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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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克儿最近有点烦躁，浑身都不爽利，时常一气儿不顺心火上升，看谁都不顺眼，娘检查了半天他很久前打架留下的伤疤后叹了口气告诉他，秋天了，容易上火，多喝水，不要到处乱跑。于是他就当即凑到水缸子跟前，但又被娘嘱咐不能喝生水以后只好乖乖地蹲在灶间烧水，弄得灰头土脸的，也不常和伙伴们出门游荡，引得几个人跑来寻他。
说邻村的大头欺负了小西，小克儿火棍儿一扔肚子一拍，大叫一声“狗日的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不想活了吧”就跟着他们出去了，天知道他有多久没跟人打过架了，这当儿也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满头都冒火。
找到大头，一句话没说火速冲上去就踢，这一脚又狠又准，让大头晕了好一会，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怒道：“你吃饱了撑的！？”
“你欺负人的时候可不也吃撑了么。”小克儿拍拍手，回头问，“他干什么了？”
后面人答：“抢了小西的糖葫芦。”
“然后呢？”
“没然后啊，就抢了小西的糖葫芦。”
……小克儿没奈何，只能顺着话说，“这什么德性啊，见东西就抢，你小子没长脑子还是怎么的？”说完又冲过去要把大头往地上推。
大头被无缘无故踢了一脚，一听原来是寻事的，也不甘示弱，冲上去跟小克儿扭打起来，两人架势之单薄，招式之生硬粗鲁，动作之鸡同鸭讲，实在看不出什么趣味，偏偏小娃儿都喜欢热闹，没一会就引来一帮看戏的，拼了没两回合，小毛大呼小叫的就冲将过来，一个朝天小鬏晃得厉害。
人还没跑近，众人都开始往回跑，耳朵尖的都听见了，思哥哥来了。
两人其实也打得差不多了，大头吐了口唾沫，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一瘸一拐地走了，小克儿仰面躺在地上，浑身都沾了泥，大口喘气儿，眯着眼睛看天。
大家都去看思暮，小克儿这五年来却只见过他两次，头次还是他带自己来的时候，已经没甚印象，思暮第二次来时娘带自己去城里给爹送药材，没碰上，回来听说思暮给每个小孩儿都发了一块糕点悔得在心里惆怅了好几天，第三次倒是在，却因为发痘子怕过给别的小孩软禁在家，足足到了第四次才见上，却好死不死看到不该看的。
当时思暮和小克儿的娘在说话，小克儿虽然终于几经周折见到了传说中的“恩人”，但既没有领到吃的也没有受到关注，多少有些惘然，跟在思暮身边一个长得很和蔼（？）的小哥哥倒是让小克儿更喜欢，不仅长得好，性格也好，一直都在微笑，不厌其烦地陪他玩沙包，最后还悄悄塞给他两个铜板，对着他挤眉弄眼，意思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小克儿顿时感动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使劲点头，霎那之间就认定了他。
至于认定了什么，呃，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后思暮就出来了，背着手若有所思的样子跟他稚气的脸一点都合不上，没什么表情地捎带看了小克儿一眼，然后转头跟小哥哥示意了一下，小哥哥对着小克儿笑了笑，挥挥手，回头对屋子里说我和少爷这就走了。
小克儿拿着沙包在原地发呆，嗳，好好看的笑啊。
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门口，娘跟出去在门口大声打招呼，“思少爷慢走啊，今儿就不送啦。”
小克儿把沙包一扔，往门外冲去。
知道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都一直跟在后面不远不近的地方，有村民一路跟思暮他们闲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村口，打过招呼就都回去了，小克儿也跟着转身，但路过一棵树的时候很快闪身躲到后面去了，小心地蹲在地上。
他手里握着两枚小哥哥给的铜板，握了太久被汗濡得温热，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两个人。
马车已经在近旁，小克儿把身体往外面探了探，正想站起来的时候，竟然看到那小哥哥抬手顺了顺思暮的头发，而思暮竟然转过身来，凑到小哥哥脸边不知道干什么半天都没动静。
小克儿伸着脖子也看不到，就绕到树的另外一边想看清楚一点，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惊得栽将下去。
思暮的嘴，是在小哥哥的脸上来着吧。
再不敢看，小克儿缩回来躲好，不敢相信似地揉了揉眼睛。
过了好久才探头看了看，路上已经没人，小克儿风一样冲将回村。
思前想后也想不通这究竟是怎的回事，小克儿只知道随便亲别人的脸是很不好的，否则自己上次亲了小娟的脸以后就不会被小娟爹追着打了好久还告到家里去，现在思暮那混蛋竟然亲了那么和蔼可亲（？）的小哥哥的脸，大坏蛋。
想着想着，眼圈竟然红了，小克儿不知道这股子委屈从哪里来，四下看了看，打消了回去问娘的想法，改道去邻村找小娟玩。
就这么过了半年，思暮再来时带走了文眷，听说这次那小哥哥没再来，小克儿便躲在别处干脆家都没回，死活不肯去见他。
大坏蛋。
又半年，就是现在。
较之一年前小克儿长了不少的个子，抽条起来身上几乎没几两肉，脾性也收了不少，不再无端端找人打架，也能收收心学两个字直叫他爹娘涕泪直下，于是小克爹每天收了摊子都回来教他俩字，竟然还真的有模有样，摆出一副好学的势头，某天小克娘惆怅地跟小克爹说，“早知道这孩子现在这么听话，当初就不跟思少爷说了……唉。”
小克儿刚好从外面回来，顺口接了一句，“说什么？”
爹娘都一脸阴晴不定，摇头，让他去烧水做饭。
却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每天睡觉做梦时磨刀霍霍向思暮——他向来直呼恩人之名，为这事娘不知道训过他多少次——想起小哥哥陪自己玩又给了自己两个铜板却竟然被这坏蛋亲了脸蛋，心里的滋味仿佛打翻五味瓶，难受头着实没来由得可笑，而那两枚铜钱被他拿了绳子串住吊在脖子上，一直没舍得摘下来。
回忆过往事，小克儿从地上爬起来，找了片地儿坐下，龇牙揉了揉被踹得仿佛肿起来的小腿，胡乱抹了两把脸。无意识地盯着空空的天，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渐渐充溢这个少年的心，让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操，怎么还在这儿，你们思~哥~哥都要走咯，喂，不是被我打得走不动了吧。”
大头阴阳怪气地站在一边，小克儿皱着眉头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大头得劲了，嚣张地怪笑起来：“哟，怎么不去找你的思~哥~哥啊，跟他搞好关系，让他把你也带走，跟着去吃香喝辣啊。”
“你他妈的再说一遍！”小克儿唰的站起来，拳头握得发白，眼睛都红了。
大头往后缩了缩，哼了一声，跑了。
小克又坐下来，嘴里嘟囔了一句脏话，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太阳太刺眼，晃得眼泪都要出来，想了想到底去找小娟还是去找大头算帐，突然觉得有点渴，于是决定还是去找小娟喝点糖水好了。
刚站起来转过身，眯着眼睛看到不远处站着个人。
长身而立，月白衣衫，面无表情，倒跟城里大户人家身边站着文眷。
还能是谁。
反应的时间，思暮已经走了过来，看了他一会，皱了皱眉，开口问：“你就是文克？”
小克儿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竟然紧张了，脑子里陡然冒出马车前看到的那一幕，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不禁往后退了退，望着那张眼角微微下垂鼻尖有颗若隐若现的痣的脸说不出话来。
“……倒还清秀。”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问：“前几次似乎都没见到你？愿意跟我走么？”
小克愣住，沾了不少灰的脸登时僵住了，他几乎没跟思暮正面接触过，虽然有个他“救命恩人”的头衔挂着，也基本在这些年来来回回的日头里消磨干净了去，再加上那回好死不死撞上他跟自己喜欢的哥哥那么亲密，这一忘一记的，没来由的就想离这个奇怪的人远点。
“不要！”脱口而出的话。
站着的人微微怔了一下，伸出手来想拨开被少年吃进嘴里的一小丝儿头发，但却被脏兮兮的少年敏捷地躲开了，“呵，”收回手，思暮问，“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不知道！”撂下一句话，小克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思暮站在原地，抚着下巴看着已经跑远的少年薄薄的背影。
“少爷……”
“你先回家吧。”
“……是。”
在外面转了半晌，临了傍晚才拖拖拉拉地回了家，家里没人，在院子里喝了口水抹把脸，实实在在地打了个哈欠，突然想起娘前日教的几个字都还没练会，这会子是连什么样子都忘得七七八八，想到这儿更是困意连连，眯瞪着眼睛往里屋挪。
挪到一半，院门儿“吱呀”一声开了，转头看了一眼，小克登时想就这么困晕了倒地才好，急忙四下里找能躲的地方。
没奈何，娘已经看到他了，声音里透着喜气洋洋：“小克儿，快过来快过来。”
小克低着头蹭过去，可有可无地支吾了句，娘。
“哎这孩子，就是害羞，听话得紧哪，呵呵，”娘一把把小克拖过来，摸摸他乱糟糟的头，随手拿掉他头上一小片类似枯叶的东西，“昨个儿娘教你的几个字都学会了吗？”
“嗯……”毫无底气的回答。
思暮不易察觉地笑了笑：“小克念书不少罢，很不错。”
……
小克和他娘都齐齐抬眼望向秋风，怕吹破的牛皮已然飞到天上。
文嫂没敢答话，意识到自己这金贴错了地方，赶紧转了话题：“快进屋罢，今天这走了不少路，进去歇歇喝口水。”
小克挣脱娘的控制，正打算脚底抹油，又被一把拽了回来，“干什么去，快，一起进屋。”
思暮第一个进去，文嫂拖着几乎快成了摊泥的小克，对他使了个不清不楚的眼色，顺带瞪上一眼。
是怎的？
撑起眼皮大概听了一半句两人的对话，炸得小克头发都竖将起来，这会儿是真肝颤了，思暮没逗他，还真打算带他走，就像文眷一样，就这么脚不沾地儿的，离开这儿。
回村时就看到在不远处跟爹妈说话的文眷，真真被扒皮换了骨，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跟葡萄似的，面色红润，满脸矜持，整个人看起来软软的，感觉捏一把都能捏出水来，穿的衣服也做工细致恐怕值不少银子，跟当年那个鼻涕长流眯缝眼的小子根本对不上号，想起来就添堵。
思暮给他吃了什么成了这般模样，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却又想起那个哥哥，不禁皱了皱眉，使劲摇了摇头，自己可千万不要也成这个样子，现在不是挺好，吃饱喝足了去挖药，不用念书不用识字，再过几年讨个媳妇——小娟就挺好——这辈子也便不错，出去，何况还是被思暮带走，谁知道要去干什么。
脸不由得皱成一团，大喊着：“我不去我不去！”
两个人仿佛没听见般直接无视，你一句我一句闲话家常。
“小克顶聪明，你也知道他刚来那会的样子，谁成想没多久聪明劲就出来了，什么东西都一教就会，去您府上当个家丁也不赖，别看他瘦，力气有的是。”
这个没说错，小克打架滋事是远近闻名来的。
“这个再议，也该让他出去看看，今年该十四了吧。”
“差不多……唉，这孩子怕不太寻常，当年来的时候粗糠菜汤碰也不碰的，又体弱多病，倒像哪个富贵人家的落了难，这趟出去要是寻着他亲生爹娘，我们也欣慰……”
小克老早就听过自己的身世，娘一半揣测一半瞎编，硬生生把他想象成王公贵族遗子之类，他倒很不以为然，日久就忘了，反正都不记得，总觉得现在就挺好。
文嫂这会已经眼眶泛红，哽道：“养了小克这么多年，真是把他当亲生儿子一般啊，现在突然要离开，真不舍得。”思暮安慰道：“小克是重情义的孩子，日后必定会好好侍奉二位的，千万别伤心。”
二人唏嘘，目光一齐投向木然的小克。
小克嘴瘪着，不说话。
“……娘也知道你不舍得走……但这乡野之地怎么能长留呢，年轻人应该多出去走走，你跟思暮少爷走了以后一定要好生念书，将来寻到你亲生爹娘，要好好报答他们才好……”
小克头回发现娘还会有第二个，脑子里急急过了个场，当下便鼻子一酸，差点哭将出来。嗫嚅道：“娘……我就你一个娘……”文嫂也大为感动，把小克拉过来拢进怀里，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喃喃说：“小克儿乖……以后要多回来看看为娘……”
思暮微笑，岿然不动地坐在原处，还事不关己般打量着屋里的物什。
外面突然有响动：“少爷……”
文嫂抹了抹小克的眼角，冲着外面喊：“文眷么？快进来，思少爷在里面呢。”
片刻，文眷推门进来，思暮问：“完了？”
“嗯，银子也给妥了，大家都很好。”
思暮点头，然后面向文嫂：“文嫂，小克儿的东西……”
文嫂忙说：“哦哦，看我这记性，早收拾好了，小小一个包袱，还有当初带着的半块玉坠，都妥帖了。”说着起身去拿。
敢情……早准备好了……
小克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不由得和思暮对了一眼，小克眼睛虚了虚，面色难看。
既然如此。
走时文眷掏了锭银子出来给文嫂，还说了半天感谢之类怪模怪样的绉绉话，小克想起当年抢走他一枚铜钱时那副半吊将死的神情，再转头看一眼那明晃晃的一大坨，终究没能忍住咽了咽口水。
娘一直拉着小克的手，暖暖的，这会倒没了别扭的感觉，一直木木地跟着她走，心里恨她不把自己留下来，又觉得以后说不定再没机会回来，不禁五味杂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直到上了马车，可怜巴巴地回头看着在人群里缓缓挥着手的娘，脸上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真真复杂，心一横，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缩到了最里头。
一路小克都赌气不肯说话，文眷好似脖子犯病，又像脑子进水，竟一副不认识的作派，一直歪着头看着外面，偶尔跟思暮那怪人轻声说两句，语气拧把拧把都能挤出水来，听得小克儿浑身不自在。
思暮问了小克几句，小克一脸赴死的决绝表情拒不开口，抱着令人心凉的“早就收拾好的”包袱装哑巴。
思暮笑笑，“倒跟当年有些相像，怎么问都不开口，一晃几年都过去了。”
“……”
像想起什么，“文眷，澄初什么时候回来？”
“下个月吧，应该直接会回楼里。”
“叫他别去了，来我这里。”
“您要让他……”文眷惊了一惊，话说了一半又收住，颇有意味地终于看小克一眼。
“你到时去楼里一趟。”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是。”
再无话，小克缓了缓，粗声道：“你要带我去哪？我不去，我要回家。”
“回家？这不是回家吗，这些年是谁在养你，忘得倒挺快。”文眷没好气地翻白眼，语气变得比翻脸还快。
思暮不语，只笑。
笑个屁。
泄了气，小克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包袱，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才是自己唯一剩下的东西了，这么些年，本来满满当当的，爹娘，伙伴，糖水，村头的大黑狗，现在都没了。
这一切都是谁害的？
小克紧了紧手里抱着的包袱，把自己努力往角落里再缩了缩，闭上了眼睛。
马车晃晃悠悠，不紧不慢。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