也是有各式各样的性格,诸君就当小生特别偏好壁上观好了。小生暂时还不想上舞台招摇,《归藏易》对小生来说可有可无。拿到这本秘笈若没守好被主人处罚固然倒霉,不慎弄丢主人还以为我私吞该如何是好?」魔种这个回答合理得近乎荒谬。
「双方各退一步可以,但得先听听你的要求内容……」
宋星平按住耳朵用力甩了甩头,妖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自从踏入施工大楼后脑袋就一抽一抽的疼,狂屈一出现,头痛更是立刻上升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小生想要一个名字。」
「我没听错?」
「是,你没听错。」魔种戏谑地重复一遍。
「那你就叫『小生』吧!」狂屈秒答。
「这似乎有点太过随性──」显然魔种不太满意。
「改个字也行,我认为『畜生』不错。」宋星平接口。
「难得我们有同感。」狂屈对宋星平说。
「我认识你吗?为何一副我跟你很熟的口气?」五官精致妖娆的青年不客气地问。
狂屈毫无预警往宋星平额上一按:「因为我从以前就看你不顺眼呀!」
宋星平顿时失去意识软倒,多亏包绮印拚命抱住青年肩膀,他才没撞到头。
「你迷昏他做什么!」包绮印叫道。
「待会搬运起来方便,又可预防这小子不听劝乱窜。」狂屈很有经验的回答。
无法反驳他的包绮印只好乖乖闭嘴。
「接不接受一句话,真的那么在意好名字请去找算命仙,咱们妖怪没文化。」
你自己的名字不就很有典故?还务求冷僻不撞名哩!包绮印腹诽。
「小生就小生,吾辈只是想要一个机缘罢了。」魔种居然认了。
「那么,后会无期了。」狂屈召出一阵黑风,带着包绮印和宋星平消失无踪。
「我倒觉得是山水有相逢。」白衣男子意犹未竟喃喃道。
魔种松开铁链,尸犬先是往外跳了两步,却频频回头,彷佛知道一离开施工大楼就再也看不见这个笑容满面的人。最后仍依恋地走回白衣男子身边,魔种不吝再度伸手抚摸,这回尸犬猛然咬住他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尸犬松开牙齿,魔种却毫发无伤,连衣着都不曾破损。
「你以肉身和魂魄为食,不能被你所伤的小生又是什么呢?别在意有无主人,你自由了,合该大闹一场庆祝。不管修道者怎么诋毁怪物,你有的是『忠心』,轮到你为主人复仇了,不管哪位主人,人类都欠了他们。」魔种蹲跪搂了下尸犬的颈子,尸犬无声流下两道血泪。
魔种像来时一样身影若隐若现,终至完全不可见,只剩哼着小调的声音缓缓远去,尸犬连绵不绝的呜咽在黎明前暴雨中显得分外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