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长安》胡安公子

251、情投

　　山路蜿蜒，枝杈横生，一路上她都坐在马上，任由他在前面牵着走。

　　“这样密的林子，郡主一个人是怎么进来的？”牵马的人匪夷所思：“以后再也不许一个人做怎么危险的事了。”

　　她在他身后浅笑：“嗯。”

　　“以后这个地方，郡主只能同我来。”

　　“知道了。”

　　清晨的山林散发着露水浸湿草木的香气，四处莺啼鸟啭，阳光从密林的缝隙里温暖地倾泻在身上。

　　她深深吸气一口，只觉得身心舒畅了不少，俯身问道：“霍将军，我能下来，和你一起走走吗？”

　　“这路不好走，郡主还是安心坐在马上吧。”

　　“你要一直叫我郡主吗？”

　　“是郡主先叫我霍将军的……”

　　“去病……我能下来走走吗？”

　　霍去病微怔，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她逆着光的面庞，竟有些出神。

　　去病……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愿意这样亲切地唤他的名讳。

　　平阳一遇，就算是自己的身生父亲见到自己也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口口声声唤他将军。世人畏他，妒他，却鲜少有人懂他。偏偏他又是宁缺毋滥的性格，要懂他之后再亲近他，更是难上加难。

　　这世上没有只成不败的好事，没有人能一直都赢。两次西征之后，他现在终于彻底明白那个人。

　　功成名就是神话，有得有失，亦是常情。

　　好在，他已经有了姐姐。

　　“去病……”马上的人见他有些出神，不禁皱眉轻声唤道：“你不喜欢我这样唤你吗？”

　　“没有。”他抬起头来望着她，露出一个难得的温柔的笑容：“我很喜欢。”

　　他带着她自长街上一路策马。一路上，马蹄倥偬，她贴着他温热的心跳声，合着耳边呼啸而过的秋风，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

　　马到府衙门前，他先行侧身下马，而后将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郡主府的管事得报，赶忙出来相迎，见是冠军侯送自家郡主回来，忙上前道谢。

　　谁知冠军侯不予理睬，横眉冷对道：“莫非是郡主平日里太过仁慈，将你们一个个都惯出来毛病来。主子一个人去那样危险的地方，竟没有派人贴身跟从。若是到我府上，这样的下人我必是轻饶不了。”

　　“冠军侯训斥的极是，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未思量周全。”管事慑于霍去病的威势，赶忙想跪下行礼，却被郡主一把扶住。

　　“是我不要胡叔派人跟着我的。”徐广云望着霍去病肯请道：“胡叔一直照顾我，恪职勤谨，都是我太任性了。”

　　“主子任性，做下人的难道就由着吗？”霍去病侧目望着她，像是责备，语气却比方才温柔：“还有，郡主知道自己任性就好。”

　　徐广云不言语，只是微妙地浅笑。

　　“有些事我得先去处理，明日我再来接你。”他柔声道。

　　她不禁诧异：“明日？”

　　“你害怕了？”

　　她不回答，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尴尬。

　　“你怕带我给你舅舅看，可是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吗？”他会意，浅笑故意调侃了一句：“我觉得他还是挺喜欢我的。”

　　在旁边原本低头不言的管事听了，不禁被呛得猛然咳嗽起来。

　　“不逗你了，明日我来接你。”说罢，他转身望向连连咳嗽的胡管事，冷声叮嘱道：“仔细照顾郡主。”

　　“诺。”胡管事赶忙应声道。

　　说罢，他半点不拖泥带水，侧身上马而去。

　　徐广云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凝着了眉宇间的一抹担忧。

　　胡管事见她如此神情，在旁轻声到：“郡主是怕陛下与娘娘不答应吗？”

　　“总归不是一段好姻缘……”徐广云轻叹：“又能奢求得到多少祝福呢？”

　　长平侯府，晌午阳光温暖。

　　卫青正在庭中详阅河西奏报，忽然有人来传，冠军侯求见。

　　在旁饮茶的李鸾不禁被呛了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放回案上，抬起头来端详着卫青喜怒莫测的脸。

　　霍去病行色匆匆，进来先是朝着座上的卫青行了一个大礼。

　　卫青颦眉，却没有言语，反叫坐在一旁的李鸾有些惴惴不安。

　　“去病今日来，是来恳请舅舅一件事。”他倒是干脆，却让李鸾不禁替他捏了一把汗，偷偷打量着卫青的神情。

　　卫青望着跪伏在面前的霍去病，表情明灭难测，沉默少许轻声道了句：“说来听听。”

　　“去病已到成家之年，心中也有了情投意合之人。希望届时在姨母面前，舅舅能帮去病美言。”

　　话音刚落，只听旁边一记茶杯落地碎裂的声音。
　　卫青微微侧目，望向一旁有些魂不守舍的李鸾，思忖片刻颦眉轻声道：“婚娶可不是小事，何况你如今也算是位高权重，可想清楚了吗？”

　　霍去病毫不迟疑，应声道：“是。”

　　“若是因为昨日……”

　　“昨日之事，是去病一时失仪，唐突了姐姐，还请舅舅责罚。”他打断了他的话，朝着卫青一拜不起。

　　卫青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阿鸾，你先下去。”

　　李鸾颦眉不语，忧心忡忡地望了跪伏在地的霍去病一眼，起身来缓缓地走出庭外。

　　“有些事，我答应她，不再为难于你……”座上人轻轻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也不必再为难自己……”

　　“舅舅，去病是当真心有所属……”

　　话还未说完只听到案几“哐啷“一声翻倒的巨响，一双有力的手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霍去病抬起头来，迎上那双向来平静如水，却在冻结成锋利冰刃一般的眸子。
　　“你既然心有所属，为什么还要那样对她。”

　　一字一句，犹如刀锋划过心口。

　　霍去病望着他，只觉得周身的血脉都凝结了。

　　记忆里，他的眼神从未这样冰冷，话语也从未如此刺骨。他一直如同和煦的春风一般，像是这世上最温润的暖玉。

　　他如兄如父，将他从那个备受冷落的家中接出，带在身边悉心爱护提携。

　　他的恩情，只怕是他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也是报答不了的。

　　他是他在这世上最敬，也最爱的人。

　　可他终究是让他失望了。

　　握着他领口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对面人起来来，久久轻叹一句：“你所求之事我已经明了了。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你想清楚了，便进一趟宫吧。”

　　他终究还是那样仁慈宽容，原谅了他。
　　霍去病起身，向着面前人拜别后，阔步而出。

　　“去病！”身后有人轻声唤他：“如你是一时意气，还是思量再三的好……”

　　“姐姐放心。“他打断了她要说的话：“我霍去病若要娶一个人，定会爱她，敬她，处处维护她。即便是为她，做一个不明事理的糊涂人。”

　　说罢，他也不再停留，骤然离去。

　　椒房殿中，卫皇后听说霍去病进宫来了，甚是喜悦，忙着为他张罗饭食。

　　可见他进来风尘仆仆，礼仪周全，一脸凝重之色，全无平日里漫不经心。

　　一进殿，先是朝着自己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卫皇后最是喜欢这个外甥，对他的疼爱一点也不比对皇长子刘据少，平日里也任由他随便出入，从不以立法苛求。今日却见他如此郑重行礼，不禁有些诧异，忙问他何事。

　　霍去病也不婉转相告，直言请求卫皇后准许自己迎娶王太后孙女——广云郡主。

　　卫皇后不禁讶异，莫不说着那广云郡主曾被淮南王刘安退婚，但说此人深居简出，鲜少再阖宫筵席上露面。这两个人又时何时相知相识，竟已到了谈及婚嫁的程度。

　　那个广云郡主她是见过的，皇帝曾拜托她给独居的郡主张罗一门亲事，她也是左右打听，才听说中山王世子的太子妃已殡天两年，太子一直未立正室，可谓是难得的良缘。

　　被夫家休回家的女子，若是能有个妥帖去处，必回感恩戴德。更何况她原本的夫家又是被定了谋反大罪，被满门尽数抄斩。

　　中山王是皇帝的九哥，此人虽然好色，但性情平顺，是皇帝最最放心的藩王。中山王膝下子嗣众多，卫皇后却仅挑了世子配给郡主，便是念王太后在世时，孙子辈里最最宠爱的就是这位广云郡主。

　　卫后开始以为王太后是因对其母亲修成君的愧疚，才分外疼爱这个外孙女。老太太却说孙子辈的女孩子中，唯独这个女孩子最有她年轻时的样子。

　　直到她拒绝了卫子夫为她精心挑选的“良缘”，卫皇后才渐渐感觉这个女孩子并非池中之物。

　　可即便如此，她也想不到，她竟会跟霍去病走在了一起。

　　卫皇后到底是持重端庄，听后只是颦眉浅笑，沉思半晌轻声道：“郡主那日来我这里做客，我与她说起中山王世子的事，她对我说，她如今也是一郡之主，幸得陛下照拂，衣食无忧，更是无心攀龙附凤。此番若是再嫁，定要嫁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之人……你们二人，又是从何时认识的？”

　　霍去病闻后，不禁浅笑：“郡主与姨母所述之话，全然是去病一字一句，教她说的。”

　　话音刚落，屏后屋内便传出器皿落地碎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