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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雁断应无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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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平君“唔”了一声,皱着眉看着来人,又是嫌弃又是无奈:“成天不务正业。有话说非要叫我来这里说么?”
那人陪笑道:“你那里……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了?我新修的春平君府难道容不下你一个赵邝?”
“太后赏了你爵位,你那里进进出出都是朝中的贵胄……”那叫赵邝的嘴角微露苦涩之意,“太后若晓得你亲弟兄是这么个混混,岂不是要小瞧于你?大哥你可是千辛万苦才有了今日……”春平君听他说得恳切,面上倨傲之色渐散,俊脸上更显出一丝疲惫之色。他默然了半晌,才嗤地一声笑:“小瞧便小瞧,你当我稀罕跟她一老娘们……”
“大哥……”赵邝急忙去捂他的嘴。春平君扯下他的手,自顾自满上了酒:“我晓得你一找我便是手头紧了。放心,有大哥我一碗干的,便有你一碗稀的。明日我叫人在快风楼等你,你要多少,自己同他说去。”
“哎,好嘞!”赵邝的嘴大大地一咧,几乎到了耳后根。他得了春平君允诺,心下大宽,顺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樽酒,笑道:“大哥,听说这次……你带回了秦王的求和书?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唔……”春平君抬手干完手中的酒,面上扬起得意之色,“我是赵王的使者,再怎么样,秦王也不能不敬着我……”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冷哼,不知想到什么,又大笑了起来,颇有几分狂妄之态。
赵邝挑了挑眼,从一旁招呼来两名姑娘。春平君本伸出手要去揽住其中一位姑娘,想了想,又放下手来。赵邝知他为难,也不客气,左搂右抱,只逗得姑娘们吃吃地笑。
李湛眉头微皱,正欲叫楚楚离去。可楚楚却放下了酒樽,凝神去听那两人说话。
他们两人说话时而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时而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叫人兴奋之事,又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楚楚也是听而不闻。她其实并不是在偷听他们说话。她只想着,或许能从他们嘴里能听到那一个人的些许事情,听到咸阳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两人又压低了声音说话,过了一会,只听赵邝突然轻呼了一声:“真的?”
春平君伸手,悻悻地摸了一把赵邝身旁姑娘的脸蛋,洋洋自得道:“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莫非你不信你大哥了?”
两人又窃窃私语片刻,那赵邝突然一拍桌案,大笑道:“真是天佑兄长。大哥立了大功,加官进爵不说,咱们赵国可就从此无虞了。”
他这声音说的极为响亮,满屋的人都听到了,一时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都放在春平君兄弟两人身上。有人见到是春平君,十分齿冷,回头与同伴讥笑道:“我当是谁……春平君自然大大有功,不过这功劳都在宫闱之内啊……”
这话讽刺辛辣,直说得春平君脸上红一阵青一阵。他既觉面上无光,想要上前理论,又自觉无地自容,“哼”地一甩袖子,侧身从人群中挤出了门去。
“大哥,大哥……”赵邝几句叫他不回来,几个箭步冲了上来,指着那人嚷道:“你们这些脓包,晓得什么?若不是我大哥,秦国早攻进来了,哪轮得到你们如今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喝酒?”
李湛心中怦然一动,俯身饮了口酒,接口问道:“秦军上下两路人马逼迫,敢问春平君如何使我邯郸转危为安?”
这话一问,人人皆甚好奇。四周顿时一片明亮的目光齐刷刷聚来,只期盼赵邝能说将下去。
赵邝嘿嘿一笑,目光之中,掠过一丝极为得意的神采,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樽,仰首一干而尽。他放下酒樽,大声道:“半月前我大哥……就是春平君,奉了赵王旨意,出使秦国,以谋停战之机。这秦王虽有虎狼之性,可春平君却敢效仿当年蔺丞相,宁取玉碎不做瓦全,与他在秦王宫议政殿几番据理力争。恰好那日又碰上燕国送自家公主与秦王结亲……”
他不知怎么的,说到燕秦联婚的事情上了,两件事分明风马牛不相及。众人心中虽然失望,可一说到秦王新纳夫人,不免也随声附和道:“这秦王……可真是好福气!”
“听说秦王荒淫无道,后宫佳丽无数?”
“想来如此,他一心并吞六国,说不定想得便是将六国美女都放到他的后宫去……”
“都说燕赵佳丽倍出……那要说美,咱们赵国的姑娘哪里输他燕国了”
“再漂亮,也不如这里快风楼的姑娘漂亮……”
李湛听赵邝东拉西扯不入正题,想来他也不过是说几句大话,替春平君支撑场面而已,又听众人嘴里说的不三不四,对着楚楚道:“楚楚,咱们走罢?”
楚楚面色木然,岿然不动,只是低声道:“湛哥哥,我有些累,容我再坐一坐。”
只见那赵邝按了按手,众人纷纷收语,都听他继续道:“还是春平君足智多谋,就势安排下计策,秦王已经中了计,不日便要丧命……”
“什么计策?”众人“哗”地一声,聚拢了来。赵邝摆手笑道:“这等机密之策,如何能对你们说得。你们只要记得:秦王绝难活命。”
他又自斟了一杯酒,接着说道:“诸位想一想,秦王一死,余下几位公子年幼,最年长的也不过七岁,母弱子幼,当年吕不韦嫪毐之事再重来一遍,秦国不又得大乱数年,我赵国是不是无忧矣?”说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却听“哐当”一声,楚楚手一软,失手将酒樽落在地下,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颤。李湛弯腰拾起了酒樽,放到楚楚面前,可她仍是默然不语,竟然连一声谢都不曾说。
李湛张口欲言,但望了望楚楚的面色,心头如被针刺,却也什么话都不能说!
楚楚忽然扬声道:“秦王狡诈,或许是他将计就计,来骗春平君也为未可知?他要骗起人来……”后面一句,声音倏然轻了,宛若喃喃自语。
“我大哥亲眼瞧见他被人刺中……”赵邝见楚楚多话,不耐地顶了一句,话说出了口,又想起春平君的嘱托,急急收了住转了话,“我问你,秦王若不是受了重伤,怎会写信向我赵国求和?那杨端和与王翦两人,为何也不战反退?还有,这半个月来,可曾听过咸阳再有政令?”
楚楚嘴唇张动,微微嗫嚅,想要说些什么,可瞧了身畔的李湛一眼,终是欲言又止。其余众人面面相顾,纷纷“哦”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都听说春平君此处出使秦国,立了大功。不但带回了秦王的求和书,杨端和与王翦也先后收兵不发。
秦赵相争,赵国一贯处于下风。若不是秦国将乱,秦王又怎甘心舍此良机?
又有什么大事,能搅乱秦国?
想来想去,果真只有秦王的生死,才能左右大局。
人人都在心里恨不得将秦王诛杀千万遍,可听到有人真的这样做了,竟都有些不敢置信。
赵邝举起双手,抖了抖袖子,再大声道:“你们若还不信,我再给你们一句实话,秦王胸口被人刺中了两剑,死期就在眼前。”
他这个“前”字说完,整个快风楼便是一片死寂,惟闻众人粗重的喘息之声此起彼伏。骤然间人群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几乎要震破了快风楼,大嚷道:“秦王当死,秦王当死。”
可楚楚窈窕的身子,却像是整个都失去了支持的力量一般,软软地靠在了桌案旁。她缓缓地站起,目光越过桌子,只是盯在那赵邝身上。
那眼波中全是一股凄恻伤痛、万念俱灰的神色,李湛陡然见到,甚觉惊讶。
他心中关切,忙长身而起,轻轻捉住她手腕,触手之下,一片冰冷,竟似她方从茫茫荒原之中跋涉而回一般。
他不禁大惊,问道:“楚楚,你怎么了?”
楚楚嘴角勉强泛起一丝笑容,轻声道:“我……我……没什么……” 似是因为心情紧张,又因太过激动,此刻虽然极力抑制,语声仍不禁微微颤抖。
李湛的心中突然涌现了一股说不出的烦扰,满心失落而不能言。他另一只手本想也伸出,扶住她的身躯,却落了下来,手中空落落的,竟也是感到一片茫然。
只觉得这快风楼内外夜风飕飕,木叶簌然。窗外那无定的浮云,忽而飘来,又忽而飞去,全部笼罩在自己的心头,正如这秦赵两国间波诡云谲、变迁不已的人事消息。
李湛只觉楚楚手掌越发冰冷,不禁长叹一声,轻声道:“若是你觉得不舒服,我们走。”他伸手握住楚楚的手腕,便要带她离去。
楚楚缓目望去,只见楼里人来人去,有人执酒来敬赵邝,大有为赵国抱万幸之意,又为秦王赵政惋惜,有人高谈秦王从前杀嫪毐逐吕不韦之事,甚至连当年太后赵姬私通嫪毐之事,也说得绘声绘色。
一时间众说纷纭,在耳边不住地响起,又没了声音。
再一眼望去,人人嘴巴张开,手足挥舞,只是她耳中,什么都听不见了。
楚楚木立当场,心中全然乱了分寸。过得好久,幽幽叹息了一声:“咱们走罢。”
她垂着头转身便走,慢慢地走出屋外,几次差点被人撞上,自己却不知晓。李湛护在她身旁,出了快风楼。楚楚回头一看,见到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人,人人面上都带着笑容。她心中突然只觉说不出的惶恐与孤寂,呆了半晌,又缓缓抬头朝二楼望去。
目光扫到二楼那间小屋里,仍透出暗暗的烛光,似乎又听到幼童的嬉笑声,又听见有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突地身子一震,眼底便泛起了氤氲的水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