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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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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章玉阶的话并不是没起到一丝效果的。
江暮帆也已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她消瘦的面容,她过眉的刘海,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惨淡的笑容,她绝决的背影......
他出神的望着天空,那日的情景仿佛放电影般一点一点从那块屏幕上显现出来,形成一幅巨大神秘的星相图。
如果事情真如章玉阶所说,那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她到底又什么难言的苦衷?为什么短短一个学期她竟瘦了那么多?她梳起那么长的刘海是为了遮掩什么?
这些,都是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闭上眼睛,试图抓住那些悬在空中的零碎线索,一点一点拼凑成原因。
什么都没有,头脑里依然是混乱冗杂的一片,他感觉那些线索拧成了一个乱糟糟的线团,教他不知从何下手。
那真要去九江走一遭,如章玉阶所说?
生平第一次,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章玉阶只说对了一般,他骄傲,宁死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尊严,但除此之外自己还是个懦弱的人,不愿面对现实的阴霾。从这方面说,他们两人倒是出奇的相似。
所以他踌躇着一直踌躇着,浑然未察觉时间正以惊人的速度从他游离不定的思维缝隙间溜走。
去,还是不去?
这本来一两个字就能解决的问题他却思考了许久仍未得出答复。
好一个优柔寡断的懦夫!他暗骂自己。
胸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电流的振颤,可不是也在嘲笑自己的无能?
哦,不,那种奇妙的振颤竟来自于自己几天都没碰的通讯工具。
临走的时候,父母还嘱咐他带上手机,以便与家人联系,而他也只是象征性的将它放在身上,这几天碰都没碰一下,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心头一阵激动:是她么?
寂静的走廊上回荡着《天鹅湖》忧伤的旋律。他暗暗叹了口气,接起电话:“喂,爸?”
“暮帆,”手机那头传出的声音让他心狠狠揪了一下,那一刻他真正感到父亲老了,“你......什么时候回家?”
“明天早上。”深吸一口气,他努力平复内心的激动,淡淡道。
一阵沉默,只听得那头手机电流在呼呼作响。
“两年了,你还没有忘记她?”迟疑了半天,父亲终于开口了,声音苍老而艰涩。
“是。”
“你放弃了那么多大好的深造机会是为了她,这次去庐山也是因为她?”
“是。”他的声音不大,却凛然而坚定。
电话那头传出一声叹息,低而沉。
“她的确是个好女孩,”江父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欣慰还是惋惜,“你去找她吧。”
“可是她......”
“不必说了,那件事其实是我的主意。”
什么?!江暮帆霍然睁大眼睛,以他的冷静,也不禁语气激烈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年前,我去找过她。”
那一年,对江暮帆来说是刻骨铭心的一年,幸福和灾难统统在那短短的一年发生。
那一年,对江父来说亦是意义深刻的一年,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观会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那个九江郊区的女孩子,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了她,平日顺从懂事的儿子竟变得如此强硬武断,听不进自己和妻子的丝毫劝阻?他甚至不惜和自己反目,离家出走彻夜未归?那个农村女孩,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他借出差之名,瞒过儿子,只身到了谢清怡的村子。
在他看来,这样的房子实在不想人住的,这样的路也实在不像人走的,还有那些新奇的盯着他看的憨头憨脑的村民也让他觉的可笑。
难道暮帆喜欢的便是这种庸俗的穷人家女儿?他冷笑着摇头,果真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顺着村民的指引,他来到了那栋毫无特色的土砖房前,一个女孩正蹲在大门口逗弄着一只大黄狗。
仿佛察觉到前面有人,她敏感的抬起头。
在他看来,那张脸虽然清秀,但并不出众,只有一双眼睛是十分明亮清澈的,仿佛能看到人心里。
即使冷定如他,也不禁被那样的目光看得怔了一下。
“谢清怡谢小姐?”他随即镇定下来,问道。
“嗯,”女孩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又亮了一分,“伯父,您好。”
她显然已认出他。
江父打量着她:她的衣着是极为朴素的。浅绿色棉袄,一条深蓝色牛仔裤,虽然都洗得有些发白了,但依然很干净整洁的穿在身上。
从她刚才的表现来看,倒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但他相信这女孩是远远配不上自己儿子的,只凭她的出身便能说明一切。
他不动声色的颔首:“可以和你谈谈吗?”
“好,”谢清怡脸色微红,“伯父请进屋坐。”
“不必,到僻静些的地方,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谢清怡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点点头:“好。”
江父所说的僻静地方便是那条鲜有人问津的羊肠小道。
他们面对面的站着。江父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冷声问:“你是在和暮帆交往?”
“嗯。”谢清怡有些局促的低下头,面上泛起一层娇羞的绯红。
“那就请你以后离开他,永远别再见他。”江父接下来的话无异于五雷轰顶。
“为......为什么?”谢清怡面上血色顿时褪了个一干二净,“这是他的想法吗?”
“不,是我的想法。”
仿佛绝处逢生一般,谢清怡轻轻舒了口气,血色又慢慢回到脸上。
“那么,我做不到。”谢清怡接下来的回答更令他吃了一惊。
他死死盯着这个女孩,一部分是因为惊诧,而更多的是由于恼怒。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公然反抗他,难怪自己的儿子会变得如此叛逆!
而谢清怡只是淡淡的微笑着,毫不避讳的迎上他的目光,竟是不输却分毫气势。
“谢小姐,我想请你考虑些实际的问题,”江父强压住火气,但语气明显带了些讥嘲的意味,“一个在首都,一个在荒僻山村,你觉得你们这样有将来吗?”
“一定有的,我会尽最大努力考到北京。”谢清怡无视他的讥讽,坚定的道。
“且不说你的能力,就算你考上了北京又如何?现在江暮帆眼前摆着大好的留学机会,你如果真爱他就不要拖累他。”
“我不会拖累他的,”谢清怡眼里闪着湛然的光,“我会一直等他,等他回来。
“谢小姐,你真的想让他一无所有吗?”从未见过如此顽固不化的女孩,江父怒极,沉声问。
谢清怡一怔:“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想告诉谢小姐,你会为你的自私付出代价,”江父眯起眼睛,冷冷道,“如果你执意和暮帆在一起,那么他在这世上得到的只有你一人;如果你离开他,那么暮帆在这世上失去的,也仅有你一人。我相信谢小姐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声音不大,却震得谢清怡耳膜嗡嗡作响,仿佛里面有无数的虫子在飞。
“您是他的父亲,她面色苍白的盯着他,好半天才惊叫出声,”怎能做出这样绝情的事?!”
“那也是迫不得已,”江父的声音波澜不惊,“我只想请谢小姐考虑一下再作明智的决定......”
“不必考虑了,”谢清怡蓦地打断他的话,惨然一笑,“我答应你。”
“那么我替儿子谢谢你。”江父长长吁了口气,还好只是个乡下女孩,好打发,万一她真死缠烂打的话自己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他并不是个狠绝的人,更无法对自己的儿子狠下心肠。
然而,谢清怡竟好像未听见,她怔怔的立在原地,好像一只毫无生气的偶人。
她的眼睛此刻暗淡的像两团燃尽的灰,死寂而空洞。
只是她的悲伤在江父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他沉吟了一下,说:“你的家境我知道,事后你会得到两万块钱作为补偿费......”
谢清怡蓦地抬起头,漆黑的瞳孔泛出冷冷的光,仿佛死灰复燃,硬生生将他说到一半的话逼了回去。
“你可以侮辱我,”冷冷的盯了江父许久,谢清怡突然笑了,笑容中带着说不出的凄凉和嘲讽,“但请别辱及暮帆,难道你以为你儿子的感情只值两万块钱?”
江父瞳孔骤然收紧,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而他偏偏又找不出任何话语反驳他。
“我家是穷,但我们穷得有骨气,”无视他惊怒的表情,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女孩继续说话了,但话语里已带上了颤音,“农村人怎么了?他们不也是靠着自己的劳动立足在这大地上的吗?他们上对得起,下无愧于地,你有什么理由瞧不起他们!”
“是啊,他们粗俗,他们没有文化,但他们任何一个都比你通情达理!”
“你口口声声说为暮帆着想,你可知道他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是什么?是独立,是自由,是不受约束的生活,是翱翔天际的翅膀!这些,你替他想过吗!”
“你把你儿子当什么?个人的私有财产吗!你把他的爱情当什么?只值两万块钱的废品吗!”
“你口口声声说我自私,你自己不也一样!”
“......”
她的声音渐渐化作一声又一声厉斥响彻耳畔。
原来这便是真相么,赤裸裸的真相?
原来这便是真相么,赤裸裸的真相?
那一天,她傲然冷对江父,一字一顿的怒斥他的蛮横霸道。而在江父离去后,揭下坚强的面具,她再也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江暮帆睁大眼睛,他仿佛看到那一日她不断颤抖的双肩;盈满泪水,悲痛欲绝的眸子;捂着嘴唇不让抽泣声溢出唇间的手!那一日,有谁来安慰她,有谁为她承担痛苦!
可是,在痛哭一场之后,心力交瘁的她不得不重新套上冷漠无情的面具,来面对自己这辈子最最心爱的人;准备好一大堆违心的绝情的话语,来刺伤自己这辈子最最不愿伤害的人!
她为什么要梳起那么长的刘海,是为了遮盖自己哭红的眼睛啊!她为什么短短半年瘦得那么厉害,因为,因为她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挣扎中啊!
那一日,她决绝的离开了自己,可是有谁知道她在背后流了多少辛酸泪!
清怡,清怡啊!
郁积在心中两年的怨恨在那一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悔!清怡,为什么在你最伤心的时候你最爱的人都没有给你一句宽慰之言,却仍用比匕首还锋利,比标枪还尖锐地话语往你伤口上捅呢!
“自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思考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两年,不长不短的一段时间,你在受煎熬,我瞧的清清楚楚。你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出国深造的大好机会,你对身边漂亮的女孩不屑一顾,仿佛这一生除了她你再无可恋。看着你这样子,我也在受煎熬。”
“两年里,我也想清楚了不少事情。甚至......想到了年轻时和你母亲相恋的日子,那个时候,我们何尝不是一样的倔强,一样的执著,一样的义无反顾,一样的......傻?既然这样,我又有什么理由阻挠你呢?”
“也许我应该庆幸两年前找过那个女孩,是她点醒了我,是她让我意识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犯了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也是她让我明白你真真正正渴望的是什么。”
“我感谢她,佩服她的坚强,她的骨气,而最欣慰的,却是自己儿子的眼光。”
“所以暮帆,你去找她吧,我不会再阻拦你了,因为,她是一个值得爱的人。”
电话那头,江父的声音低而沉,蕴满了无穷无尽的歉疚和忏悔。
对现在的父亲,他还有什么怨恨的呢?两年了,自己受了那么多折磨,他也受了不少苦。何况,他现在已彻底醒悟。
所以,他说:“谢谢您,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