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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至柔反成坚 ...

  •   酒垆旁的席子上,摆上了一张方几。老夏头紧闭了窗格,夜风仍是从门缝窗缝吹了进来,吹得屋内冰凉冰凉的。
      可也吹得两人的心,都不似方才那么乱了。
      盈盈扶着秦泽席地而坐。可秦泽瞧着案上的一盘馍馍,两盘野菜,顿时眉头又皱得紧紧的。
      盈盈取了一个窝头,递到秦泽左手上,问道:“老夏头,不叫三帖吃饭么?”
      老夏头也坐了下来,叹气道:“别理他,捣鼓他那些草药呢,给他留上一点就是。”说到草药,他转身瞧了瞧秦泽,讶声道:“哎呀,这家伙的药还真见效,你瞧你,脸色好多了。”
      秦泽嘴角一扬,似要说些什么。盈盈连忙瞪了秦泽一眼,笑道:“是,三帖的药真好,莫说三帖,一帖便有效了。老夏头,他是如何学到这样的本事的?”
      “如何学的?”老夏头听人赞许自己儿子,面上却半分欢喜也没有。他闭着眼睛,半晌了才冒出一句:“我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个儿子,他娘生下他便去了……”
      他没答盈盈的话,却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秦泽似笑非笑的,淡声道:“天黑了。”
      “是是……”老夏头摸索着起了身,从柜台里摸出一盏油灯,凑上火放在酒垆之上。他又坐下来,向着盈盈问道:“今日我见到那老管事对待姑娘的样子,便晓得姑娘是贵人家出身。姑娘可否告诉老汉我,你们贵人家是如何教养孩儿的?”
      “我不是什么贵人家……”盈盈笑的恬淡,“若论贵,自然莫过于当今七国王室。当年赵国的左师公曾同赵太后说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以图其能自立,大约便是如此吧?”
      她虽说的文绉绉的,可言词浅白,倒也不太难懂,听得老夏头连连点头。可她自己心中却有些黯然,侧过了脸,不经意对上秦泽的眼,彼此都瞧见两人的脸上,不约而同闪过一缕寂寞之色。
      老夏头默坐着想了一会,又问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说咱们做父母的,总要为孩子谋条后路?”
      “也不单单如此,”盈盈微笑道,“爱之愈深,责之愈切。孩子年幼,想不得深远,容易做错事情,做父母便要严加管教,不叫他走上歧途。”
      秦泽却将手里的窝头掂了掂,啃上一口,味如嚼蜡,他将窝头往几案上一摆,苦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如何下咽?”
      “这是窝头,”老夏头讪笑着,“咱们穷人家,平日里就吃这些。”
      盈盈叹了口气,她将窝头捡了起来,塞在秦泽的手上,将他手指一推一合,握住了窝头。她低声道:“荒野之地,不比得从前,委曲一下罢。”
      “又硬又干,我吃不下。”他倒是有些撒起气来。
      “这里人人都能吃,你如何不能?”她笑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呢!”
      秦泽心中微微一动,手一摊,窝头只在指尖上掂来复去。盈盈瞧他这样子,转身对老夏头笑道:“老夏头,可有汤么?”
      老夏头朝着里面指了指:“有有,都在那边。”他想起身去盛汤,盈盈却在他肩头轻轻一按,笑道:“您坐着,我来。”
      她笑若飞花,无论处于何处何地,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反倒是秦泽,人前架子这般大,可一见到她纤纤的身影,从昏黄的油灯下缓缓离开,没入了黑暗之中,心头却突地有些慌了;
      好在瞧见前方黑暗处,她一抹紫色若隐若现,又渐渐清晰起来,他这才勉强地放下心来。
      她手里端了一个碗,放到秦泽面前。他微微垂头,瞧见眼前半碗汤,黑乎乎的,连根菜丝也没有,根本就是一碗烧开的刷锅水,不禁皱起了眉头。盈盈微笑道:“好赖吃一些,不然伤口怎么才能好呢?”
      秦泽仍是端坐着不动,半晌才朝着自己的右胸努了努嘴。
      他右胸有伤,虽牵连到右手不便,他还有左手。可他就是连喝口汤,仍是要人来服侍他。
      他又不是义父,哪来的底气叫她服侍?
      可他双目灼灼,紧紧盯着她,虽是得寸进尺,却好生的理直气壮。
      盈盈垂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轻轻咬着唇,心中犹豫不决,可终于还是举起调羹,吹了吹,递到秦泽的嘴边。
      灯火下,她身上似笼上了一层薄烟;攘袖举勺,露出的手腕欺霜赛雪。
      秦泽静静地瞧了她半晌,才笑了一笑,低下了头,喝了一口汤。可这汤着实难以下口,他喝了两口,禁不住又皱起了眉头,一抬头却见她一手举着窝头,笑道:“乖孩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他蓦地一呆。
      多年之前,也有人曾这样温柔地同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怔怔地出神,神驱鬼使般张开了口,咬下了大半口窝头。
      不知不觉间,他被她哄下了些吃食。她是从不和他针锋相对,总是以退为进;可至软至柔,却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
      老夏头坐在一旁,一时瞧瞧盈盈,一时瞧瞧秦泽,忽地嘿嘿笑道:“你们俩人都是富贵人家出身,可这脾气却天差地别,这小丫头也忒乖巧懂事了些。”
      “谁告诉你我是贵人子弟?”秦泽方还含笑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冷森森地道。
      “没人同我说,”老夏头摆手道,“你瞧你自己,这贴身的衣裳,都是蜀锦做的,啧啧……”
      “你怎晓得这是蜀锦?”秦泽仍沉着脸,眼神像一潭深水,阴沉不定。
      “你看这里,这领口,绣纹是经线起花,彩条起彩,一瞧就是蜀锦的织法,”老夏头指着他的领口,嘿嘿笑道,“三帖他娘从前就是绣女,老汉我清楚着呢。这种针法,是专供咱们秦国王室……”他还待再说,盈盈微嗔似地板起脸,抢过话道:“老夏头,你说我乖巧懂事,是笑我是个被人使唤的丫头么?”
      她这是一语双关,即替老夏头解了围,又恰好指摘他一顿。秦泽这才又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就着盈盈的调羹喝了两口汤。老夏头闻言笑道:“你怎会是个使唤丫头?你若是使唤丫头,老汉我是什么?”
      “您呀,是三帖的爹,夏家铺子的老夏头呀。”盈盈笑着打趣。秦泽瞧也不瞧两人,只是低头喝着汤。
      老夏头却突地沉默了,过得半晌,方幽幽地道:“三帖这孩子命苦,打出娘胎便没了娘,我一人又当爹又当娘,好歹将他也拉扯大了,请了一名先生教他读了几本书,认上几个字……便是这样,我已觉得自己是为他打算的长远了。”
      “可我没想到,他竟然对这岐黄之术有了兴趣。你还别说,他自个儿摆弄这些草药,竟也弄出些门道来,治个头痛脑热,都不在话下,村里人夸他医术比正儿八经的郎中还好,还送了他一个“三帖”的名号。”
      “若要治病救人,可不能光凭兴趣与天分,更不晓得要下多少年的苦功夫……”盈盈叹气道。
      秦泽不禁摸了摸自己右胸,只有一些轻轻的按痛了。
      几颗药丸,便晓得她的医术倒真是不浅,也不知她是为了什么,又下了多少年的功夫?
      “丫头你说的是实话,”老夏头笑了笑,叹气道,“可我却做了一件糊涂事。”
      “当郎中不好么?”秦泽微微笑道。老夏头没料到自己什么都没说,秦泽却已猜中七七八八,他甚是惊讶:“你,你……你怎么晓得我不喜欢三帖当郎中?”
      “人的年纪大了,便有些畏首畏尾,越是不懂的东西,便越不想去懂……”秦泽淡笑道。老夏头一愣,立刻明白了过来,苦笑道:“你说的对,我祖上酿酒,我也酿酒,觉得酿酒卖酒好谋生,我自然也希望三帖能学会这祖传的酿酒秘方。”
      “我有了点积蓄,盘下了这家小客栈,逼着他同我一起经营小店……可他却是理也不理。我扔掉了他那些草药瓦罐,他不知从哪里又弄了回来。一来二去,便再不肯同我说话,只是摆弄着他那些草药。我没了办法,只好随着他去。前些日子,他又捡来了几条残简,每日又只念叨着人体穴位,玩弄些银针。我这才晓得,他是一门心思都在这些药罐子里面,我是怎么逼也逼不了的。可是到如今,已经晚了,晚了……”
      “怎么就晚了?”秦泽仍是笑道。
      “若按这丫头说得,做父母的要为孩子长远打算,当初我用来盘店的那点钱,若是让他去咸阳拜个老郎中,再好好督促……”老夏头眼眶红红的,他抹了一把眼睛,“可这么多年了,你瞧他整个人,被我折腾得也没了精神。我也再没什么积蓄,再想帮他也难……”
      老夏头是个人精,可人一精明,却难免怕事,一怕事,对人情世故的熟悉,便会叫他固步自封。可子女的成长,却又往往出乎父母的医疗之外。于是他的那一套,在夏三帖的身上,恰恰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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