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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洞天(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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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有六个蒙面守卫在等候。见列缺将船驶到岸边,其中一个守卫主动上前接过缰绳,将船拉入几排小船之中的空隙处停下,引三人走下桥头的下客之处。
叶白率先跳下船探路,列缺背起乾元跟上去,正巧遇上另一队蒙面守卫前来交接班,两队人相遇,其行动安静、利落,应该出身于训练有素的组织。
(看来他们并非特意在此等我们,而是为接待众多外来人的巧意安排。)
三人走入繁华的街道。
洞天里的城镇比远望时更显庞大,悬壁上的竹屋几乎是层层叠叠、宛如蜂巢,随处可见雕刻着鱼纹。来往行人匆匆赶着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不一而足,但最多的是背携货物的商旅,遮着面目在昏暗的市集上安静做生意。穹顶之下的一切井然有序,如被一只看不见的圣手操纵着。
金陵城郊外藏着这样一个神秘的山中世界,生于斯、长于斯的列缺却一无所知。
叶白凑到列缺耳边悄声道:“你回家了。”
“什么?”列缺不解。
“你不是渡魂的黑无常么?这种鬼气森森的阴曹地府岂不就是你家?说不定我们刚刚已趟过黄泉,回头都来不及了。”
乾元吓得哆嗦着揪住列缺肩头的衣服。
(但黑无常这个名号你从何得知?)
叶白盯着列缺被打歪的鼻梁,不免叮嘱:“虽然你我现在看起来狼狈如狗,但未必不会被人认出来。我的命就交到你手里了,若发生意外,请你牺牲自己也要保护好我。”
“还有我。”乾元忙补充。
“……”
走了大概半里路,用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叶白引着列缺停在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门前。
守门的是个凶恶的干瘦老头,身后站着四个蒙面守卫。叶白向众人行了个礼,老头见是两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孩儿前来,抬脚拦住门,精明的目光扫视着三人全身,最终停在列缺腰间的木刀上。
叶白一把抽出木刀扔掉:“哈哈,这是个玩具。”
守门老头确定三人不构成任何威胁,便放下脚示意可以过去。
叶白松了口气,与列缺并肩走到门前。只见四扇大门紧闭,从左到右分别挂着蛇纹、草纹、刀纹、书纹。
叶白翻开草纹的牌子,守门老头便打开第三扇门让路进去。
列缺抢先走进来,门一关,屋内立时暗了。他小心打量这屋子,四壁是摞到屋顶的百子柜,抽屉上密密麻麻的挂着药名标签。其下,一瘦小的老人正坐在地上捣药,他脊背佝偻、形态如虾,穿着宽大的棕色直裰,在背景映衬下更不起眼。再细一看,这老人全身没有毛发,皱巴巴的脸上更是连眉毛睫毛都没有一根,白晃晃的很是瘆人。
“老夫无眉,你们有什么事?”
“我们来求大夫看病。”
叶白说着,跪坐到无眉面前的垫子上,列缺便依样做了,让装睡的乾元枕在自己膝头。
“什么病啊?”
“肺痨。”
无眉放下捣药杵,抬起干枯且极长的食指指了指乾元。
列缺会意地拉开裹在乾元身上的衣服,让其查看被遮盖的脸,正好乾元怕坏了,嘴唇紧抿、脸色铁青,活活像个晚期病人。
“这么个小不点儿,治了也白治。”无眉又指向挂壁上的一把古朴长刀,“不如拿那个送他走吧。”
“大夫,这万万不能,娘的在天之灵绝不会原谅我们两个做哥哥的。”叶白道。
“你三人是兄弟?”无眉古怪地端详着叶白青紫的眼睛,又看看列缺歪曲流血的鼻子。
谎话说过了头,我们仨不管怎么看也是三个不同的娘胎里出来的吧?!叶白灵机一动,一把勾住列缺的脖子嬉笑道:“兄弟嘛,难免一言不合就打架。您仔细看看我们这鼻子、这眼睛,本来是一模一样!”
乾元听得眼皮一跳。
列缺模糊想起叶白罕有一双丹凤眼,面相秀气得跟个女人似的,自己真的和他像?
大概因为屋内光线不好,无眉竟然点头相信了,起身打开百子柜拿出一只棕色陶瓶放在叶白面前,瓶上贴着一张字条,上书“保真汤”。
“该汤益气补血,滋阴降火,能治虚劳气血两亏之症。”
叶白摇头。
无眉换来一只白色瓷瓶,上书“秦艽鱉甲散”。
“该散祛风清热、补血养气,能治外感风邪、骨蒸劳热之症。”
叶白仍旧摇头,从怀中掏出一只透亮的玉簪轻轻放在桌上。
“大师,我们是诚心来救命的。”
无眉眼睛一亮,拿起玉簪从头到尾闻了一遍,又伸长舌头添了两口,笑着满意极了。这次,他从坐着的凳子底下拿出一只红色锦盒放到叶白手中。
叶白佯装感激地接过来,迟疑了下,先递给列缺。
锦盒落在手里是沉甸甸的,列缺轻轻拿起盒盖,待看清盒中之物,不禁心中一怔——盒子里放了一只人血馒头,四壁还沾着干掉的血渍。
他手里端着的并非什么灵丹妙药,却是一盒谋杀人命的物证。列缺眼前无眉的脸变得扭曲如夜叉。他在心里拔出了刀,杀意便从眼中流出。
无眉因列缺的目光而不自在地皱了下眉头。
叶白一见列缺脸色顿感大事不妙,一把夺过锦盒盖上,抱在自己怀里,急忙对无眉行了个大礼,扬声道:“谢大夫搭救小弟的性命,我们兄弟无以回报,来世结草衔环报答!”
“规矩都清楚吧?”
“清楚!清楚!”叶白比划了个封口的动作,轻踹了列缺一脚。
列缺强压怒火,抱起乾元,与叶白一起毕恭毕敬地往门外退。眼下,从这间屋子到小船的路上至少会有五十个守卫在徘徊,屋内这个老人亦看不出功夫深浅,真要闹起来只会把自己三人的性命都搭进去。
列缺是明白的,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虽然心里清楚,但为何仍然这么愤怒?
就在列缺一只跨出门时,乾元放了个响屁。
叶白差点晕过去。
无眉老人使劲嗅了下气味,快速对门口的守卫使了个眼色。
几人目光交缠,时间像在刹那静止了一般。但不是,杀意已如墨汁滴入水中一样迅速蔓延开来。没等守卫的手摸到腰间的刀,列缺一脚踢开门。
“跑!”
三人拔腿往河岸跑去。
无眉老人指向他们的背影,悠然道:“杀了吧。”
“活菩萨!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怎么又臭又响?!像个病人么?”
“不是我放的!明明是你放的!出家人怎么会放屁?!”
“出家人怎么不放屁?!连佛祖都会放屁!”
“阿弥陀佛,污蔑佛祖你会遭天打雷劈!”
“那求他快来劈死我,至少比被砍死舒服!”
叶白拉着乾元边跑边吵,列缺在前面孤军奋战地开路。身后,追兵们手持棍棒刀械越追越近。三人好不容易闯过街道上重重阻碍,跑到岸边一看,来时的小船正熊熊燃烧着。城镇的光未能照到边缘处的这里,墨黑色的河水看不出水下河床的深浅,但从拍敲着河滩的水波猜测,绝不是双脚能趟过去的程度。
蒙面守卫们在河边拦成一排,后面追兵赶到,已成两路夹击之势。
列缺不得不停下,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枝作为武器。
叶白护住脸色煞白的乾元,笑道:“看来这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了,因为你的一个屁。”
乾元哭着指向列缺:“都怪他给小僧买糖葫芦吃!把糖葫芦插佛祖手里果然遭报应了!”
列缺记得刚才承诺了要保护二人,他不能做不到。何况他们涉险也是因为自己。他试着挥舞了两下竹枝,虽然轻了些,但也挺顺手,便笑了。
守卫见他无端笑起来,以为有机可趁,便挥剑杀来,岂料起手之时,看似毫无防备的列缺却先以竹枝击中了他的腹部,弹性十足的竹枝将震颤之力倾泄于胃部,守卫顿觉胃里翻江倒海,疲软地跌倒在地不停呕吐。其余人见状纷纷不敢轻易上前,看不清列缺手中的竹枝里有什么秘密。
刀可破,剑可破;铁可破,木可破。天下功夫,惟快不破。这是以前父亲列风喝醉时候的狂语,没料到是真的。
双方僵持着,无眉坐于辇上被抬过来。守门老头畏畏缩缩地跟在辇旁,全然没有当时的神气。见三人被围困得如刀下待宰的牲畜,无眉阴森森笑着,遽然拔剑当众斩杀了守门老头。
一颗鲜血淋漓的脑袋猝然落地,仆人连忙上前将头颅踢进河中。“扑通”一声,草菅人命。
“你们骗了他走进我的门,他是因你们而死啊。”无眉感慨。
叶白也出离愤怒了:“你这人讲不讲理?!”
“讲,不过不讲常理,只讲歪理。”
列缺挡到叶白和乾元身前。一人对抗百人,再加保护两人,意味着他只要出现一个破绽就会白白送命。天下功夫,惟多破快,醉汉的话还是不能信。
“给我杀!”
守卫们齐齐举起武器。叶白下意识握紧腰间的扇子。
“慢着!”列缺突然扔掉树枝示意停战。他解开仍包在乾元身上的披风,“刷”一下展开,甩到背后。孝陵卫银线所绣的图腾在黑暗里流光,小船燃烧的火光映在列缺眼里,杀气腾腾。
“大夫,你卖东西,我付账,和我做生意总归是划算的。情况紧急,稍后再跟你们老大打招呼。”
“那我不买账呢?”
“你伤他们一根手指,我屠你满门。”
乾元正拽着叶白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闻言一下子不哭了。
无眉狠狠瞪着列缺,两人如两只凶兽,在博弈前衡量着彼此的力量,在看似无尽头的胶着之中,无眉忽然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
但列缺仍没有些微移动。
无眉以染血的剑端指着列缺:“怪不得你一进门我就闻到了血腥味,我中意你!让他们走!”
守卫们听闻号令齐齐收起武器退下。
列缺似感激地点点头,但无眉又道:“你今日离去,他日也必回来找我。”
“我允诺不会再打扰你们。”
“不,你还不懂。”
繁若星海的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灭了,无眉不再解释,转身隐没在黑暗里。
他显然话里有话,但列缺一时琢磨不透,带着更茫然的叶白和乾元跳上最近的小船,快速撑蒿离去,胸中如有鼓擂。
小船悠悠,一出洞口,夕阳从山顶泄下。冷风吹着无际的芦苇如波浪般涌向远方。脚下的湖水波纹荡漾,令三人恍惚感觉踏入另一个世界。一直面对着强敌的压力,此刻稍微放松下来,列缺发觉自己的精神已异常疲惫。洞中不过数个时辰,却好像错过人间千年。
“他不怕你带人回来把这地方掀了么?”叶白问。
“我就算带上整个孝陵卫大兵压境也毁不了这地方。这里既然能屹立于世,成为诸多人绝口不提的公开秘密,想来其势力已无人可撼动了。”
叶白四仰八叉地在船上躺下来:“不如我去替代了西苑里头那个成天修道不问政事的皇帝,然后御驾亲征?”
列缺冷笑:“你不嫌麻烦?”
“嫌。”
“噗。”乾元又放了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