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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鬼(三) ...

  •   三、层台试

      复核是在楚国著名的“层台”进行的。
      巫游抬头看去,考场环境幽雅,考官虽然气质各异,但个个儿气韵极佳,举手投足,莫不现出独特风范。看得他不由得暗暗点头。
      周天子治下,礼乐为重,各个诸侯国都有乐师,但是惟独楚国乐师的官职最高。楚国的乐官官衔叫做“乐尹”,而楚国相当于丞相的官职是“令尹”——乐尹、令尹,只有一字之差,由此可见楚国对于音乐的重视了。
      复试由十二名乐师担任考官。每当一位考生演奏完毕,就会有小吏捧着一只漆斛到众考官面前;考官们如果赞赏该考生,就将一粒圆润晶亮的大珍珠,放进小吏递过来的那只漆斛中,表示通过。再由令官检视漆斛中的珍珠,唱出总粒数,便是考生的成绩了。
      考场“层台”边有一个大荷塘。乐尹钟子萸就在荷塘之畔坐了,侧耳倾听每一位应试入围者的精彩演奏,不时地点头击节,又或摇头惋惜。
      终于轮到巫游了,韦师傅教给他的套磁的法子,却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只记得冲那个头上缠雉鸡翎的考官吐了吐舌头,便再也想不出还要怎样讨好各位考官。
      “也罢,只要不被‘撕了生嚼’就可以了,其他的几位就免了罢。”巫游想着,捧起那枚秋池埙。
      秋池埙“呜呜”地奏出《涉江》,这支曲子的前段非常好地表现了傲然超尘的风骨。钟子萸一听,便箍起了眉头,完完全全沉浸在了曲中:
      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
      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而后面一段,则将虽幽苦而不改情衷的拳拳之情展现无遗,曲调缓疾杂陈,刚柔相济:
      霰雪纷其无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

      乐尹钟子萸惊讶地看着巫游,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周围的乐师们也都纷纷互相点头表示赞许。
      一曲既罢,钟子萸抚掌点头,和身边的助手交换了意见,举起一枚圆润晶亮的珍珠,放进小吏递过来的一只漆斛中。众考官也都纷纷举起了珍珠,放入那只漆斛(hu)。令官验过珍珠的粒数,惊喜道:“十二粒!全数啊!第一名!”
      正当那令官要发话宣布的时候,突然一个威严的声音道:“这种靡靡之音,怎么能够入宫廷之乐,是谁奏来?”
      巫游一听,不由心中冷笑:“这么超凡脱俗的乐曲,竟然也会被称为靡靡之音。是谁这么古板?”抬头看去,见一个虬髯老头儿,拄着根铁杖,一瘸一拐地过来,脸上犹有怒容。
      乐尹钟子萸一见这老头儿,赶忙起身过去,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礼道:“原来是大阍(hun)!子萸向您老人家请安了。大阍请上坐。”周围的十多名乐师并一众考生竟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嗯?”巫游惊讶得倒退一步,很是纳闷:奇怪啊,我记得书上说,“阍”只不过是一介守城的官员,堂堂乐尹怎么会对一个守城的小官儿这么尊敬有加?刚才乐尹和众位乐师对于我的演奏明明是赞赏的,却来了这么个古板的瘸腿老头儿反对。他反对倒还罢了,偏偏乐尹和众人又对他这么敬畏!这样一来,本来胜券在握的复试,也不知结果如何了,真讨厌啊……
      被尊为大阍的瘸腿虬髯老头儿毫不客气地坐下,对周围人的问安“嗯”了几声,转向乐尹道:“子萸啊,方才那个吹埙的,不能录用。”说得直截了当,毫不掩饰。
      大伙儿一听此言,纷纷望向乐尹钟子萸。钟子萸略为沉吟,施礼道:“大阍之言,子萸本来应当慎重考虑。只是,方才此人所吹曲子意境高远,清灵幽深,与中原礼乐的四平八稳的风格迥然不同,这正是楚音的精髓所在。况且他吹埙的技艺也属不凡,正是宫廷乐师的绝佳人选——请恕子萸不能从命。”
      巫游听了,心中甚是宽慰:哈,好!幸亏乐尹不畏权势!
      那大阍听了钟子萸的话,叹息一声道:“子萸,你是乐尹,招募宫廷乐师的事情,我本来不该说三道四的。可是看这个人的样子……”说着,他瞟了一眼巫游。
      巫游抱着秋池埙,一双眼睛正忿忿地瞪着他。
      老头儿也不理会,接着说:“此人一望便知是个闲散竖子,太过逍遥的性子会不利于邦国的!再者,我虽不懂音律,好歹也在朝野楚音中浸淫了数十年。方才这支曲子,我听着太过凄凉、幽苦,隐隐觉得不妥,恕我直言——此曲大有去国怀乡之悲苦情结,乃衰国之音啊!”
      众乐师相互看看,默默不语。
      “当此诸侯争霸之时,我楚国应当意气风发,无论君臣,都宜以祥瑞、激越之音为伴。像方才那样悲苦幽怨的曲子若进了宫,会惑国、误君的!望乐尹及众位乐师三思!”
      钟子萸至此方才恍悟,施礼道:“大阍所言有理。”说着,到令官处,从漆斛中取出一枚珍珠。众乐师见状,三三两两结了伴,十之七八都去把方才投入漆斛的珍珠取了出来。还剩两名乐师,却不为所动,只是拱了拱手道:“人才难得,恕难从命。”
      那大阍问道:“这两位先生是……?”
      乐尹正待回答,却听那二人主动道:“琴师钟隐、埙师俞毅!”二人又昂首正色道,“慢说大阍,就是大王来了要劝止,我等也是这个话:人才难得,恕难从命。”弄得乐尹在一旁尴尬地赔笑。
      大阍却似乎并不介意,点一点头,笑道:“久闻钟隐、俞毅两位先生性情直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可钦可敬。”
      其时只剩了两粒珍珠,无论钟隐、俞毅从不从命,取不取出,都已经无足轻重。大阍起身向钟子萸及诸位乐师还礼道:“我鬻(yu)拳是一介武夫,不懂乐理。不当之处,失礼之处,还请乐尹及诸位乐师多多包涵。鬻拳告辞。”
      众乐师再施礼道:“恭送大阍。”
      “鬻拳?他就是鬻拳?”巫游张大了嘴,呆在当地,心想这回是没戏了:须知这个瘸腿的老头儿实在是太厉害了,连楚文王也将他尊称为“太伯”。被他否定掉,看来是绝无希望了。
      “难道就这样完了么?”巫游望着远去的鬻拳,实在是心绪难平——遭到无情的否定,却不是因为自身能力的问题,原是最难以叫人心服的啊。
      唉,出师不利,该如何向丹之姬交代呢?巫游正焦急地思忖着,忽然听得荷塘中央传来一声清泠的问话:“子萸!方才是谁吹埙来?”
      循声望去,却见在田田荷塘的那边,轻飏的荷叶与莲花之间,立起一个少女,藕荷色的裙裾,纤腰间束着淡绿的博带;博带上系一缕鹅黄丝绦,仿佛新蕊。
      还没等巫游看清楚,那女子一扬手中长鞭,勾住岸上一株槐树,伸足在荷叶上轻点几下,转瞬间就飞也似的到了他的跟前,长长的鹅黄丝绦上缀的冻蕊玉佩兀自在风中叮叮的响,与主人一般清脆可人。
      好似从天外飞来一个仙子若即若离,带了几缕清香若有若无,巫游竟是看得呆了,不由得一颗心“砰砰”乱跳起来,正心乱间,耳畔却又响起了她那清泠可人的声音:
      “方才谁吹埙来?就是他么?子萸,这个人,我要了!”她说着冲巫游微微一笑,“文夫人要在宫廷乐师里选一个出色的埙师,我看你就很好。你可愿意随我去?”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啊,巫游赶忙点头:“愿意,愿意!”
      钟子萸支吾道:“可、可是,他还不是宫廷乐师呢……”
      “啊?”荷衣女子惊讶道,“你们一个个的,忙活了这么半天,还没录用他啊?我一船的莲蓬都采好了!仔细我禀告大王夫人,砍了你们脑袋!文夫人的御用埙师,还不够宫廷乐师的标准么?”
      “是,是。”钟子萸本来也不舍得弃巫游不用,此时顺水推舟道,“依子萸愚见:此人要入录宫廷乐师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得发下誓言,不要再吹奏他应试的那支曲子——细细品来,那曲子也确有去国怀乡的悲苦情结,有衰国之音的嫌疑啊。众位以为如何?”乐师们相互看看,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还不容易!”那荷衣女子笑了,长鞭一指巫游,“方才那支曲子,不吹就不吹呗!其实我倒是喜欢得很……哎,你是谁?方才吹的是什么曲子?是谁教你的?”
      “啊?我、我……”巫游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钟子萸笑道:“羲若姑娘,这么多问题,你都把他吓得傻了!”
      巫游倒不是吓傻了,他是确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需知这《涉江》是屈原写的楚辞啊,可屈原在这个时候还没有出生哪!难不成告诉她:这是你们大王的重孙子的重孙子在位的时候出的一位大诗人写的?那我不成妖怪了么?这可叫我怎么解释呢?巫游一急,额头上就冒了汗出来:“小、小可巫游,一见了姑娘,就都……都忘了。”
      “哈哈,真没用!”羲若一扬手,“嗖”地一声收了长鞭,笑道,“见了我就这样,一会儿去见了文夫人,那还不得打摆子呀?”
      “是,打摆子,打摆子。”巫游无意识地接道。这一接,惹得众人大笑。羲若一双闪着光华的杏仁眸子剜了他一眼:“倒真痴得可爱!”
      “嗯,打摆子倒未必,不过惊艳大约是免不了的罢。”巫游想,“她为什么口口声声都只称美人妫为‘文夫人’,而不称她那个为众人皆知的美称——‘桃花夫人’呢?”

      在“雎水宫”等着觐见文夫人,也就是桃花夫人的时候,巫游的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期待。等啊,等啊,等得不住地搓着手,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竟默念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据说美人妫自从进了楚王宫,惜言如金,从不轻易开口——似乎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桃花夫人”以美艳名播天下,也以缄口寡言天下闻名。然而她见巫游时,却很快开口说了话。
      “不要叫我桃花夫人。”这是纱幔后的美人妫,对刚刚招募进宫的乐师巫游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巫游还没有来得及习惯峨冠博带的楚式深衣,他跑得离纱幔太近,以致于深深一揖的时候,峨冠搅动了幕帷。文夫人立刻说了第二句话:“瑟,我不要这个人。”侍女瑟应了声“是”,便过来请巫游退下。巫游慌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侍立一旁的女官羲若双膝跪下道:“夫人,此人是应招的诸位乐师中最好的。羲若听说,金无足赤,美玉也会有瑕疵,但凡取才,应该不忌讳良才存有些微过失。夫人不妨先试一试,唐突之罪稍后再罚不迟。”那清泠之音连绵送出,不急不缓有理有据,巫游不由得听呆了,偷偷转眼去看羲若,越看越觉美丽,惶惑也换作了倾慕的笑。
      纱幕后的文夫人却不做声,半晌,方才点一点头,轻轻挥一挥手。
      “谢夫人。”羲若这才站起身来,悄悄向巫游道:“下面的我可帮不到你了。”转而朗声道,“夫人要考一考你,埙这个乐器,光吹得好可不行,还得明白个中性情。你倒说说:埙之为器,是何之音?是何之数?是何之形?大者焉合?小者焉合?”
      巫游一听,出了一身冷汗,暗想,幸亏前些日子研习藏书,还有些许印象,遂结结巴巴道:“小人愚钝,愿勉强一试:埙之为器,立秋之音。平底六孔,水之数也。中虚上锐,火之形也。埙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器,亦以水火相和而后成声。故大者声合黄钟大吕,小者声合太簇夹钟,皆……皆中声之和。”
      羲若已经掩饰不住欣喜之情,转向帷帐内道:“夫人……”
      纱帐后的美人妫懒懒道:“请乐尹给他拨一间别馆、两个奴仆罢。瑟,我有些乏了,巫先生,改日再请教。”说着起身扶了侍女瑟递过去的手臂要走。
      帷幕外的巫游赶紧道:“夫人!哎,桃花夫人!”
      “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妫微微回头道。
      “可是,难道这不是大王最钟爱的夫人您的爱称么?”巫游笨笨地笑着兀自喃喃道,“很好听的啊:桃花夫人……”
      “住嘴!”美人妫显然含了愠怒,“再叫一声,我立刻杀了你。”她敛敛行色,忽然凄凄一笑:是么?大王最钟爱的人?
      大王最钟爱的!呵呵!普天之下,除了大王,或许,只有她知道罢——楚国当今的大王所最钟爱的女子,不是自己——绝对,不是。楚文王赀当然是一个好丈夫,他宠她,爱抚她,给了她位极王者夫人的一切。可她知道,他眼眸里燃烧的火焰后面,另有一个女子。那是他心底里的幽幽深潭,这潭有多深,谁也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并不明了罢。
      巫游眼睁睁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在纱幔帷幕后环佩叮当地消失了,懊恼之情不由浮上心头:辛苦这么许久,不仅未能一睹芳容,竟是连打摆子的机会也无。
      怀着无比的遗憾,巫游恋恋不舍地退出了“雎水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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