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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24
      陆云门没有同时把他和衙役的对话译给阿柿,阿柿便乖乖地不打扰他。
      神色好奇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后,她就自己玩了起来,开始摸起了手里面的大肥猫。

      别看它额头带疤又凶神恶煞,像是个满脸横肉的拦路土匪,它的毛可是又细又软,好摸得不得了。

      大肥猫一开始还奋起反抗,但在凶气滔天地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了半天以后,它还是觉得累了,最后只能板着一张强忍屈辱的脸,用嗓子低吼着“乌鲁乌鲁”,表示自己的不满。

      阿柿见状,想了想,弯腰把大肥猫放到了地上。

      大肥猫爪子一落地便又想跑。

      阿柿咻地把藏在布袋子里的另一根小鱼干掏了出来。

      嗅到了小鱼干的味道,大肥猫脚步一顿,猛然一个跳转,呲着牙跃到了阿柿的跟前想要抢食。
      但阿柿早就把小鱼干举高了。

      “你抢到了就给你吃!”
      翘着双螺髻的小娘子举着小鱼干,相当认真地跟大肥猫保证。

      大肥猫盯着小鱼干,思量片刻,后腿蹬地,利爪亮出,飞跃扑高,发起猛攻!
      阿柿稍一抬手,大肥猫扑空!
      大肥猫轻盈落地,扭头甩尾又扑,阿柿再度抬手,大肥猫又一次掏了个空!

      不管怎么看,这个场景完全就是阿柿拿着小鱼干在逗大肥猫玩。

      但大肥猫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它越挫越勇,追着阿柿满草地跑,不停地朝着小鱼干扑腾,结果最后把自己给累趴了。

      见它气得瘫在地上开始咬草,阿柿蹲了过去,把小鱼干送到了它的嘴边。
      等它抖着胡须大口嚼起来后,她又试着将它抱了起来。这一次,它只是用前爪搔了搔脸,随后便像融化了一半的油膏般软哒哒地趴在了阿柿怀里,虽然鼻子仍旧哼哧哼哧地不服气,却完全没有要再攻击她的意思了。

      陆云门目睹了全程。

      他发现,她总是拥有着能获得小动物喜欢的本领。

      “陆小郎君……”
      正在这时,阿柿也扭头看向了陆云门。
      见二人对视,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你‘又’在看我呀?”

      因为刚才跟大肥猫的闹腾,小娘子的脸红扑扑的,有朝气得不得了,乌黑水润的眸子睁得圆盈盈,跟怀里那只眯斜着眼睛、满脸都是不爽的土匪大肥猫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气质。

      她乐兮兮地跑到陆云门面前,献宝般地举起大肥猫:“你要抱抱它吗?它可乖了。”

      大肥猫感觉到自己要被送出去,立马对着陆云门呲起了牙,就算对上凶态毕露的白鹞也毫不示弱!

      压住肩上被激出斗性的白鹞,少年笑了笑:“不,它好像更喜欢你。”
      随后,他将衙役方才的话转述给了阿柿:“我们现在得去趟县衙。”

      ——

      阿柿一路将大肥猫抱到了县衙。
      在把一兜子小鱼干吃完后,大肥猫也没有要挠她一爪子逃跑的意思,反而心安理得地一直趴在她的怀里,好像自己已经成了她的猫。
      只不过对上别人时,大肥猫仍旧是一副趾高气昂、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总像是在乜着人。

      贾明正跟李忠在屋内议事,一见到这猫摆着的臭脸,他顿时就想抽它。
      但不等他动,阿柿的目光就在李忠的身上一滞。
      她刚迈过门槛的脚随之停住:“光……”

      贾明似乎没有听清:“什么?”

      “李县令身上的光,变得很薄、很少了。”
      小娘子神情不解地皱起眉。
      “好奇怪。之前明明已经变得特别亮了……就是审杨褐的那天,李县令身上的光比平时不知道重了多少,就好像……”她找着词儿,“好像人死之前……那个……回光返照!”
      她说着,像是很想不通:“那个时候那么亮,为什么现在却淡得像是快要熄灭了一样?”

      “呸呸呸!”
      贾明觑了眼绷着唇角的李忠,作势要拍阿柿的脑袋。

      可就在他抬手的这个档口,柳娘子被带到了。
      他于是放下手,引柳娘子看向阿柿:“快看,你要见的小娘子已经到了,这下能老实招了吧?”

      柳娘子一见阿柿,当即就红了泪眼。

      “小娘子。”
      她郑重地跪倒在阿柿的面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个头:“我错了……”
      她含泪悔恨:“我对小娘子万般不敬,小娘子却愿施恩救我性命……我不奢求小娘子原谅,只愿此生为小娘子当牛做马,以报大恩!”

      陆云门告诉阿柿:“她在同你认错。”

      说完,译语人少年便从旁将柳娘子的话为阿柿逐句译了一遍。

      阿柿听完:“我不要别人当牛做马。我只要她承认骗人、把欺骗的事情都解释清楚就行了。”

      “是。”
      柳娘子听了陆云门的转述,立即跪向李忠。
      “ 李县令,堂前审杨褐的那日,我自称是听到了梨娘魂魄的声音、才来为她伸冤,确是谎言。我……我根本就没有阿柿小娘子那般的本领,我就是个普通人。”

      见柳娘子终于肯交代,李忠板得铁青的脸略有了松弛。他问道:“那你为何能说出杨褐杀人的细节?”

      “那是……我……”
      许是因为要亲口揭穿曾经的谎言,女子的神情中现出了一丝羞愧难堪。
      她垂下了眼帘,脊背更弯了。
      “还未曾向县令说明,我不姓柳,也没有被称作过柳娘子。我原是尤记杂耍班的舞娘,大家都叫我小柳枝。”

      听到了小柳枝的话,众人的目光这才细细地打量向了她。
      她身段极佳,媚若无骨,一把细腰不盈一握,的确像是善于曼舞。
      可同时,她却长了一张极为平淡的脸。
      端详起来,五官都称得上姣好,可除了右耳下那颗红豆一般鲜艳的朱砂痣外,竟就没有一处能令人记得住的地方。睁眼再闭眼,便能将她整个人全忘了。

      “我虽为舞姬,却并非奴身。六月廿九那日,我结清了工钱,收拾好行囊,带着班主赠我的钗裙脂粉准备离开。因不想撞见班子里的其余人、再来一场依依惜别,我便抄了小路。不料路过那间库房的窗外时,正巧看到梨娘端着茶盏推门进屋找杨褐。”
      小柳枝面露赧然,“我这人有个毛病,从小就爱听墙角,见他们孤男寡女竟要独处,我一时没忍住,便蹲在了墙下,偷偷地往里看。可我原本只是想听个辛秘过瘾,没想到杨褐会突然杀人。”

      果然是不叫的狗咬人最狠,杨褐在梨娘的紧逼质问中一直低沉寡言,没有现出一丝凶意,可真杀起人来,却能毫不手软。

      “我当时实在是吓得慌了,也不敢声张,转身抱着包袱跑出了院子。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我已经跑进了野林子,两手空空,身上的包袱竟不知丢哪儿去了……”

      “包袱?”
      贾明嘴中默默咕哝了一句,突然“叮”地睁大了他绿豆大的老鼠眼,望向正在仔细听陆云门转述的阿柿:“你捡的就是这个包袱?”

      小柳枝还在讲述那日的事,贾明因此没敢说大声。结果,全神贯注盯着陆小郎君看的阿柿没能留意到他,反倒是李忠淡淡瞥了他一眼,令贾明只能赶紧闭嘴。

      “……我丢了包袱、没了傍身的银钱,却不敢回杂耍班子,也不敢去县衙,最后只得在夜里寻了一座小庙落脚。那小庙无人打理,但白日会有不少人拿着供品到那里烧香。于是,我就躲在佛像或供桌的后面,想靠吃供品捱几天,等梨娘的事情了了,我再回杂耍班。”

      小柳枝的声音还在继续。

      “可很快地,我发现,去那里烧香的人十分虔诚,他们在跪拜那尊菩萨像时,会说很多平日里从不与人道的心里话,会将自己的情况和所求全数说出。”

      说到这,她抬头看了眼百善:“这位郎君也去过。他告诉菩萨,说他少时被蛇咬伤的右膝每逢阴雨便会疼痛,求菩萨显灵,发发慈悲,减缓他的伤痛。”

      百善瞠目结舌,茂密的粗黑眉毛高高地扬起。

      小柳枝又低下了头。

      “就这样,我知道了许多在旁人看来我绝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每天听着他们祈求显灵、显灵,我突然就想起了那些衣食无忧的卦姑、师婆,于是便动了歪心思……”

      她说,起初,她也只是试着与去庙里去得最勤的老媪假装偶遇,拿她曾向菩萨祈求的事糊弄了她两句。
      没想到,那个老媪那么轻易地就信了,不仅拿出饭食和钱财给她,还在听到她只是云游至此、并无定所后,腾出了家中最好的屋子供请她居住。

      随后,她有神通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拿着钱食想要见她。
      她挑着曾经去过那座庙的人见了,随便说出了几个“秘密”,那些人便对她深信不疑,帮她把“柳仙姑”的名声传了出去。

      “我……我就是被猪油蒙了心!本想昧着良心赚几天钱就跑,谁知道这消息竟传到了吴府。吴总管亲自上门将我请了过去,给了我锦衣玉食,希望我能我久居吴府,为吴府祈福避难。
      我明知道那是条绝路,应该立马拒绝,可那个时候,我被吴府的富贵迷花了眼,满脑子只想着再多住一日、再多住一日……
      没几天,吴总管突然找来,说想要见识一下我的神通。我推三阻四,说我发挥神通很费神,需要再多休息一段时日,他没有催我,却邀请我同去喂狗……”

      被活生生丢进獒犬中的羔羊。
      想要逃命却被无处可逃的痛苦嘶鸣。
      被咬断的脖颈。被撕开的血肉内脏。
      獒犬腥臭的、涎水混着肉丝和血水的齿间。
      还有看着它们撕咬时露出阴森狂躁笑容的吴红藤。

      “……那个人,比看起来的还要可怕!我意识到我偷听的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根本就骗不过他,我得拿出件大事,只能谎称梨娘的冤魂找上了我,想要我帮她伸冤。”

      这便有了她在县衙堂前演的那出戏。

      “小娘子戳穿我时,我怕极了,若是吴家知道我是个骗子,我恐怕当场就会被打死!所以……我……我就污蔑了小娘子……”她嗫喏道,“可没想到回去后不久,我突然病倒……之后的事,便一概不知了。”

      ——

      知道梨娘被害的真相,是因为她亲眼目睹了杨褐行凶。能说出梨娘身上那道蝎文的特征,是因为她曾在同梨娘沐浴时见过那道文身,梨娘经不住她的追问,便将自己的几段过往和文身的由来告诉了她。

      一切都同阿柿说的一样,柳娘子根本就没有神通,她的身边也从未出现过向她伸冤的梨娘鬼魂。

      见这个谜团已经解开事了,贾明立马向李忠告假,说要找人将他衙内住所侧厢的那间危房修缮修缮,回头腾给阿柿住。

      许久没有出声的李忠此刻肃面皱眉:“贾县丞,你在公务上已懈怠数日。县里的庶务积压,县学和秋社的祭祀需要筹备,赋税征缴的人手也不足……”

      “哎呀呀呀……”贾明支吾道,“原本我也不想修那间侧厢。到处都是窟窿,修起来多花钱呀,还不如让她继续在客栈住着。但我实在不放心阿柿。您也听见了,那吴总管可怕得很,万一他心血来潮,又想来抢阿柿,那我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买到的侍婢可就没有喽!”

      天花乱坠地扯了半天,贾明总算拿到了半天假。
      为了表示自己对阿柿的关心不是作伪,他还特意托陆云门送阿柿回去。

      方才,屋子里说起正事后,大肥猫就跑到了外面作威作福,一颗好好的合欢树被它祸祸得一片惨状,扁平的荚果掉的一地都是。

      此时,它正趴在一处枝头上,把那根算得上粗的枝子压得咯吱咯吱,看起来随时都要断。

      一见到阿柿要走,它立马从树的高处几步跃下,扑腾着就要往阿柿的身上撞。

      看它的冲势太猛,陆云门向前一步,略一弯腰,轻松地将它单手捞进了怀里。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但当大肥猫撞至少年胸前时,阿柿绝对听到了响亮的一声“砰”!

      可少年直起身时,仍旧站如松竹,只有在肩头的白鹞和怀里的大肥猫打成一团、还马上就要殃及他另一只手中拿着的草木棒子时,他才露出了一点困扰。

      看了看阿柿,陆云门将那根草木棒子递向了她。

      阿柿留意那十二个饴糖小动物好久了。
      这会儿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它们,她立马面露欢天喜地接了过去。
      虽然草木棒子也有些沉,但是她好像一点也不介意,就算打着摆子也要把它扛在肩头。一路上看着孩童们围过来时露出的羡慕目光,小娘子的样子看起来别提有多耀武扬威了。

      快走到客栈时,他们聊起了吴府的事情。

      “……我其实很害怕。那个脸色白苍苍的总管,身上有很重的煞气,他肯定杀过很多无辜的人。但是,为什么他一见到你的玉佩,突然就变了态度、愿意放我出来呢?”
      她似乎很不明白。
      “贾明说,得罪李县令都不能得罪吴总管、吴总管比县令都厉害。你……比吴总管还厉害吗?”

      少年笑了笑:“并无此事。”

      “我还以为你比他厉害,他会听你的话呢。”
      阿柿苦恼地叹了口气。
      脑袋一耷,头上系着的小红豆珠子都跟着垂了下去。
      “你说,他还会再来找我、把我关到他们家里吗?贾明好像很担心,说要想办法把我接到县衙里住。”

      “你想要我怎么办?”
      陆云门看着她。
      向来一言九鼎的少年给了她承诺,“如果你实在不安,我可以暂时将白鹞留在你的身边。它十分机警,也很擅御敌,若是有人要对你不利,它便是冲锋陷阵也会保护你。但这或许会给你造成不便,让你觉得很不自由。”

      阿柿直视着他的眼睛,神情懵懵懂懂,像是完全听不懂他话中的机锋。

      “可白鹞是你的同伴,它离开你,肯定会难过……”
      小娘子面露为难。
      “这样吧,如果,如果吴府真的有坏人要来抓我,我真的要被关起来了,到时候,你再出来帮我,好不好?”

      “好。”
      少年仍旧全随她的心意。

      客栈到了。

      他在客栈门前停下脚步,看着阿柿道:“回去吧。”

      “哦。这个!”
      阿柿把肩头的木头棒子举起来。
      “你忘了把这个拿走。”

      “这是给你的。”

      “给我?”

      “对,全部都是你的。”

      阿柿握着草木棒子的手指动了动,眼睛中那丸澄澈的潭水忽地凝住一瞬。
      随后,她的杏圆眼睛里又是一片波光盈盈了。

      “陆小郎君。”
      她眼巴巴地看着面前自持端庄的绿衣少年,脚尖在地上来回地碾,“我有点舍不得走了。”

      陆云门看着她,没有出声。

      阿柿扬起脸。
      “我猜,今夜会有大雨。下雨时,那些以往怕被日晒而只敢藏在泥里的蚯蚓们多会露头。要是我抓到了蚯蚓,就请你喝蚯蚓汤。蚯蚓做汤,很好喝的。”

      ——

      入夜,大雨如注。

      阿柿在烛灯下转着那群饴糖吹成的十二生肖。

      她拿起猴子和猪,把它们当皮影儿一般,你撞我一下,我扇你一掌,舞着舞着便打了起来,影子交错着映在窗纸上。

      正玩得起劲,突然,她的屋门被叩响了。

      雨重重地砸在木窗上,震得人心中一片寒瑟。

      阿柿轻轻将饴糖插回草木棒子,屏气凝神地走至,小心打开了一条小缝。

      外面,站着一个戴有雨笠的男子,面容完全掩在了雨笠落下的黑影中。

      见阿柿一脸警惕、不肯开门,男子将雨笠抬起,露出了一张长着粗黑眉毛的憨厚圆脸。

      “百善?”
      阿柿呼出了一口气。

      百善可是在她身边跟了许久了,自被光明正大派到贾明身边做护卫后,他更是几乎一直伴在她左右,时常寸步也不离。
      她在杂耍班子库房点燃安魂香时,他在旁边。
      她说出李忠身上金光异常大作时,他在旁边。
      就连她被带去吴府时,百善也全程在场,也算是跟她出生入死了。

      “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吴总管找来了。”
      她一瞬间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紧绷,见他身上的油衣不断滴着雨,便连忙转身:“我去给你拿布……”

      “小娘子!”
      百善拉住她的手臂!
      他压低声音:“李县令在对街巷子的马车里等您,请您悄声去与他见一面。”

      “好,那我马上……”
      阿柿正应着,突然整个人猛地愣住。
      她一脸惊讶地望着百善:“你会说北蛮话……”

      百善:“嘘。”

      阿柿乖乖地噤了声。

      “此事稍后再说。”
      百善的声音更低了。
      他的手慢慢伸入怀中,语气十万火急、催促极了:“县令有万分重要的事要立刻与您说,请您尽快前去!不可再耽误!”

      见他催得这样急、说得又如此严重,阿柿立马点点头,快快地从箱笼里找出蓑衣穿好,跟着悄然收起迷药帕子的百善,走进了雨夜。

      ——

      大雨滂沱,即便穿着蓑衣,雨粒仍旧打得人睁不开眼。
      阿柿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爬上了那座几乎淹没在黑夜中的不起眼马车。

      李忠见她浑身淋得不轻,便将手边草花纹的铜制手炉递给了她。随后,他向外吩咐了一声,全身隐在雨夜中的百善便抽动了马鞭。
      很快,马蹄溅水奔行,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向着县城外跑去。

      外面雨势不减,寒凉不断涌入马车,冻得阿柿自脱去蓑衣后、便一直捧着手炉。
      那手炉小巧、不过蝈蝈罐大,但在她的手中,竟显得大极了。
      她的人也是小小的一团,看起来那么的听话乖巧,即便是在柔弱的羊群里,也是最容易被狼群叼住脖颈的羔羊。

      “阿柿。”
      李忠出了声。
      “我今夜找你来,是有一件私事相求。”

      阿柿似乎更惊讶了:“你也会说北蛮话?”

      李忠道:“我曾在靠近北蛮的地方任过职,习得过几句北蛮话,但自学的东西,难免还是会有错漏,比不得鸿胪寺的译语人。我便干脆装作一字不通,全权交由陆小郎君。如此,他便可少些顾虑,随意放开手脚去译。”

      阿柿很不在意他解释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她只对他说的一件事点头:“嗯!陆小郎君很厉害!我说的话他都能听懂!”

      李忠笑了笑。
      从未弯起的嘴角裂出了一道道细密的沟壑。

      马车在百善的驭使下已经奔驰着驶进了空旷的乡野,在毫无人烟的路上兜转,但阿柿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只全神贯注地对着李忠看。

      “李县令。”
      过了片刻,她主动出声。
      “为什么你身上的金光又变淡了?”

      李忠:“变淡许多吗?”

      “嗯。”
      阿柿的神色有些难过。
      “稀稀薄薄的,只剩下了很浅的一小层,就快要看不见了。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阵风就会吹散。”

      李忠:“这恐怕跟我要相求于你的私事有关。”

      见阿柿专注聆听,李忠便直接开了口。

      “说来惭愧。”
      他叹道,“我年轻时,曾发现过一个盗洞。出于好奇,我与好友潜了进去。那是一座不知名的汉墓,距今恐有七八百年,但已被不知哪朝哪代的盗墓贼挖了进去,不剩下什么值钱的物件了。”

      他顿了顿,“可就在我们以为要无功而返时,竟意外发现,那是一座双层墓。挖出盗洞的盗墓贼只发现了上面的一层,而下面的那层,则被我们发现了。那座下层的墓室从未被人发掘,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宝。可我却魔怔了一般,什么都没有拿,只将棺材里的人头骨带了出来。”

      阿柿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都屏得很小声,像是十分惊奇他的遭遇。

      李忠:“我想,或许从那时起,我便被棺中的恶鬼缠上了。”
      他的目光沉进了阴霾里。
      “我回到家中,家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惨死在了我的面前。那之后,每一个晚上,我都会被噩梦惊醒,梦到恶鬼扑面,血染山河,而我一旦清醒,耳边身后便会响起恶鬼低语,不停不休……”
      “阿柿。”
      李忠定住紧缩的瞳孔。
      “你能帮我吗?帮我解决那只恶鬼,不要让它再与我纠缠!”

      “可是……”
      阿柿迟疑,“你不是不相信鬼神之说吗?而且,我没有在你的身上看到任何恶鬼……”

      “我要说的也是此事。”

      李忠又是一叹。

      “自被那恶鬼缠上后,我接连数年浑浑噩噩、瘦如枯骨、几乎没了人形。幸而在几年前,我花了毕生的积蓄,于寺中求得了一枚舍利,有了舍利相护,我才得以安生。你看到的金光,想必就是那枚舍利的镇邪金芒。”

      他眉头紧皱,铁面死死板着:“初见你时,听到你能看见我身上的金光,我便知道你定然不凡。可我身为官吏、心怀抱负,便要效仿名臣李国老、以身作则、教化百姓,绝不能当众信奉神神鬼鬼。虽明面上我始终不能承认,但你若愿意细细回想,我其实也为你行过不少方便,并不是真心刁难于你。”

      他这段自然不是实话。

      李忠为人本就多疑,如今又是多事之秋,便是寻常人随口的一句无意话,他也要在心中翻上三番,将人往最恶毒处去想,对阿柿的怀疑更是重上加重。
      也是直到近日,他才终于相信了她的本事。

      可这些,却没有必要让阿柿知道了。

      就像他永远也不会开口告诉阿柿,无论今日她能否解他的困境,他都不会让她在听过他的这段秘密后活着回到金川县了。

      阿柿低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不怪你。”

      听了阿柿的话,李忠眉间的竖纹松了松。
      但紧接着,他便又拧紧了眉心。
      “我本以为可以这样度过一生。可如今金光势微,若是没了金光的保护,那恶鬼会不会又寻过来?”
      他握紧铁拳,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抖动,声音压着、却难掩悲怆:“我还有满腔报国的心愿,我还要好好地治理金川县,让这里物阜民安,实在不能再过回被恶鬼缠身、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阿柿像是被李忠的情绪感染了!
      她也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语气正义又愤慨:“李县令,你放心。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从阿耶那里学过如何对付恶鬼,只要能碰到你说的那颗头骨,我就有能帮你的法子!”

      听过阿柿的话,李忠思索须臾便探头出去,对驾车的百善言语了数句,声音几乎被盲风暴雨淹没,没有让阿柿听见分毫。
      很快,原本在荒凉地打转的马车就朝着一个方向狂奔起来,直到破晓时分,一夜未停的它才终于变慢。

      此时雨早已停歇,眼前的是一片泥土黏腻的群草山麓。这里地势复杂,常有迷瘴,极度难行。即便是当地的百姓,若是没有入山林的经验,误入其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

      “那恶鬼的头颅就在前方,车不能行,只能徒走。”

      李忠带着阿柿下车,叮嘱她要紧紧跟上自己,随后便带头走进了氤氲如雾的白瘴之中,留下百善在山麓边缘看守马车。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李忠在一棵已经被大藤绞杀枯烂了的野树前停下了。

      接着,他从树旁的丛地中摸出把铁铲,用力挖向地下。

      片刻后,一扇木板门露了出来。

      “阿柿。”
      李忠丢下铁铲,稍微费了些力气、将沉重的木板门打开。
      “你先进去。”

      见里面竖着架可以向下爬的梯子,阿柿跺掉爬到她身上的马陆虫子,毫不犹豫就钻了进去,噔噔蹬蹬,很快跳到了洞底。

      李忠见状,也爬了下去,随手将木板门关严。

      门板闭合的瞬间,光亮断若裂帛,彻底被隔绝在外。直到李忠擦亮火石,摸索着点燃了梯子旁放着的蜡烛丁,地洞下才再次有了微弱的光亮。

      “路不好走,跟紧我。”
      李忠稳稳端着烛台,绷紧的声音在空旷的洞道中荡起渗人的嘤嗡回响。

      这条路并不算长,但却幽深曲折,弯绕多得仿佛盘桓大蛇的躯腔。而李忠擎起的灯烛,光火昏暗跳动,仅能照到眼前的一两步。在这晃荡的光影下,两侧狭窄的石壁似乎在不断颤动挤缩,疯狂压迫着人的心神,每一刺踏步都令人无名生寒。

      阿柿慢慢地吸着地洞中混着闷臭的浊气,胸腔中咚、咚、咚、咚,跳得越来越快。

      终于,在蜡泪淌满烛台时,光亮照到了深处的洞腔。

      “到了。”
      李忠脚步一停,告知阿柿。

      可他停得实在没什么前兆。
      于是,紧紧跟着他、生怕落下一步的阿柿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结实撞上了他宽硬的后背,在李忠因吃痛而绷紧背肌时,她的鼻尖也散开了酸楚。

      她低头揉了揉鼻子,李忠已经抬步走进了洞腔,极快地用火苗的最后一余火光,点燃了洞腔尽头洞壁烛台上的油灯。

      略腥的鱼脂油味在空气中缓缓荡起。

      阿柿抬起头,望向里面。

      豆大的油灯,能照亮的范围很有限,洞腔内仍旧无比幽暗,能看清的只有油灯下那座漆红高架上摆着的瓮坛子。

      瞬间,她定住了目光。

      那坛子足有人头大。
      坛口处贴满了图样诡异的朱砂黄符,符纸陈旧,卷边泛焦。
      而坛子下面则铺满了染血恶臭的动物皮毛,周围罗列着数个黄泥人和樟柳神偶,里面的脏器烂肉隐有露出。

      “就是那个坛子……”
      李忠走向阿柿。
      他眉心紧皱,皱出的疙瘩跳如痉挛。
      “那颗我带出来的头颅就放在里面。”

      见阿柿没动,他黑面低喝,声音泄出不安:“快些去做!你不是说只要能碰到它就有就我的法子吗?离坛子这样近,恶鬼的法力必是最强,若是护体的金光此刻消失,恶鬼怕是马上便又要缠上我了!”

      听到他的催促,阿柿连忙回神。
      “是,我得过去……”
      她边说着,边急急朝瓮坛跑。
      可还没跑出几步,她便仿佛脚下突然踩到了东西,重重地摔倒在了李忠的腿上。
      她这下摔得不轻,砸得李忠也双腿吃痛,膝盖打了弯。

      “对不起……”
      阿柿忍着擦破皮肤的疼,手心撑地想要爬起来,手掌却被什么硌到了。
      她下意识般地扭头去看。
      躺在她的手下,居然是一大块白骨……

      再匍着横看下去,她这才看出,原来,洞腔的边缘,那些草席和灰砾下盖着的,竟是成堆的、数不清的人类枯骸!

      将已经出口的惊呼声咽下,阿柿神色惊恐地匆忙爬起,连面颊上蹭到的蛛网都顾不上擦,朝着洞腔口便逃!
      可因为被李忠抓了一把,挣脱后的她脚下不稳,冲到了洞腔,撞倒了更多的枯骸!

      “原不该让你发现这些……”
      李忠低恼一声,一张方脸青黑,艴然不悦。

      见阿柿仍想要逃,他从怀中掏出匕首,刀尖直对阿柿:“勿再乱动!”

      已经耽误了太久!
      从阿柿提到金光变弱起,他就感受到恶鬼的寒意在向他压近!
      时间越是流逝,那股寒意便离他越近,进入地洞以后,寒意更是已经丝丝缕缕地在往他的身体里钻了!一旦金光彻底消失,他就又要堕回无间地狱!

      李忠两额暴鼓,青筋勾出狰狞的凶相。
      “恶鬼呢?”
      他的身体寒战不止,好像恶鬼已经贴上了他的皮肤!他再也稳不住往日的庄肃,持刀冲向伏在地上的阿柿:“不想死,就快去把恶鬼……”

      突然,李忠喉中的厉音尽噤!
      他手肘僵硬,两条腿在迈动间陡然失去知觉,整个人千斤木石一般,直坠坠轰地跪倒在地,竟再也挪不动丝毫!

      “是你……”
      李忠僵直地望向高架上的那个瓮坛。
      他的金光一定没了……
      恶鬼来报复他了!
      那一刻,被恶鬼缠身的种种回忆涌占心头,李忠对着瓮坛,骇得心神俱裂!
      “我错了!”他吼得几乎要将肝胆呕出来,“我错了!求您收起神通,我还像以前一样,我把她杀了,以生人祭您!!!”

      “居然还在求鬼呢……”
      少女的声音在他旁边珠玉落盘地响起。
      那腔调,又薄情,又嘲弄,还带着点懒洋洋,仿佛一只在熏暖漫花中初初苏醒的虎。
      “鬼有什么可怕的?你最应该怕的,明明就是活人……”

      李忠的脖子已经很难转动了。
      他只能呲裂地转动眼珠,眼睁睁看着那只他眼中的羔羊从他的面前走过,慢悠悠地摘下油灯,用火将洞腔中残留的其余蜡烛一一点燃。

      光亮很快在洞穴中流淌起来。
      也让李忠将阿柿看得更加清楚。

      他记忆中的阿柿,粗鄙懵懂、头脑空空,单纯好骗,像是只无拘无束惯了、在绿色林子里蹦蹦跳跳的小松鼠。
      可此时,他眼前的少女,抬步、托臂、擎灯,一举一动轻而雅致,气质浑然天成,恍若秾艳牡丹花群中最薄翼如绣的那只金贵玉蝶。

      明明还是那张平凡圆润、毫不起眼的陶俑侍女般的脸,可她映于洞壁的侧影,却堪比宫宴图中最耀眼的钗佩贵女!

      种种强烈的不对劲拼命涌上李忠心头。

      突然,一个迟到冒出的念头刺得他头皮发麻!

      她说的,是地道的大梁汉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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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下一本写现言《要怎么分清三胞胎》求预收: 永远分不清三胞胎的有点天然渣可爱妹宝×要靠妹宝的爱才能活得像人的漂亮男鬼们 ※《郡主说》主线番外已经全部确定好了,如果有想看的if线故事,可以在任意章评论区提出,合适的话,后续会做成番外或福利番外!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