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6、休戚谁相知 ...
-
“一点小伤,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李湛连忙安慰,又垂头去看她的伤口,伤口业已凝结,显然敷的药已经生效。这一箭虽然穿过她的肋下,但是她自幼习武,医术又好,这一些伤料来并不碍事。
可一瞧见她脸上凄恻伤痛,全然是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想起她曾说“自幼到大,一切自有义父担待,从来也不曾遇过什么大事难事”。而眼下她身受重伤,大雪迷途,又没了食物,重重困难之下,或者她因此一时颓丧而未定。
一念至此,他急忙脱下冬衣,裹住盈盈,柔声道:“我见你的伤口,已经大好了。这里已近雁门,咱们只要熬过这一阵,便没事了。”
盈盈微微一笑:“湛哥哥,你怕死么?”
李湛一怔,只当她忧虑太深,急忙道:“放心,等这场雪停了,我们便启程回雁门,等到了雁门……”他也不知将来如何,只是握住她手,向她微微一笑。
盈盈凝望他的脸,一边伸起衣袖,替他揩拭脸上的雪絮污渍,一边缓缓地道:“我从前一点都不怕死,可后来……我……”突然心胸之间一阵气血翻涌,她拼命咬牙忍住,对着李湛展颜一笑。
她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目光掠过厚厚垂坠的云层,缓缓望向极远极远的地方,喃喃的道:“不晓得咸阳下雪了没有?”她的心仿佛已全贯注在天地雪白相接处,她的眼神全是寂寞,她的眼睑逐渐阖上,过了良久良久,才开口:“下雪也不打紧,只要不下雨便好。”
白色的雪花,棉絮般沾满了她的衣襟、头发。
风雪过处,吹起她紫衫紫袖,她的容颜就好像冰雪一般晶莹,透明地全无表情,却又偏偏那么凄楚。
雪海寂寂。
天地无声,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
可是盈盈知道,其间能有生死。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笑了。她苍白的脸上忽然绽起的那一朵笑容,就像是白雪中忽然绽开的一朵梨花。
李湛看着她的笑,他忽然觉得她心中一定很寂寞。
她一定是……
很想念那一个人。
李湛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滋味,不禁黯然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了……”
盈盈缓缓张开了眼睛。她摇了摇头,微笑道:“湛哥哥,你没有连累我。只要你平安,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要你做什么都可以……”李湛喃喃念着,突然提高声音,“便是叫你为了我舍了性命,你也会应允。可那又怎样,我……始终不是他。”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似乎已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突然间紧紧抱住了她。
“湛哥哥……”盈盈被他紧紧抱着,身子微微颤抖起来,喘息着,“李湛,我……”李湛却抱得更紧,一点点都不愿放开。
他从来都不是这样尖刻的人,不会说一句伤人的话,不愿勉强她一丝丝一分分。或者因为此刻的饥寒交迫、或者是这飘洒而下的大雪,或许是她方才凄艳的笑容。
叫他心中的酸楚、不甘、甚至于嫉妒,全部涌上心头来。
盈盈看着他,心里忽然充满了爱怜。
他本来应该很开心,因为此刻她就在他身边。
可他却比谁都痛苦。
因为她的心中,在想着另一个人。
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折磨,比自己心上的人,却被另一个人取走了心,更让人痛苦。
一颗心若是已经被人带走了,便回不来了。
而她又能拿什么,去回报那个一直放她在心上的人?
既然她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那便什么都不该再做。
李湛觉得盈盈的手,轻轻地揽住了自己的肩膀。她就这样靠在自己的怀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他的情绪,却很奇怪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雪更下得大了,地下的积雪又高了数寸。
他瞧见怀里的她,紧紧皱着眉头,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他觉得很奇怪,但是看到她闭起了眼睛,似乎很快已经睡着了,面容显得苍白而憔悴。
可她再是憔悴,李湛的目光只要转到她脸上,便再也移动不开。
他忍不住低头,轻轻碰了碰盈盈的面颊。
她的脸颊冰冷,他的嘴唇贴上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不到她的呼吸。李湛心中顿时一惊,急唤了几声“楚楚”。黯淡的天色中,只见盈盈面无血色,双目紧闭,竟似死了一般,他伸手一探,她的脉搏呼吸竟也变得十分微弱。
天色越来越黯,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见灰茫茫的一片。
寒风呼啸,听来竟有如战场上的杀伐之声一般,四处都充满了杀机。
白马似也晓得此刻李湛的困境,将头探进了两人所在的小帐篷里,蹭着李湛的肩膀。
李湛心更慌,意更乱。
他已无计可施,一手抱着盈盈,一手轻抚着马鬃,默默地沉吟着。突然右掌一拍马腹。白马箭一般窜了出去,在雪原上奔跑,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天色渐渐变黑,又渐渐变亮。
风雪未停,盈盈沉睡未醒。
李湛紧紧抱着盈盈,不住地为她掸去脸上、发上和肩上的积雪。偶尔有雪花落在她的鼻尖,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
他不晓得她为何会伤势这般严重,心中又是惊又是惧,可只要盈盈一息尚存,他便怀着一丝希望。忽地听见,怀中的盈盈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风雪之中,盈盈瞧见面前有一个瘦削而憔悴的人,似乎穿着一身玄衫,正低头笑嘻嘻地望着她。她面上斗现喜色,撑起了身子,颤声道:“阿政……”
李湛听得这呼声,心头不禁一酸。可他仍是柔声道:“楚楚,是我!”
盈盈睁大了眼睛,这才瞧清楚了眼前的人。这个人瞧起来是那么的憔悴而衰弱,面孔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抖峭的风和雪里,他的身子便如青松一般挺直。她突然心中一个激灵,低声道:“湛哥哥,对不住!”
李湛叹了口气:“你已经为我救下了整个雁门,你已经实在不需再对我说对不住了。”
盈盈凄然一笑:“原来你都明白了。”
“那日我听到你同王翦说的话,才慢慢想明白了,”李湛默默地望着风雪。他不能去瞧盈盈,若是他望着她的眼睛,他便再也不会忍心说出这些话来。他的神色很黯然:“你怕秦王将来像赵王一般自毁长城,对王翦兔死狗烹,所以请王翦对弈,借机指点于他。你盼着他能与秦王宾主一场,成就一桩千古美谈。”
“你教呼兰沫送冒顿去月氏国做人质,虽说重耳故事在前,可我心中不知怎得,竟想到了当年赵武灵王之事。他为了幼子惠文王继位,将长子公子章封在代郡。可后来,公子章却引动沙丘兵变,父子先后都死在了沙丘主父宫,”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你怕头曼单于将来成为他的心腹之患,又见冒顿性情毒辣,这才特意救他性命,将来牵制头曼,叫匈奴人陷于内争。”
“秦王屡次陷害武安君府,甚至要杀我爹。你心中觉得对不住我……”他收回目光,哂笑一声道,“因为在你心中,你与他本就是一体的。无论他做对做错,你都当成自己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为他达成心愿、尽力弥补。”
“你这样无怨无悔地待他……”李湛长叹道,“我实在不明白,他当初怎么就会不管不顾,刺了你一剑,要置你于死地?”
“当初……你怎么晓得那一剑是他刺得?”盈盈低声问道。
“我在蒙氏别庄,瞧见你们俩的神色,听见他的说辞,多少总能猜到一些。”
“是么?湛哥哥,你真是聪明,”盈盈咬着嘴唇,摇着头道,“他长于忧患,觉得世上无一人可信,无一人真心待他,所以才养成了那样的脾气……可那时,他真是真心信着我,决意要对我好,可……可……又以为为我所骗,一时冲动之下,难免……我……”
她一时哽咽,停了许久,才叹气道:“他那样坏的脾气,这六年来,也不知心中自责了多少次,又心冷了多少次。其实……他不晓得,我这条命,本就是死不足惜……”
李湛只觉得她这话最后一句说得甚是奇怪,其中似含深意,话声中更大有温柔缠绵之意。他忍不住酸楚,一时再也不愿去想其他。
盈盈见他黯然神伤,急忙用手去抚他肩头,轻声道:“你可是担心那些秦军……他们若攻入雁门,赵国……赵国……可我也没有其他法子了,只能赌这一把。”她似乎很累很累,语声渐渐停歇,唇边带起一丝惨笑,但默然半晌,仍是苦笑道:“他凡事都是要赢的,可我……可我……若真要同他争什么东西,他……他……总是要让着我的,”
李湛听她说这几句话时眼神凄楚,一颗心怦的一跳,胸口一痛,低声道:“你不必同我争,我都会让着你。”
盈盈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湛哥哥,你待我真好。”
只是她心中,一定从未想过要他相让。
李湛低声道:“你如今……心中一定很想见他。”
盈盈摇了摇头,垂首道:“不,我不想见他。”她极力想笑一笑,但此时此地,实是笑不出来,眼睛眨了两眨,反而眼角有些湿润。
李湛叹气道:“到了这个时候,你又何必骗我呢?”
盈盈道:“我不想见他,并不是为了骗你,而是……而是为了骗自己。”一面说话,一面转过了头去。
李湛心头一震,因为他已经瞧见了她眼角滑落的泪珠。过了半晌,她才缓缓转过头来,泪痕已经被偷偷擦干了。她面上有微笑,但那一双明媚的眼睛,却已经是红红的了。
强颜作出的笑容,令人看了更是心酸。
她的声音很低:“我不去见他,不随他回咸阳,便是不愿他见了我现在这付样子。我若是见了他,便不想死了。”她本来还是要强忍着的,但忽然间,她抑制不住心绪,伏在了他身上,轻轻的啜泣:“他自幼便是孤零零的,若我死了,留了他一人在世上,那般寂寞,我怎么忍心……我不敢见她,可我又实在好想再瞧一眼他,我只怕以后再见不到他一面……”
她轻轻的抽泣,已经变成了痛哭。
只见她满面泪痕,苍白的面靥被雪地所映,竟更是楚楚动人。
李湛呆了半晌,缓缓抚过她耳边的长发:“傻丫头,怎么竟说些傻话?你若同他回去。在咸阳的秦王宫里,没有人欺负你了,你也不必在这里陪我饥寒交迫,又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伤呢?”
又哪里提得到一个“死”字呢?
盈盈轻轻拭去泪水,默默望着他许久,悠悠叹了一口长气:“你说我傻,他却叫我蠢丫头,他说傻是天生的,而我,却是蠢得很。”她缓缓垂下眼,眉宇间似笑非笑,似怨非怨,轻轻道:“湛哥哥,他同你不一样。你又仁义又豪气,是个谦谦君子,可他……他……就是个无赖……”
她说到这里,不自觉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一次,她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那人时而无赖、时而任性的样子,她心里就会有这种甜甜的感觉。
为何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叫人无奈?
一个无赖,总是会比一个正人君子更能打动一个年轻姑娘的心?
李湛的心头很苦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盈盈觉得全身疲累,眼前一片模糊,茫然之中,她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人,有时候聪明得可怕,有时候却是很傻很傻。”她渐渐地,有些出神:“他从前总气我不肯叫他一声政哥哥。唉……他真是糊涂,哥哥便是哥哥,若是我同他做了兄妹,又怎么能……”
她好似又有些回神,抬起头,眼中迷迷糊糊地:“李湛,我叫了你一声湛哥哥,你我本该就是做兄妹才好。”
李湛轻抚着她的秀发,声音更温柔,目光更温柔:“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们回了雁门,我便立刻送你去咸阳见他,好不好?”他情不自禁,用双臂拥抱住她。
两人凝注一眼,相视一笑,笑容虽凄凉,但却温暖。
他从来都不想只做他的兄长、好友。可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早已将一切都忘了,什么都已不再在乎了。
即便做不成两心相印的情人,可若能做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兄妹,又能差到哪里?
只要……她能做她想做的事情,她的心中欢喜便好。
李湛抱着盈盈,站了起来,柔声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回去见他。”
盈盈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渐渐地消散而去。她凄然一笑,阖起眼睛:“好……”她轻轻移动身子,将头靠到李湛身上。
李湛抱着盈盈,在雪地上慢慢走着。
他不知走了多久,却好似永远也走不出这片雪海。
一眼望去,四处都是白雪,雪白耀目,时而闪烁如晶石。雪花仍继续飘着,飘落在李湛的发际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地积少成多。
他却连伸手去抹掉的力气都没有,只晓得抱着盈盈朝前走着。
而飘落的雪花,在盈盈熟睡的脸上,渐渐化开,又渐渐凝结,仿佛……蒙上一层薄冰。
苍穹的远方已渐渐呈灰白色,风未停,雪不再飘。
大地一片苍茫。
远处是马群的嘶鸣,西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