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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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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越来越缓慢,不似当初的暴烈,我在客桌上等待自己的腐朽。家族里的其他人安静得像是冬眠的熊,我也陷入了长久静谧的林间昏睡。睡眠的感觉糟透了,像是烤糊的戚风蛋糕那样糟,没有什么比被煮坏了的食物更糟。我像是踩面包的女孩儿一样一动不能动,我浑身上下被淋了风干的石灰,和辉将我包扎得像个木乃伊,也许在他眼中我与木乃伊之间区别甚微,我应该是一个复活的僵尸,失去理智的,三魂六魄仅余一恶的僵尸。脑震荡的后遗症渐渐离我远去,我的思维像打了稳定剂般的逐渐沉降。我的心灵是一锅杂乱的汤,一个不小心就要被煮沸开来,和辉关熄了火,让我得以逃生。我不敢照镜子,我在眼皮上为自己勾勒出一个幻想的轮廓:我的红发杂乱无章,绿眼睛悲苦万分,面颊凹陷,生着一对汽车轮胎般的青色眼圈。我的脸像狸猫花里胡哨,我是小偷在眼周涂了墨汁,又被汽车从中轧过。和辉在我旁边坐着,叼着他倔强的过滤嘴香烟,指挥几个穿宝蓝色工装的装修工人更换被他踢烂的浴室门和被我破坏的镜子与浴缸。浴室到处是血与叫不上名字的液体。那些工人偷偷摸摸的看我,我就任凭他们暗地里对我指指点点,反正我的脸包着绷带,不会被认出来,我破罐破摔,一败涂地,失去了挣扎的斗志,我想我就这么死了就很好。
啊,准备逃走了吗。
真没意思啊,莲太。
我每日自省,放任脑浆自由自在的与心灵对话,和辉把我从客桌上抱下来,摆成端坐的姿势搁在他身边,我的眼睛藏在绷带下看着他用Ipad玩愤怒的小鸟、看恐怖片、检查资料。有时候我累了,他便将我倚在他肩上抱一会儿。他对我的热心已太超过,我感到很尴尬。不过有一点好处,我为了从他身边脱离,开始尝试振作。振作,先从说说话开始吧。
如果你的恋人是个杀人犯,你会怎么样。
我无头无绪的问道。
他皱着眉,将手指间的烟吸到了底,跟我熟悉得像老朋友的玻璃烟灰缸被他端在手里,里面满是烟蒂横陈,我忍不住估算他在我昏睡时究竟抽了多少烟,和辉像我被灌满水、气球充满气那样的被青烟阻塞。我被他撕扯那些黏在我伤口上的绷带,连带着无数头发被带离,疼痛让我犯了毒瘾,我糊里糊涂的问他。
如果你的恋人是个杀人犯,会怎么样。
他的手一顿,紧接着嗤啦一声,膏药一样的绷带从我额头上被撕开,这疼痛真让我痛快,让我快乐多了。我心里的压力假如不疏解,再次发疯是迟早的事,和辉不是什么合适的对象,但我好奇他得知我就是拗断少爷脖子的凶手会如何作想。按照他的脾气,也许就地将我打得吐血也说不定。我对他即将赋予我的这种姗姗来迟的痛感显得无限期待。
知道吧,少爷的事。
我从他手里接过了烟,和辉攥着一把褐红色的废旧纱布,像个得知自己中了五百万彩票的穷光蛋般大睁着双眼。他的蓝眼睛很美。除了少爷之外我不希望任何人类采用这个形容词,美,少爷很美,所有的边角都美。美得像一场梦。美得不像真实。我眼中所见的世界充满了荒唐与扭曲,我生来如此已经习惯了。可是少爷是“美”的,他冷冷清清,像没有陨石坑的月球表面。在和辉制止了我对少爷的第二次残杀之后,我也觉得和辉稍微变得“富有美感”。不是平凡的完美或者是形而上的令人欢欣,而是他有一种奇妙的使我依赖的吸引力,只要他靠近我,我那癫狂呼号、挤满了眼睛的核桃仁似的脑浆子就能归为平静,少爷是导致我发疯的罪魁祸首,和辉是强迫我维持人形的铁处女。用涂满了氯丙嗪的长针在我肚脐中搅合像是搅拌着一盆腥膻的肉馅。
知道,“少爷”。
和辉说。
少爷是我杀的。
我说。
我在东门口的桥上撞断了他的脖子。
我说。
和辉正在检查着我后脑勺的缝合线,显然我的头皮没有他膝盖旁的玻璃缸那么坚硬,在我的世界当中我几乎无所不能,可是我怕枪,我也怕死。我惧怕黑暗。比厌氧菌避开氧气那样还要唯恐避之不及。假如我真的是个疯子,那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吧,我整理我的记忆碎片,熔炉旁的碎渣,还泛着烫手的煤灰味,铁屑味,我在滚烫的铁水当中寻找属于我的沧海一粟。我发疯,不过就是三种缘由,针对我的最常出现的三个幻象。开灯,窗外,黑井。这三种东西像是瞄准了同一面靶子的三张弓箭。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关于少爷的事情我非说不可,就在方才我吐出了梗在喉咙里的第一根要命的尖刺。我的喉咙因此被割裂成为鱿鱼须那样的一丛破布条。我在东门桥什么撞断什么脖子。絮絮叨叨嘻嘻哈哈,我讲了个笑话,我赖以为生的笑话。
是吗。
和辉说。手指抚过我的又一道伤疤,我伤痕累累像一列超载的车。无数列车以我的伤口为轨道来回滑动运行。
“少爷”是因你而死的。
他说。
我知道了。
他说。
我咳嗽着,准备吐出第二根鱼刺。
我要在他告发我杀了他之前让他闭嘴。
我说。
他的舌头完蛋了。
我说。
拔掉他的舌头,让他不能说;剁掉他的手指,让他不能写;挖出他的眼,让他看不清;阻塞他的耳朵,让他不能听;放干他的血,让他变轻盈。
我说。
我——爱——少——爷——
我说。
呃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之间,我的头发生了剧痛,我脑袋旁边的熔炉被扭开了舱门,滚烫的岩浆撒落在我后颈。我的嘴张开,睚眦尽裂。我的牙齿都还在骨槽当中老老实实的种植。剧痛让我直想呕吐,我的喉咙像章鱼挥舞触手,我的眼睛是飞蛾的眼睛,我的眼睛绷紧了弹出眶外。疼——疼——我感觉我的头皮像弹弓一样被拉扯。“朋友”的手在我的眼睛背后做了什么,不断收紧的我的头皮只需要一把剪刀!和辉撕开了我的伤口,全然对缝合的肠线弃之不顾,他仅凭两只手就撕开了我的头皮,我的铺满红枫叶的头皮像门扇,像窑洞的门扇,潜水艇舱门那样被左右掀开,他拉扯着我的头皮,将它们重复揭开与合拢,我的头遇到了怪兽,我好不容易找回的现实重回破灭。我在和辉手中被惨无人道的折磨。我在我自己耳中拼命尖叫,一柄折断了的勺子在黑板上刮擦而过,黑玻璃长而无尽,尖利的噪音无穷无尽,吱吱作响,幻觉一幕接着一幕,我站在窗前,我要寻找那个在窗外看着我的影子,它在窗外的黑夜中望着我。饥饿,饥饿,肠穿肚烂,饥饿,饥饿。我想和辉是美的,这是我专为少爷选择的形容词。和辉不了解我的饥饿。
再提一句那个婊子我就宰了你。
和辉掐着我被他翻烂的头皮,拾起牙齿间烧红的香烟,在我暴露的红色之下的红色之中充满恶意的碾磨。
我宰了你——
他说,烟蒂滋滋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