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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琅琊榜】一支半日香 ...

  •   金陵连日飞雪,苏宅上下都有些忧心忡忡的。
      就在昨夜,宗主在晏大夫不由分说吹胡子瞪眼的威压下总算同意闭门谢客数日,直到暂时压下火寒之毒,并乖乖喝下了汤药。从那之后,宗主一直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梦时不甚安稳,醒时也说不上几句清楚的话。早上晏大夫给宗主把过脉,虽然没说什么,但看他脸色不像是有所放松。午时刚过,晏大夫一声不吭地看着吉婶给宗主喂了些汤粥小菜,又板着脸行了一遍针,随后就离了主屋扎进他的药庐去了,留下一个趴在宗主枕边百无聊赖的飞流,和面面相觑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的黎刚和甄平。
      黎刚给炭盆重新换好了炭火,一边机械地拨弄一边喃喃:“唉,之前听晏大夫说这次火寒毒发作非同小可,现在看来,的确是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
      一旁的甄平拿肩膀轻轻撞了下黎刚,打断他的话,眼神往飞流那儿示意了下,起身往外走:“出来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外,看着庭院中的一景一物都蒙上一层厚厚的雪白,和天空中簌簌飘落的白俨然连成一片,却一时没了话语。
      黎刚低头看了看自己脚尖,低声问:“甄平,你有没有想过……”
      “不会的。”甄平极快地打断了黎刚后面的话,“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但是我们只要相信宗主就好了。”
      “……我只是心疼宗主,你看他,虽说是在闭门静养,但是,他哪怕在睡梦里也不安稳,浑身忽冷忽热,发虚汗,说呓语就不提了,但他脑子里恐怕也不消停,你看他眼睛虽然闭着,但是眼皮底下眼珠子分明时不时地动来动去,听飞流说,今天丑时左右宗主又发梦魇了……”
      “我知道,但是易位而处,换作你我,若是心上背负了那么多东西,你可有一晚能安然入睡?很多事,宗主他自己心里最是清楚,也最有分寸。我们能为宗主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多想,一心追随宗主,尽己所能服侍好宗主。这些道理你也明白,对吗?”
      “我……我也就是心里难受想找你说说……”
      黎刚还欲再多倾吐两句心里的憋闷,就见晏大夫去而复返又快步往主屋这边走来,手上还拿着什么物事。
      甄平大步上前紧跟着晏大夫进了屋,轻声问道: “晏大夫,是宗主的情况有什么变化吗?”
      小老头把脸拉的老长,横了甄平一眼,没好气地数落:“乱说什么胡话,老夫会让他出什么状况吗?我看这臭小子又不听话,都说了叫他安心养病,不许多想,结果睡着了还给我满脑子乱转,跟我作对,就找了点法子治他。”
      后脚进来的黎刚一听这话焦急地维护道:“晏大夫,宗主他也不是故意的,这人睡着了还能控制自己想或不想不成?您就别……”
      甄平又没让黎刚把话说完,伸手直接狠狠捏了下他的手臂,就极有效地让他把后面的话变作了一声吃痛。晏大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打开了刚才手里拿的一只看似平凡无奇的乌木盒子,取出一个棉布袋子,松开袋口的抽绳,从里头捏出一支乌青色的香来。
      晏大夫把那支香往甄平手里一塞,说了句“点上”,又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重新收好。黎刚好奇地凑上前问:“晏大夫,您这是什么药材啊这么宝贝?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晏大夫两眼一瞪:“再宝贝的奇珍异宝说了你也是不认得,有什么可问的?我还会害这小子不成?”
      甄平找了香炉过来,也附和着轻斥道:“晏大夫给宗主用的哪一样不是上好的药材?你以为天下有几人能有法子压制火寒之毒?只是晏大夫您这次用的这香倒是头一次见,是什么非常时期非常之用的名贵药物吗?”
      小老头捋了捋花白的山羊胡,这才状似随意地回答:“这叫‘一支半日香’,虽稀世珍贵,但也不是什么非常时期才用的药,你们也不用紧张。一支半日香是几乎成为传说的安神奇药,伤病之人,只要在睡梦中点上一支,哪怕你正受焚身蚀骨之痛也能安稳睡上半日,而且睡眠期间伤病也绝不会恶化,但因其关键的一味药草世上难寻,非他不用的地方也不多,就渐渐失传了。这还是前年荀珍老头离开江左盟前给我的,他也就只有这么几根了。”
      甄平闻言这才把香点上,放在靠近宗主卧榻的几案上,一直趴在床沿的飞流还好奇地凑近闻了闻,感觉没什么味道,便又坐回床边,抓过一旁的花瓶来摆弄。
      黎刚忍不住感叹:“有这么神奇啊?那岂不是快死的人都能用这个香吊上半日命?如果香不断,岂不是那人就能在睡梦里一直活下去?”
      晏大夫又嗤之以鼻:“还从没有人想过你这种用法的。首先,世上就没多少这香。其次,虽然这香能让病人睡着时伤痛如时间静止般停止恶化,但奇怪的是也一定治不好。所以曾有人打趣说这香算不得‘药’,因为它根本不治病,而更像是把病人的魂魄强行抽离病体半日,所以,它也得一名字,叫‘离魂香‘。”
      “而且,就算能够续命,如果只能一直沉睡着,宗主也不会愿意吧。”甄平叹息着接了一句,和黎刚晏大夫一起,把目光落在那静静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眉头轻蹙的病人的脸上。

      梅长苏睁开眼睛,被暖阳照耀得有些晃神。这和煦的阳光也好,空气中温暖干燥的尘土气息也好,周围纷杂熙攘的人声也好,都不似是他记忆中睡下时所处的苏宅。
      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了步步为营的梅长苏还是头一次感到毫无头绪。幸而,没等他迷茫太久,马上有人出声拉回了他的神智——
      “诶水牛你怎么就走了?你答应了要陪我练完这一套剑法的!”
      那清亮悦耳的少女嗓音,立刻抓住了梅长苏的耳朵,令他一怔后迅速转头看向身侧。映入眼帘的,正是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少女脸庞,清丽动人,笑靥如花。阳光在那张尚带着青涩气息的面庞上,在鬓角、眼帘、鼻尖、唇角上跳跃着,闪耀出夺目的光彩。
      这一刻,梅长苏已经来不及惊讶,他只全然陶醉在了这突如其来的美好中。
      不远处响起了另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不甘和赌气:“不练了!与其说是让我陪你练,还不如说是让我‘供’你练吧?跟你们一起练功我只有挨打的份,根本不能有一点长进,我找祁王兄去!”
      虽然刚及弱冠,但身材已如苍松般挺拔,面容也如其兄长般透出英武不凡的天家贵气的少年一个利落的还剑入鞘,一扭头大步流星地走开。阳光同样挥洒在他跃动的黑发和衣角上。
      霓凰,和景琰。和他。林殊。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何其美好。
      在帅府的校场上,多少次他们一起玩耍,一起练功,一起追着他们的祁王兄嬉笑打闹。
      可如今,他为何会站在此地?
      然而这个问题,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就当是他在做一场旧梦吧,既然昨日的美好重现,他又何必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探究上呢?不如珍惜眼前的点点滴滴。要知道,十三年来,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梦中的只有一场火,一场雪,一场血雨腥风,一个个被掩埋的名字,夜夜呼唤着他,提醒着他活下去的原因,以及肩负的使命;而这样的风和日丽欢声笑语,他已经有多久没有梦见过?
      思及此,梅长苏将视线转向身旁的霓凰,正对上对方投来的含笑的目光。
      “林殊哥哥,水牛跑了,没办法了,只有你接着陪我练了,没得休息咯!”霓凰说着冲林殊挤了挤眼睛,甜甜一笑,眼里没有歉意,倒满是撒娇的憨态。
      “好,我陪你练,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也别练得太勤奋了,万一哪天真让你练成了琅琊高手榜榜首,谁还敢娶你啊?”林殊顺从地又拿起脚边的剑,跟着霓凰走回练武场去。
      “呿,要真能练成琅琊榜首才好呢,再说了,我也不用‘别人’娶我。”走在前面一步的霓凰忽然回过头来,歪着头眨眨眼,抬高了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神情,仿佛自己已然是天下第一高手一般,那神情不让人觉得倨傲,只显得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更加娇俏可爱。
      林殊摇摇头,粲然一笑,霓凰望着他星子般澄澈明亮的眼睛,总觉得林殊哥哥的这一个笑容里除了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宠溺爱护,还多了点从未见过的温柔怜惜,让她感到温暖。
      两人还未走至练武场,不远处忽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便听得景琰惊喜的呼喊声:“皇长兄!你怎么来了?!”
      林殊循声望去,果见一道颀长英挺的玄色身影在数位将士的簇拥下走进校场。不知为何,今日见到最景仰的祁王殿下,他兴奋雀跃之余,内心隐隐泛起些莫名的酸楚,与震动。这份震动,让他拔足奔向祁王,然而到了近前,他却又不知自己心里翻滚的情绪究竟为何,只能生生地平复心情,有些别扭地行了个礼。
      祁王见到自己的几个幼弟,显然心情大好,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这让这位朝野上下无人不马首是瞻的天之骄子显得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他看看林殊和霓凰,笑道:“小殊和霓凰又在切磋武艺了?怎么不带上景琰?”
      景琰还来不及发起控诉,霓凰就抢答道:“是景琰自己学艺不精就跑了,还怪我不让着他,可是如果我让着他,他要怎么进步?”
      景琰一听,着急地辩解:“我哪有叫你让我?我只是……”
      “好了,不用争。”祁王笑着抬手一边一个轻抚两个半大少年的发顶,“景琰心实,基本功是够扎实,但在领悟高深一些的武功奥义上不及你和小殊,霓凰你肯定又一味压着景琰练手了吧?不过景琰,霓凰说的也不错,想要武艺精进,有所突破,最快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强大的对手。至于这中间的度,以及如何适当的点拨,小殊,今天你怎么没看好他们两个活宝?”
      祁王的话锋突然就转向了林殊,虽然语气里全无责备,反而都是戏谑和关爱,却让林殊怔愣了片刻才回神,恭敬地答道:“想是我刚才练剑累了一时晃神没注意到……”
      一只宽大温厚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发顶,林殊的话语戛然而止。只听得头顶男人沉稳的嗓音里满是笑意道:“小殊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这般拘谨起来,王兄我又不是真的责备你,他们俩多大了难道还真要你处处看着?”
      待那令人留恋的温度离开,林殊才抬头仰望着那个他心目中天下最仪表堂堂的人,听他转而对景琰说:“我今日本是来见林帅的,顺便来看看你们。北境边关告急,不几日赤焰军又要替我大梁出征北定了,小殊也会一起去,所以景琰,珍惜临行前这几日的时间吧,这一别少说也要数月。这不,还有两个小的也缠着闹着跟来了呢……”
      祁王话音未落,从他的身后猛地跳出来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都巴到了林殊的腿上,其中一个嘴里还嚷嚷个不停:“林殊哥哥!我和景睿来了!有没有吓一跳啊?快带我们去骑马吧!”
      林殊被这不大但突然的冲击撞得微微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不禁莞尔一笑,俯身搂住两个粘人精:“景睿,豫津。走,我们去牵马去。”
      “诶——??林殊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好?都没有嫌弃我们马术烂!”小豫津惊讶得哇啦哇啦鬼叫鬼叫的。
      “呵呵,这么说你在等我嫌弃你喽?”林殊捏捏小豫津粉扑扑的脸蛋,笑问。
      “才不是呢!”小豫津说着一脸满足地用力牵住林殊的手。
      这时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小景睿也怯生生开口了:“我也觉得林殊哥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但是……这样的林殊哥哥也很好。”
      林殊闻言淡淡一笑,紧了紧手心握住的温暖。

      耳边风声呼啸而过,还裹着冰雪一起卷起颊边的发丝,本应刮得人脸上生疼,然而梅长苏却只觉得麻木,仿佛皮肤的触感早已不属于自己。
      浑身僵硬让梅长苏深觉不适,身陷黑暗又让他倍感不安。他想睁开眼看看怎么回事,但无论如何努力,他的眼皮也纹丝不动;想动动手脚,全身上下却无一处肯听自己使唤;想发出声音,自己的气息却只能轻轻浅浅,甚至可以说是气若游丝;想回忆起眼下自己的处境,却如堕五里雾里。
      他现在似乎是趴伏之姿。他决定先集中精神坐起身再说。
      如此想着,梅长苏定了定神一个用力,不料却很轻盈地直起身来,视野里也瞬间恢复了光明——一片白皑皑,一片苍茫茫。
      落雪像是天之穹庐撕裂了一道口子,扑簌簌地倾倒下无穷的棉絮,把周遭的一切密实地遮盖起来,不露一丝痕迹,不透一丝气息,不发一丝声响。目之所及无不是别无二致的雪白,白得人眼生疼,但梅长苏却能立刻回想起此为何处。
      ——梅岭,十三年前的梅岭,一样的风,一样的雪,一样的寒天冻地,一样的万籁俱寂。
      这时梅长苏觉察出蹊跷来——这般环境下,自己怎生觉不出一点寒意来?迟疑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自己双手,白净纤细,只在右手惯常握笔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茧,并无一丝脏污。顺着衣袖看到自己身上,竟只着一件就寝时穿的素白里衣。再摸了摸脑后,自己果然并未束发,只松松系了便披在背上。
      暗自叹了一口气,梅长苏心里生出点自嘲来:虽然换了景致,不再是满目殷红,但果然还是
      要揭开那一道刻骨铭心的伤疤,让鲜血再次喷涌出来。
      他把目光转向脚下,讶异地看到了一具残破不堪的躯体。但无论再如何破败如何狼狈,他仍能一眼认出,那就是自己,那是身为林殊的自己。这倒是第一次他在梦中看见了自己,梅长苏感到有些新鲜,有些好奇,这感觉很奇怪,仿佛地上趴着凄凄惨惨生死未卜的并非是他,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而已。
      他蹲下身去,伏低了身子去看林殊的脸。
      ——啊真可怜。
      他竟然还能发出这样一句感叹,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跟着便低低笑了。
      这时林殊的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仿佛是感觉到了有人在一旁调侃进行的反击,也可能只是因为耐不住蚀骨的疼痛和风雪的侵袭。
      梅长苏止住了笑,他不知道梦里的林殊是否能感觉到这个十三年后的自己的存在,但他却知道在那一息之间林殊透露的是怎样的意志。
      他当然知道曾经的自己是怎样的想法,坠落山崖命悬一线时自己在想什么,遭受灼痛虫啮冰冻时自己在想什么,获救后日日火寒毒发备受煎熬时自己在想什么,为了彻底拔毒忍受削皮锉骨之痛时自己在想什么。那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十三年后的自己,每每梦见当时的非人遭遇,都会惊恐万状地从梦中惊醒,后怕不已。十三年前的自己,明明还只是个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究竟是如何咬牙坚持下来的?如今的自己竟然难以想象。
      他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拂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黏连的发丝,还有那几条令人作呕的寒蚧虫,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从那张脸上穿透了过去。
      梅长苏收回手,把手拢进衣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别怕,会有人来救你的。别怕,你会活下去的。”
      说完话梅长苏站起身,往四周张望了一番,往一处疑似上坡的路上走去。
      也不知行了多久,风雪已霁,梅长苏也已经走到了梅林的边缘,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他心下一动,看了看身边一棵尤为高大的梅树,试着往上一跳,自己竟然就腾空而起,轻轻松松落在了想要停留的那根高枝上。无暇细想,他引颈远眺,果然在稍远处看了人影晃动。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了踏碎冰雪的脆响,以及一个人嘟嘟囔囔令他莞尔的声音:“切,素老谷主真是的,老大不小了还不安生,大雪天的来釆什么药,赏什么梅。爹也真是的,明明说是要带我来行走江湖的,见到故人就把我撂一边了。没意思,还不如看看能不能逮到只雪兔。”
      紧随这抱怨不迭出现的身影,不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唐唐琅琊阁少阁主又能是谁?这会儿蔺晨也还是副少年模样,俊朗的眉眼间满是江湖人的豪气和少年人的不羁。看他那时而皱眉撇嘴,时而笑逐颜开的样子,倒是同十数年后一般的真性情。
      坐在梅树上,看着小蔺晨左看看右摸摸地似乎当真找起兔子窝来,梅长苏不禁轻笑出声:“别光顾着玩,还不去救我?”
      这时蔺晨行至梅长苏所在的梅树下,顿了顿脚步,忽然抬头看了一眼,由衷赞叹道:“不过,这梅岭的梅花还真是挺好看的。”
      梅长苏感觉和蔺晨对上了视线,当即愣住。
      然而蔺晨立刻低头被别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啊!雪兔!雪兔!别跑!”
      眼看着蔺晨追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就要与林殊所在背道而驰,梅长苏心里一阵焦急,在梅枝上站起身来大喊:“蔺晨!回来!”
      看到雪兔正玩心大起的蔺晨感到耳根被风刮了一下,浑身一个激灵,脚下一个趔趄,那矫捷的兔子便和白雪融到了一处,再不见踪影。他感觉心中有些异样,回头看了看自己之前站的地方。
      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自己怎么就觉得非得过去不可呢?不然总觉得会错过什么似的。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但是蔺晨一向是个随心所欲的人。反正现在兔子没了,自己又觉得非往那边走不可,那就去呗,说不定会发现什么奇珍异宝呢!
      于是蔺晨又迈开步子往回走到那棵最高的梅树下,正不知接着该如何,便感觉头上落下些什么,抬手一摸,原来是嫣红的梅花花瓣。凑上鼻尖嗅了嗅,一股清幽淡雅的香味沁人心脾。
      这梅岭的梅花,果然名不虚传。
      忽而又起一阵微风,递来一股幽香,蔺晨转头张望了一番,确定那香味是从一处斜坡下传来。不假思索地追着那香味往斜坡下寻去,直走到回身看不见梅林,又几个拐弯,他才在前方发现了雪白之外的颜色——那是一道刺目的红,红得浓烈炽热,红得触目惊心。然而蔺晨当时脑中一闪而过的想法却是:梅花精?
      梅长苏不知道蔺晨脑中在转些什么古灵精怪的心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徒劳无功,只是一路引着蔺晨走到林殊坠落之地,幸而蔺晨跟了过来。他见蔺晨先是隔了一段距离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蹲下身,然后轻轻拨动了下林殊的身子,瞥见了林殊的面容。
      蔺晨紧紧地皱起了眉,不料忽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自言自语般念道:“梅岭的梅花是好,这花精就太不堪入目了点吧?”
      梅长苏完全听不懂蔺晨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说的是什么,但他总算看见蔺晨开始动手把林殊身上的积雪拨开,把人捞了起来,脱掉沉重的盔甲,背到自己的背上往山坡上走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跟着蔺晨走了一段路,梅长苏忽然听见蔺晨大声喊起来:“爹!素谷主!我在这!看我捡到了什么!”
      远处隐隐传来老阁主中气十足的喝骂:“臭小子你又自己跑哪里撒欢儿去了?快走,我们要赶回去!我和素老谷主救了一个人!要赶紧回去给人疗伤!”
      蔺晨闻言撇了一下嘴:“切!原来梅岭这地方是随处可以捡到人的啊?唉,罢了,捡都捡回来了,就好人做到底罢。”
      一旁亦步亦趋的梅长苏笑着端详了会儿因为负重走雪地而咬牙切齿的蔺晨,再次看向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却不料那脸上肿胀的一只眼睛睁开了一丝缝隙,那里乌黑的瞳孔正对着自己。
      梅长苏一怔,继而温和地笑着伸手盖住了那只眼睛:“放心吧,现在还不是最艰难的时候呢,以后需要你咬牙强撑的日子还有很多,你也会比你想象的变得更加坚强。现在,就睡一下吧。”
      再抬起手,那只眼睛已经闭合得严丝合缝,安静得仿佛从来没睁开过。梅长苏停住了脚步,目送那一红一白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淡去

      这是一间雕梁画栋的书房,屋内陈设无处不显出主人的身份尊贵,然而再仔细看去,这些陈设虽珍贵,放在天家来说却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数量也不算多。一道四君子屏风后,设一卧榻,榻上褥面微有折痕,看来主人常在此歇息。卧榻之侧有一架子,架上一面强弓,虽然看起来久无人用,弓弦都有些黯淡,但却是纤尘不染。
      梅长苏在室内绕了一圈,又重新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看向摇曳的烛光下那一脸肃容批阅折子的人。
      他剑眉鹰目,五官深刻,早已褪去了少年青涩的稚气,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坚毅和威严。他面有倦容,眼窝处不知是积累了几日的困顿难以散去,但牙关仍旧习惯性地紧咬,使得他下巴的线条紧绷,双唇也倔强地紧抿。
      这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仿佛兵临城下却从容应战的萧景琰。
      这个梦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之前梅长苏已经辗转过了几个场景,皆是他记忆中所知之事,且都是些喜乐之事。有些他亲身经历过,如今以一个旁人的心态再目睹一次;有些虽与自己有关,他却只有听闻,如今却是身临其境;有些他也在场,可他却不记得自己经历过。来到这间书房之前,他还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和蔺晨飞流逗弄着一头小山似的巨犬呢,身边居然还站着一身戎装的蒙大哥和景睿豫津他们,但是每当大家说到一些关键的时间地点事件时,他又总是听不清大家在说什么了。
      现在,在他眼前的景琰,身披一件玄色大氅,他的一身穿着打扮,还有这屋内摆设,竟都是东宫的规格。自己竟然心急到都梦见景琰加冕太子了?
      这时列战英通报觐见,梅长苏仍是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却见景琰面色凝重地接过他递上去的信函,那明显是一封军中急件,然后打开。只见景琰眉间紧锁,眼神中时而迸发出振奋之情,时而又凝结起深深的忧虑。过了会儿,景琰挥手让列战英先退下,随后从手边拿出一本册子,照着信函中的一张纸一笔一划地誊写起来。
      梅长苏绕到景琰身后看去,那些能告诉他发生了何事的字迹他果然看不真切,但是他却能从景琰的笔画推断出他在抄写的内容——
      那是一个个名字,少数他曾有听闻,但大部分他都不熟悉的名字。但是从那几个他听闻过的名字可以判断出,景琰在誊写一份军中将士的名单。
      这是何意?
      梅长苏无从判断,但从景琰郑重肃穆的脸色可以看出,必非什么可喜之事。
      不及他细想,离去未久的列战英又折返了回来,手中捧着一只雪白的信鸽——梅长苏认得,那竟是琅琊阁的鸽子。
      不待列战英将鸽子递上,景琰倏地起身大步近前,夺过列战英手忙脚乱从鸽子脚上刚取下的信笺,舒展开来。
      景琰的脸上先是一闪而过欣喜之情,但随后立刻如遭重击,从脸上肌肉到双手双脚都被瞬间冻结住了,面上唇上一下全无血色。列战英在旁应是受了惊吓,焦急地连声追问。景琰这才木然地把信笺递给对方。
      梅长苏也好奇地凑上前想一探究竟,但他只能辨认出信笺上只有寥寥数语,却看不清字迹,再看列战英脸色,与景琰如出一辙,大喜之后便忽然消沉了下来。
      再看向景琰,他似乎渐渐回了神,但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悲痛之情笼罩,整个人都站立不稳起来。列战英明显也察觉到景琰的情绪,上前扶住了景琰,把他慢慢扶到书案边。
      随后列战英在旁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景琰低声说了些什么,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梅长苏在景琰身边跪下,低头去看他修长的五指掩盖下的面容,却惊讶地见到了他满面的热泪。
      景琰不知晓会被人看见,哭得痛心疾首,哭得涕泪横流,哭得额上青筋暴突,哭得双唇止不住地颤抖。成串的泪珠滚落到案上铺开的折子上,晕开一朵朵飞溅的墨花。
      梅长苏不知道景琰在伤心些什么,但是看到他悲伤心痛到整个身子都在打颤,而自己却在一旁束手无策,便觉得满心歉疚。他不知道能做什么,想了想只好伸出手虚空地覆在景琰手上,嘴上不停地低声抚慰些不着边际的话语。
      “景琰,别怕,景琰,不哭,我在,没事的”
      他就这样重复着一些哄劝的话语,直到景琰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这时,已经过去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景琰放下了遮面的手,那脸上已经是哭得一塌糊涂。
      梅长苏不厚道地嗤笑一声:“原来水牛哭起来是这样的啊?停都停不下来,果然是头水牛,真是难看。”
      忽然,景琰的目光暼向了梅长苏所在的方向,问了一句:“小殊?”
      梅长苏愕然,随后笑着应了声:“嗯?”
      然而景琰还是没有看到他,只是胡乱拿衣袖抹了抹脸,随即站起了身,往书房外走去。梅长苏有些担忧地跟着他走出去,看着他挥退了部下,只身摇摇晃晃兜兜转转地来到了供奉着赤焰军牌位的祠堂。
      梅长苏心下震动,想跟着景琰迈进祠堂,不料却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再睁眼时竟然就回到了苏宅,但是却与睡着前的苏宅不同,这里凄凄凉凉,冷冷清清,除了门外庭院中铺洒进来的稀薄月光,竟不见一丝灯火。
      这里似是久无人住的苏宅。
      难道说,自己来到了踏入金陵之前的这所宅子?但若是如此,屋内遗留的摆设怎会如此熟悉?
      这时门廊外传来说笑声,梅长苏从自己躺着的榻上起身,慢慢地移步到了房门处。随即他看见了以为此生都不会看见的奇景——蔺晨和景琰,两人居然在廊下席地而坐,对月把酒,相谈甚欢!
      这可真是旷世奇闻!
      他挪到两人身后,也坐了下来,微笑着看着这两个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挚友。原来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人能相处得这么愉快,早知道应该早日引荐他们给彼此认识的。
      而除了他们两人手中的酒盏,地上还放着一杯花雕,一杯照殿红,这意味着什么,梅长苏已经无需细想了。
      他安静地看着两人谈笑,看着景琰谈到伤心处落泪,看着蔺晨红了眼眶却强颜欢笑,看着两人最终又大笑着拂袖而别。
      直到两人走后,院子里安安静静空空落落了,梅长苏才笑着捞起地上两只酒盏的虚影,一边一口饮尽。新月皎皎,也许只有月光才知道,那两杯琼浆玉液,在一瞬间消散了醇香。

      梅长苏一个晃神,便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棵梅树上,而树下,飞流正蹲着专心致志地给梅树浇水。稍远处,蔺晨和黎刚在门廊处聊着什么。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梅长苏觉得就这样靠在梅树上晒太阳也不错。
      享受了一会儿阳光的温暖,他低头看了看飞流的发顶,那白色的发带是自己不熟悉的。他记得飞流不喜欢戴白色的,肯定是蔺晨强迫他戴上的吧?真是,自己一不在,就没人护着这孩子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梅树不高,他很轻易就摸到了飞流的发顶:“飞流,苏哥哥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当初蔺晨不要带你来见我会比较好呢?”
      飞流像只机敏的猎豹般,在被梅长苏的手指碰到头发的一瞬间猛地抬起了头,直直地看进梅长苏的眼睛里去。
      梅长苏本以为又是像之前一样,只是碰巧,不料飞流竟笑逐颜开,对着自己开口了:“苏哥哥,你回来了?”
      梅长苏瞪着眼注视着眼睛笑成两弯月牙的飞流许久,才收敛心绪温柔地继续摸着飞流的头顶,缓声细语:“苏哥哥只是来看你一眼,马上又要走了。飞流,你怨我吗?”
      飞流摇了摇头,但马上跟了一句:“飞流一起!”
      梅长苏笑着摇了摇头:“那个地方不好玩,飞流也不能去。只有苏哥哥能去。”
      飞流立刻皱巴巴了一张脸,赌气地强调了一遍:“能去!”
      梅长苏苦笑:“苏哥哥说了,飞流不能去。你看,连蔺晨哥哥也不能去。他多乖啊,飞流是不是要比蔺晨哥哥乖多了?”
      飞流低头想了想,脸上写满了不甘心,但还是一咬牙,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抬头问:“回来,什么时候?”
      梅长苏哑然,不知该作何回答。这时远处的蔺晨倒是适时地给他解了围,挽着袖子走了过来,边走嘴上还高声嚷着:“飞流,你这样浇水非把梅树浇死不可。来,蔺晨哥哥来手把手教你!”
      梅长苏立刻在梅树上站起身,笑道:“我只是来看飞流的,可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苏哥哥要躲起来了”
      飞流立刻惊得站起,刚想飞身去抓梅长苏,却被蔺晨一把按住了肩膀:“欸,蔺晨哥哥来教你种梅花,你跑什么?”
      飞流回头瞪了蔺晨一眼,再抬头已不见了梅长苏的身影,气恼地跺了一下脚,抬手就抹了蔺晨一身泥巴。
      随后自然又是好一阵打闹,飞流便没能听见梅长苏最后远远飘来的那一句:“苏哥哥大概不回来了。”

      悠悠转醒,睁开迷蒙的双眼,梅长苏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熟悉的景象——熟悉的屋顶,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宁静祥和,一转头,熟悉的黎刚正在榻边打盹。忽然黎刚猛一点头,撑在下巴上的手便没托住,他整个人歪了一下,又立刻正回身子,那滑稽的样子让梅长苏忍俊不禁。
      黎刚听见动静,定睛一看梅长苏已经睁开了眼,忙靠近了来搀扶他坐起身:“宗主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你这一觉可睡了好久,该饿了吧?晏大夫说你大概这个时候醒,我都让吉婶儿热着老鸭汤呢,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梅长苏转了转眼睛,又摸了摸身上盖的裘毯,问道:“我睡了多久?”
      黎刚端详着梅长苏的脸色,回答:“整好六个时辰。宗主这一觉睡得可安稳?”
      梅长苏点了点头,淡淡一笑:“我好像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啊?又做梦了?那又是没睡好了?”
      “不,是好梦。”
      “那就好,我这就去找吉婶儿。”
      “飞流呢?”
      “哦,飞流啊,甄平带他出去玩儿了,你睡着,他这不无聊嘛?唉你就别管那么多了,晏大夫说了,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关你的事。对了,晏大夫还说过,让你一醒来我就去找他呢,吃完饭就得服药。”
      黎刚絮絮叨叨着一溜小跑出去了,留下梅长苏无奈地靠在床头笑着摇首。
      习惯性地搓着手指,他淡淡地想:似是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呢,可惜都不记得了,但是残留的感觉却是这样温暖,真切。唉,不想太多了,等会儿吃过药再睡一觉,说不定还能梦到呢?今朝有梦今朝梦,醒来需要自己思虑的时日还多着呢。
      这般想着,他把手缩回到暖烘烘的被窝里,望向了榻边案上的花瓶,那里面是飞流刚从隔壁院子里折来的梅花,开得正艳。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琅琊榜】一支半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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