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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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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是仁和元年。天色未明,空中压抑着乌墨般厚重云层。我打马穿过寂寂的长安大街,黑袍在风中翻起,也宛如逶迤的云朵“呼呼”作响,像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咆哮着想要划破这死一样的寂静。那个时候我还小,花一般的年纪,不,是蓓蕾一般的年纪,静悄悄的,稚嫩无比。我不知道自己将踏上一条怎样的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可是师父告诉我说,我的父亲在这里,他想要见我,所以我来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谁是我父亲。
我是三月前入的皇宫。我记得那时天寒地冻,四周都是灰扑扑的。我在那道宫门前站了很久,久到我自己都快分不清究竟是在清晨还是在黄昏,数不清的麻雀结成网,飞上去,又落回来,跳跃在我身边。最终我迈了步子,它们便都受了惊,“扑”的一声齐飞上天,然后再也不见回来。
月华哥哥是第一个伸出手来对我笑的人。在我被拜为公主,赐名回笛的第一天,御花园里,他手持着一只纸鸢,递上前来对我柔柔笑着,说:“小妹妹,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笑容很好看,逆着阳光如一幅镶了金边的剪影,影影绰绰很轻易地就刻进了我心里。“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如此云淡风轻的说着就好像我们是与生俱来的手足兄妹。
我记得册封的那一日,大殿黑压压的跪下一片人,声势浩大辽阔如海,一遍遍唤我“朝明公主”,我站在父皇一侧,莫名心慌。顶上偌大的明珠泻下来,我其实看不清那里有什么,只知道我站的很高,那是我爬到山上,站在最高的悬崖上才会有的感觉。
如今我对这里已十分熟络,最先认得的还是太子狄月华,我唤他为“月华哥哥”,他则十分理直气壮的一直呼我为“小妹妹”,只因我年岁尚小,可他一直都真心待我,像一个普通的哥哥那样,陪我骑马荡秋千,教会我这宫墙中许多游戏,也会偷溜出宫买回大串的糖葫芦,抑或是小女孩家喜欢的胭脂水粉奇巧玩意儿,我安心的做我的回笛公主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
今日天色明朗,我出来放养这一群鸽子,月华哥哥也无甚事,索性陪我一整天。他时常怅惘,我见他似有心事,一直呆呆的只看眼前牡丹,偶尔说两句话,却也全然不着边际。我也由着他,他欲说时,自会说与我听,他不欲言说,我也不会强求。不久有明德宫的小太监过来传话,说是皇帝有事欲召见我,我看一眼月华哥哥,他回过神来,冲我一笑,说,“去吧笛儿,晚间我来找你放花灯。”之后便匆匆离去。
我转身拂了拂袖,朱红的薄水裙随风扬起宛如翩跹的蝶,明德宫朱檐画壁的一角透过重重青木映落眼中。那是整个皇城最威严的宫殿,肃穆的不像是宫殿而是一面墙,在刀锋剑芒中伫立,所有人都只可仰止,不可攀。如今它依然静静的立在这里,像是经过了几千年的时光沉淀,敛了杀气,唯余苍凉。
昏黄光线透过碧纱投入殿内一片斑驳的暗影,细小尘埃在这残留的光线中旋转漂浮。父皇立在窗前手握茶盏,见我进来便低沉着声音道:“笛儿,从此以后你便是这宫中的人了,观云师傅一片苦心养育你十多年也算不薄,今日他便要走了,你也该送他一场尽些师徒情谊罢。”言罢漫步踱出了殿,内侧的门里也闪进一道人影,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那双鬓上的白霜,似又多了一层。他开口,颤巍巍的唤我:“芦花。”
我的脑海在这一刻万般思绪如潮涌,过去每个微末到快被遗忘的细节都在此时翻江倒海。曾经,在河边陪我抓鱼的他唤我“芦花”,编着一只草蚱蜢的他唤我“芦花”,我病重时一口口喂我吃药的他也唤着我“芦花”,那一声声充满温柔眷意的“芦花”,像是春过百草的风声,响彻了整个天地。
眸中已蕴有温温水汽,师傅抬手,轻轻拂过我的眼睛,说:“芦花,你长大了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师傅老了,就陪你走到这里。”
我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我送他出城,穿过夕照里的宫内清渠,穿过临水的杨柳岸,穿过大大小小无穷尽的回廊台榭。一如往常我牵着马,随他走在深深陌上。
最后他转身注视着我,说:“芦花,你长得真像你娘亲。”
师傅告诉过我我母亲是来自滇南的夷女。他曾说,“夷女率真而她就像山间的灵狐狡黠却又纯善。她常眨着眼笑那笑让谁都止不住觉得开心,你父皇能遇见那样的女子,是他幸运。”
“她和你父亲相识在洛阳,当年在春水苑中的一曲琴箫合奏名满洛城。你在出生不久后就被她的族人劫走,我尾随着他们几个日月才得机会抱出了你你和她真像总爱冲着人笑。可我在救回你后她却走了。”
两行清泪从他的脸上滑过。回忆是如此的让人不堪重负,这个陪我十三年从不落泪的老者此刻却在我面前无语垂泣,他说,“她是被人毒杀的,你父亲交给我的任务是护她一辈子而我,我什么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在这一个夕阳漫天的日子里师傅走了,这是个让我牢记一生的老人,他教给我的不仅生存那样多,许多年后我见惯了腥风血雨,越发怀念他谆谆教给我的知情重义,纯真良善。临走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当心叶淑妃。
是的,淑妃叶碧疏。
她是父皇目前唯一的妃子,换句话说,除了她,父皇再也没有娶过任何一个女子。
关于她宫内有许多传闻,且众口一辞言说她是如何的心狠手辣。这一点我早已见识,她曾当着我的面下令将一名宫女杖毙并对我说,“回笛你要知道皇族的权威是不可触犯的,任何人都得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她对你——堂堂一国公主不敬所以她得死。”而那所谓的不敬只不过是在台阶上小小袢了我一下。
我拉开衣袖,手臂一处在摔倒时刮下伤痕,隐隐沁出血来。那名宫女被侍卫拖下去,她一边挣扎着一边凄厉的叫喊,那声音如同盘旋在头顶上的枭鸟。她的眼神透出一股子绝望来同时也显得刻毒。她的话在空旷的花园里回荡不绝,字字阴霾,她说,我诅咒你们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坐在我身边的叶淑妃淡淡来了一句,“剐。”
然而纵使她心狠手辣她能做这六宫之主也并非没有些许真本事,传闻她的靠山是朝中丞相傅徵。入宫之前她被收为傅徵的义女。而她的美貌——这宫中恐怕没有女子能胜她三分。
晚间月华哥哥果然来带我去放花灯。宫内有河,围着重重烟柳,在夜里依然袅娜无双。哥哥点燃一盏灯放入河中,看着它扑展不停流向下端的雾里,他告诉我说,“这些花灯是你清秋姐姐做的,她很是喜欢这些精巧玩意儿。只可惜你入宫前她就去了寺中祈福,只怕是留在那里吃长斋了如今还未归,你若见到她,定会喜欢。”
听过父皇提及这位皇姐,名为清秋,与月华哥哥乃一胞所出,我被接进宫时正值她出外礼佛,是以这般久了竟一面未见。我拿一盏花灯,见那一剪一裁,皆细致精秀,想这该是多么温柔隽秀的女子。
不远处有乐音随风而来,月华哥哥牵起我手,说,“走,过去看看。”及至近了方发现那是宫中乐师练习新曲,那一曲在夜色中格外好听,仿若月上散落的漫天雪光,纷纷扬扬,哀婉也如雪的凄清。
乐师在院中,外有短墙,周围种满梨花,此时花开得不少,一树白光。月华哥哥忽而拍手轻笑,道,“我倒想出了个听曲的好法子。”
不久后我们就坐在那梨树上享受这天籁之音,满是梨花笼罩,恍如世外。我探头看那院中,院中零零散散几道人影,或吹箫,或抚琴,无一人懈怠片刻,月华哥哥拉近我,指给我看靠近竹丛吹箫的一人,只是看的太远眼力不及,我只见他身姿颀长,亭亭和他身后的竹相得益彰。月华哥哥扯出坏坏一笑,说,“你清秋姐姐若是此刻在这里,怕是连听曲都顾不得了。”
此后一段倒是相安无事,我平日呆在殿中极少外出,若非哥哥找我,我便会呆在殿里一整天,身近的婢女往往劝导我出去走走,免得在殿内呆久了闷出病来。我何尝不想出去走走,只是这宫里让我处处惶恐,连说句话都有人提心听着探着,这样久了真会生出病来。
不久哥哥带来好消息给我,清秋公主几日后就该抵京,他这样说着眉眼里都是笑意,我倒是好奇,这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清秋姐姐到底是怎样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