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升不易(十三)
花百放做完一切,拢袖在怀,离地而去。地底,冠踪头顶乌黑的花簇向后延展,露出花心中小而尖锐的一只黑角。
那黑角形似牛角,长不过寸许,尖端圆润,色泽黑亮,偏生沾土劈岩犹如利刃,尖角所至,土遁岩开。
粗大的蛇身卷着方端,鼓鼓一团,在地底游走。
方端呸掉口中尘沫,垂头丧气道:“蛇啊,你是蛇还是地龙?哦,地龙是蚯蚓,但是你这么会打洞,你爸妈知道吗?你主人知道吗?”
冠踪不理睬方端,只将身子卷得更紧一些,地底蜿蜒曲折,纵使它有云蔚血脉加成,也还是太过幼小了一些。
方端继续念叨着,若是冠踪口能言语,只怕早就喷了他满头满脸了。
“哎,蛇啊,你说怎么一切说变就变了呢?”
方端继续叨叨,咳了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右手一紧,死死捏紧掌心一颗红色珠体。
入手的珠子冰冷坚硬,谁能想到,须臾之前,这珠子是卓远泛红的眼珠?柔软、鲜红的眼珠落在方端手中,慢慢变得通红坚硬,仿佛带着对方最后的全部执念。
似是感受到珠子中的不甘,方端咳出一口血沫,振奋精神。
“对,我不能放弃,我要找到小师弟……魔修……魔修们对他有企图!你区区一条灵兽都不曾放弃,何况我……”
方端慢慢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能死……你才多大……抱回来哭得像小猫……蛇啊蛇,你为什么那么胖……”
冠踪一头顶在坚硬的地底岩石上,尖利的犄角根部有些斑裂,暗红的鲜血缓缓渗出。
巨大的蛇头微微停顿了一下,继而又狠狠撞上巨大坚硬的地底,将坚硬的岩体生生撬出坑来。
综门高山上,白发掌门趴在夏无月肩头,似是睡着了。
小少年背着更小的白发少年,脚步轻盈。高山之顶,夜风轻拂,蓝色丝绒一般的夜空,星子像摔碎的明珠,或大或小,熠熠生辉。
巨大的穹顶中,一道隐约的白色星河横过半边苍穹。白色的星光闪烁不停,浅白色的雾状之后,不知是多少美丽璀璨的世界。
夏无月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望着苍穹。月明星稀,此刻星光耀眼,明月已然西沉,只露出小小半边。
“苍穹之外,无边无限。”
夏无月轻声呢喃,瞳孔一亮,倒映着满天星河。深邃的星河之中,是从他内心燃起的心火。
想要去那个美丽的世界,充满未知的世界,哪怕粉身碎骨,哪怕再不能回头。
“等你长大,你便可以一飞冲天,直上云霄。”
白发掌门趴在夏无月背上,悄然出声。师徒二人一起抬头,仰望苍穹。
“无月,有人曾说过,明月也是天上星辰之一。”
“嗯……”
“不一定是月亮,未必只向着明月,无月,如果你可以飞,就展翅飞去吧……”
小小的手掌摸在夏无月脸颊上,为他轻轻擦去滴落的泪珠。
“怎么哭了?”
“我不知道。”夏无月一脸茫然,脸上泪珠不断滴落。
“我只是仰望星河,却不知为何,总觉得,自己渺小到可怜……”
小掌门闻言,双手摸在夏无月脸上,小脸上带着满满地宠溺:“没事,只是今晚星河太过明亮,令人神往。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璀璨的星河了!仿佛在天河尽头,有无限洪流奔涌,万千群星彼此闪耀,新生与湮灭同在——”
小掌门话语一顿,巴掌大的脸上神色一冷,转瞬之间,他从夏无月后背飞起落地,身形瞬间拔高,不过须臾,一名须发皆白的冷面青年站在夏无月身前。
苍穹之上,青绿色的光线斑驳成片,发出滋滋响声,大片大片的绿光将外来的攻击阻挡在外,隐约中,夏无月只能看到几艘宝船,狼狈离去。
“小师父……”
夏无月出声,脸上泪珠已消,神情也严肃起来。
“无妨,我这大阵,取得就是当初凤飞九天的恣意狂放,不过一群心思狭隘的小人,想破我这山水阵,哼!”
综门掌门冷笑一声,抬手甩袖,巨大的威压自山顶如浪涌一般退出,先前气势昂扬围攻综门的数个门派先锋,往日里无坚不摧的宝船在高阶修士的威压攻击之下,竟如豆腐一般碎裂湮灭。
逍遥派峰顶,一名身着灰袍的修士抬手,将手边碎裂的魂碑碎片慢慢揉至成灰,灰白的胡子下,浅薄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
花百放缓步走入厅堂,拱手弯腰行礼:“徐长老。”
“没找到?”
灰衣修士沉着脸坐下,抬起眼皮看一眼身前卑躬屈膝一脸臣服的一峰之主,眉心蹙得更紧:“也罢,那些魔族修士来得匆忙,屠我弟子数百,方端想来也是在劫难逃,只是,不知我那师侄如今可还安好。”
花百放不语,只俯下身子,将腰弯折得更低。
徐长老抬手,示意人离去,花百放快走到门口之时,徐长老声音幽幽响起。
“花峰主种养药草无数,也不能自救?”
花百放手指在腹部一点,沉闷之声发出:“弟子愚钝,伤及肺腑,如今侥幸不死,却也道心不稳。余所得药草,也尽数给予弟子服用……但就算有灵草珍宝,只叹医者医人不自医……”
徐长老默默盯着花百放,对方神色萎靡,仅仅是用腹语,便更显气弱,浑然不似一个修士,更像羸弱的人类。
见状,徐长老抬手摸了摸自己胡须:“你且去,好好休息,我逍遥派,还需要指望你们撑起来。”
花百放谦卑地躬身后退离开,期间,眼眸中无一丝波动,仿佛已经累到了极点。
而在离开徐长老视线之后,低眉敛眉的花百放握紧右手,指尖狠狠扎在掌心,枯井一般的表情掩盖下,是他内心奔涌不断的怒火。
所谓的魔修来袭,偌大一个宗门,却是半点防护也无。无数弟子被身着黑袍戴着面具的魔修袭击杀死,纵使他全力以赴,也不过堪堪护住自己门下几个稚龄幼童。
可纵是如此,宗门的长老乃至掌门,心心念念的,还是已经远去的秘境,念着失踪在外,魂碑还在的那个弟子!
或许,这屠杀一般的袭击,只是为了掩盖某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花百放恍惚中想到,继而浑身一颤,将脑子方才那可怕的想法驱逐出去。
苦笑一声,花百放捂着胸腹回到自己残破的炼药峰。原本花草茂盛,灵兽繁多的炼药峰,此刻花草尽折,安静得令人害怕。
断了半壁的石墙后,探出一颗小脑袋来,脸上有着灰道,眼泪鼻涕都没干的稚童怯生生在墙后望着,直到花百放冲着他伸出手——稚童乳燕投林般扑进花百放怀中,呜咽着,话不成句。
花百放抱着幼童,一手拍着对方后背,一边将人往怀中紧了紧。
幼童呢喃一句,花百放脚步一缓,声音格外轻柔。
“修仙不易,为师陪你,莫怕。”
幼童声音低下去,花百放将小徒儿抱紧走入残垣,在他身后,斑驳开裂的地面上,被折断茎叶的药草,悄悄冒了个芽。
花百放将心中忐忑忘却,行走之中,四处挥洒种子,那些早些时候洒下的种子,已经坚强地扎根如地底,努力生出枝叶,开始蔓延生长起来。
地底,冠踪卷着方端沉睡着,额头肉花溃烂,只露出一支黑角。方端吞了两颗养心丹,颤抖着手将一瓶固元丹塞进冠踪满是尖牙的大嘴。
昏睡中的冠踪开阖上下嘴,丹药融入其口中,不多时,大蛇睁开双眼,黄橙橙的瞳孔盯着方端。
若在往日,方端很是有些惧蛇类这般死盯着自己,但到如今,他偏生从一张满是鳞片的大脸,和圆溜溜竖瞳的蛇眼看懂几分神色来。
“我死不了。”方端咳一声,吐了口血沫,稍稍动了下身子。卷着他的冠踪稍稍松开身体,一团土沫兜头落下,将方端砸了个正着。
方端呸出一口带土沫和血丝的口水,抬手摸了摸已经不甚光滑的蛇身:“大蛇啊,我们要去哪儿?这天地之大,小师弟定然无事,但我只怕现在去找了他,反而是害了他啊。”
方端呢喃着,冠踪却是再次蠕动起来。
察觉到对方的动作,方端忍不住伸手去扶着冠踪的大头。
他一伸手,便摸了满血的腥膻黏糊,方端心中一颤。这素日里蠢呆的大蛇,拼着一身血肉带着自己遁地逃走,如今也是伤痕累累。
自己明明心中有万般不甘,可如今,一人一兽似乎也到了极限……
方端抬手摸了摸胸口,叹了一声:“你这么拼命,我也不想放弃,只是——”
怦然一声巨响,方端瞳孔一缩,在巨大的白光击中自己和冠踪之前,催动几近枯竭的丹田,生生反手拍出一掌,与兜头而来的白光撞在一起。
巨大的冲击力震断方端几根肋骨,剧烈的痛楚中,方端两眼一翻失去意识,隐约只听得一个声音。
“好一条肥蛇,不知道味道如何。”
听得那人嘀咕,方端耷拉着眼皮,竭力喊了一句:“不许吃——”
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徒留一条胖蛇,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