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6、风寒踏凛冽 ...

  •   她写了几个字,立刻用刻刀刮干净了。
      再写了几个字,又刮得干干净净。
      措辞反反复复,是她此刻进进退退的心思。
      她犹豫了好久,放下笔墨,索性用刻刀,在干净的竹简上,重重地刻下八个字。正要再刻下自己的名字,可没来由的一阵心痛,手上一颤,那刻刀便掉到了地上。
      微雨未息,寒风益急,蕲年宫的烛火或明或灭。
      盈盈愣愣地盯着火烛,好半晌了,才伏下身子去寻刻刀。原来那刻刀掉到了后面地板的缝隙中了。她再伏低些,探手去取,却听到有脚步声急匆匆地进来,又听到赵高的声音:“全部都给我出去,一人都不许留。”
      殿内侍女齐齐应声而出。盈盈听他在秦王的寝宫里颐指气使,觉得有些奇怪,却听到赵政低低的声音:“你果真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确实是樊於期,”赵高的声音也跟着落了下来,“他与嫪毐合谋,昨夜悄悄进了蕲年宫,本预备今日在天下人面前指证秦王。可巧那个阴胜被小人说动,故意引了他来见小人。小人本想斩草除根,可惜被他逃走了,幸亏不曾误了秦王的大事。”
      “他只是投靠嫪毐么?”
      “阴胜说,那日行刺的三个匈奴人,便是樊於期引荐给嫪毐的,红信石也是从他手中拿来的。”
      “那你还同我说什么?”赵政冷笑道。
      盈盈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手中恰好也摸到了刻刀。不晓得是赵政话语里的阴冷之意,还是刀锋上一股冰寒,她只觉得整个寝殿霎时都弥漫着一股寒意,连着自己的指尖到心口,都微微发凉。她不由自主地,将刻刀紧紧地攥在手里。
      赵高默了一默,低声道:“小人已经派人,将樊於期父母宗族皆为戮没。小人只是有些担心……”
      赵政仍是冷笑:“担心什么……”
      赵高声音又低了些:“嫪毐说那一日樊於期就在一旁。小人只怕先王……之时,他亦是瞧见小人了……若不然,那日他为何要来刺杀秦王?”
      他的声音忽高忽低,却叫盈盈的心口整个都乱了,手一松,那刻刀“叮”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上面竟抹这一道鲜红的血迹,而她自己的手上更是血迹斑斑。
      原来她将刻刀攥在手里,越握越紧,越握越紧,不知不觉间,竟是已经割破了手掌。
      她木然瞧着手中这一抹鲜红,竟丝毫没有瞧见一柄长剑刺到了自己面前。待见到眼前剑芒闪动,她才缓缓抬起头来,只见赵高手中持剑,指着自己的咽喉,目中却满是惊讶。
      而不远处,赵政袖手而立,眼角斜斜垂了下来,余光在刻刀上一瞥而过。
      盈盈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赵政走上前来,目光一扫,瞧见书案上摊开的竹简上,刻着寥寥几字,言短意赅。他微微一哂,挥了挥手,赵高立刻垂下剑来。
      赵政淡淡笑道:“与君长辞,不复相见。蠢丫头,你要去哪里?”
      盈盈缓缓直起身来,见他身着冕裘,头戴冕冠,冕旒垂在他的面前,在他的脸上映出了明暗相间的阴影。她本想说一声“恭贺秦王”,可一时间自己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只是再不看他,低声道:“我本就是要走的……”
      “你要去哪里?”他声音清冷,唯有“哪里”两字咬得有些重。
      “我……要去周南山。”
      “周南山?去做什么?”
      “清姨今日叫人转告我,孔周老人便隐居在周南山十二峰,我……我要去见他。”
      “清姨……”赵政想起薄宴清,点了点头,取过了她的手,见到上面的血迹,心疼地“啧”了一声,想要以袍袖擦拭,又怕弄疼了她,方犹豫间,盈盈却将手抽了回来。
      赵政不动声色,又用另一手去碰她的发梢:“你去便去,为什么不再与我相见了?”
      盈盈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赵政笑了笑,转头对赵高道:“我同蠢丫头有话要说,你先出去。”
      盈盈却猛然抬头,目含哀求:“赵巽……你别走。”
      若有一个外人在,待他磨着她缠着她的时候,也好为他挡一挡。可她心太慌,却忘了赵政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又哪会在乎有没有什么外人在。
      他的脸色还是微微有些变了:“那便留下来罢。”
      他停了指间的拨弄,低身附在她的耳侧,沉声道:“蠢丫头,你真要走,舍得我么?”
      任他谁在,吕不韦也好,赵高也好,他一样毫无顾忌的贴着她。盈盈再不摇头,退开了两步,只是默然地瞧着赵政。
      窗外风雨交加,窗前的帷幔被风吹出飒飒的声响,蜡烛燃烧的所剩无几,更漏中的水早已漏干。赵政候了许久,盈盈始终都是默不作声,他轻轻叹了口气,俯身下去,取过掉在地上的刻刀,翻来覆去地看。
      “是……文信侯同你说了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盈盈摇头:“文信侯视你如子,决不会无事生非。”
      “视我如子?”赵政轻哼了一声,笑道,“那便是你这蠢丫头,自己猜出来的。”
      他斜睨着盈盈,她仍是垂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轻声道:“你真的要杀樊於期满门么?”
      赵政哼笑了一声,拉长了声音:“他是个祸害。”
      盈盈心底涌出一阵寒意:“可他一家老小何辜?”
      赵政冷哼道:“谁晓得他家人又知晓了多少?”
      盈盈听到他语中另有所指,心头只觉微微一动,脱口而出:“那我呢?”
      “你什么?”赵政轻咳一声,忽地笑了起来。盈盈幽幽叹了口气:“若不是你当初要留他活口,他一早已经随着长安君被处死了,即便父母妻子连坐,也总比今日夷其满门要好。还不是因为他是先王与长安君的亲信,你想自他口中问出圣地所在,这才假意宽宥放过了他,才几乎招来今日之祸。”
      他晓得她聪明,就怕她太过聪明。果然方才他与赵高三言两语,她已经猜透了来龙去脉。赵政微微一笑:“入不入圣地,我都是秦国之主。留着他不过是以防万一……”
      他的手轻轻拂上她的脸庞:“那日你问我可晓得行刺之人身份时,大约心中已有些怀疑了。想来也是,既然我说行刺之人身份不明,为何宫内却能偏偏能传出与长安君有关的谣言?这无风起浪,有自来矣,能猜到是成蟜的人,必然是因为还有些事情,事关长安君,纠葛至今未清。”
      他口气甚是平淡:“而今日嫪毐这一闹……你既明白了,当日我为何要留下樊於期的豁口,自然也能想得明白,后来为何我要随你去雍城。所为者何?不过都是因为我这个秦王的王位来路不正之故。”
      “秦王……”赵高听他这样说,提高了声音,显得有些慌张。赵政手微微一抬,阻住了他。他淡淡地笑,淡淡地问:“蠢丫头,你究竟还晓得了什么?”
      盈盈只是默然。可赵政也不逼她,只是将目光垂注在她手中的伤疤上。盈盈只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逃不开他的目光,心中突地泻了气,幽幽地道:“我只是想,今日樊於期若露面,究竟要指证你些什么?”
      “指证我什么?”赵政冷笑道,“还不是这秦王之位本该份属成蟜的那一套。”
      “既然份属成蟜,如何又成了你的?”盈盈被他的目光瞧得心中气苦,竟有些难以自制,“先王薨逝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政霎时抬起眼来,对上了盈盈的双眸,目光如秋霜一般凛冽。
      事已至此,无论她说什么不说什么,这事情因果,两人心中都早已明明白白。盈盈也没了顾虑,轻声道:“当初你逃出王宫,孤身一人,又手无缚鸡之力,实无无力自保。你冒认长安君,又刻意将自己的身份透露给我,无非就是要我晓得你处境艰难,处处维护于你。即便真是文信侯要杀你,可只要有我在他身旁,侯爷便要投鼠忌器……”
      “不错,这些事情我本来也没想瞒你,还有什么?”赵政越笑越深,目光却越来越阴冷。盈盈心中说不出的失望,定了定心神,缓缓道:“旁人只晓得文信侯和嫪毐势大,乃秦王掣肘。却不晓得,秦王若取不回昌平君手中的兵符,即便亲了政,难以调度秦国兵马,也终究难以长久。只是秦王身世谣言漫天,昌平君自然也是心有猜忌,他眼见秦王、文信侯、长信侯三方角力,却只做观望,也是为此。若要取信于他,叫他相信你是先王属意的太子,惟有着落在圣地上了。恰好我要去取蘼心草,你便将错就错,随我走这一趟……”
      “那几日,你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可那两日,你便不欢喜么?”赵政笑眯眯的问。盈盈心中悸动,可一抬眼瞧见赵政那冷冰冰的目光,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颤,下面的话,一齐冷在喉头,再也说不出来。
      回思那几日经历,端的如在梦中。月光皎皎,湖水粼粼,一点一点都在盈盈心尖上发颤,至今念及,心中尤带甜蜜。
      叫她宁可故作糊涂。直到这一日之中,天翻地覆,往日隐忧俱都翻开,叫她再不能装聋作哑。
      盈盈目中含泪,再说不下去。赵政接触到她黯然的眼光,他的心竟不能自禁地跳了跳。可他却不肯放过她,仍笑着问:“还有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