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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章六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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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走!”
……掌门师兄?
“我是掌门!儒家还轮不到旁人做主!”
“走!”
白芷缓缓地转过身子。
明灭不定的火光中,那人手执太阿挡住袭向他胸前的长剑,向后踉跄。
但纵然浑身是血,他的眼中依然沉着镇定,眉间压得很低,却并非是如往常般的怒意,而是锐利——
像是利刃出鞘时毫无遮挡的锋芒。
师兄……
她想开口唤他,喉间却滞涩,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在以一敌众时被刺中胸口——
“师兄!”
簪子硌得她手心发疼,白芷猛地清醒过来,眼前没有着火的藏书楼,也没有被围攻的伏念,只有因马车行驶而微微晃动的车帘。
她颤抖着手掀起窗帘,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小安……快……去前面的县……”
对方回头时被那人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师姐,你……”
“快!”白芷眼眶一红,催促道,“我要去租一匹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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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壁
一座被清空的客栈内,宽袖黑袍的男人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以草棚支撑起来的饭馆兀自出神。
蓬下的大多是前来歇息的赶路人,偶有读书人坐下,与身旁人言谈争论,克制不住音量,便能让这些话叫旁人听了去。
“淳兄,你小声些,说不准有官兵在此呢!”同行的儒士劝道。
那人满脸不以为意,反驳道:“在又如何,他们在此,我说的便不是真相了吗?”
那同行之人正要说话,被唤作“淳兄”的人又开了口:“如今秦朝建的各项工程,哪一项不是劳费民心民力?多少人背井离乡,妻离子散,就因为法令规定的劳役徭役?”
他说着说着,不禁叹息道:“殷、周之人分封子弟功臣,开枝散叶巩固大业,而如今,大权仅在一人手中,没有子弟功臣的进谏,他是万万不会懂得倾听民众之言,关心民众的。”
他摇头:“君既自私,国将无道啊!”
友人忙道:“淳兄!”
那人自顾自摇头叹息,不去看明显着急起来的友人,却也不再说话了。
窗边的人收回视线,眸光幽深,他似是想笑,挑起嘴角的动作到最后却被他强行止住,半晌,用鼻子发出了一个短暂的轻哼。
充满不屑与嘲讽。
“陛下。”
余光中的中年大臣适时地俯下身叩拜,像是想要挽救一下帝国之王如今并不算好的心情。
“李斯。”男人转眸看向他,声音低沉,“你觉得他所说,如何?”
被唤道的人一字一句说得郑重:“以古非今,造谣惑众。”
嬴政向后微微仰首,缓缓吐了口气,反问:“以古非今?”
“正是。”李斯道,“如今已非殷周之时,天下一统之际,必要行一统之法,分封子弟功臣,与如今郡县制度相悖,况且国家大事,定有陛下圣断,岂容宵小妄议。此人造谣惑众,以李斯之见——”
他抬眼,低声:“乃读书之过。”
“哦?”嬴政的目光动了动,“你认为,是读书之过?”
纵然对方的视线没有放到他的身上,李斯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还是能察觉到那人隐隐有些上扬的语调。
“六国史书对于其治国之道记载详尽,而阅万卷的文人儒士定然深受其影响,这才出现如今与反对帝国法令的声音。”李斯扶手道:
“臣建议,焚诗书以促一统。”
嬴政微微侧头,窗外那饭馆蓬下的人早已换了一批,而方才高谈阔论指责条令的文人也已不知去向何处,此时倒是安静的很。
他面色如常,现在看过去的人或许并不能相信这位帝国的王就在刚刚才经历过一番情绪变化。
情绪的收敛对于他来说,一向很快。
沉默半晌,他薄唇微掀,凉凉道出一字: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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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将客栈房间的门缓缓掩起,帝王的身影逐渐在他视线中消失,他的眸光渐深,似暗夜里的一汪深潭,连月光都不愿施舍一丝光亮。
直到木制楼梯响起其特有的咯吱声,他才转过身,朝着那方才走至二楼的人道了一声:
“十八世子。”
“相国大人在父皇门前做什么?”少年几步跳到他身边,面上笑嘻嘻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天真。
李斯倒是从未将眼前的人单纯当一个孩子来看,毕竟身处帝国的人,没有几个,是真正心思纯良的。
或许还有一个——但或许马上就要消失了。
他一板一眼道:“陛下下达了任务给微臣。”
“让我来猜一下……”胡亥歪了歪头,微卷的发丝从侧面垂落,看起来柔软而恬淡。
然而等那人弯眸一笑,笑容中的深意却令人不寒而栗。
“我猜,这个任务,是相国大人要给老师发送消息?”
李斯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但等他反应过来时便立刻恢复原状,甚至缓缓笑了起来:“世子聪慧。”
“哎……”胡亥叹气,“我也好久没有见到老师了,这次为什么只有相国大人一人从桑海来接我们,我还以为能趁机看到老师的……”
“陛下令赵高大人监察蜃楼,不可轻易离开桑海。”
“好吧……”胡亥看起来很是失望,但不知想到了什么,下一瞬他眼中一亮,兴奋道:“相国大人要去哪里传递消息,我与大人一同吧?就当做我与老师也传了消息!”
“这并不——”
李斯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摆摆手打断了:“相国大人不必担忧,我又不看那消息具体是什么,只是陪同大人出去转转罢了,父皇不会介意的。”
说完,也不给李斯反应的时间,拉着那人便向客栈之外走去。
只是方才到了客栈门前,从道路另一侧猛地冲出一匹马,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驾!”,那马堪堪从胡亥身前飞过,向另一面狂奔而去。
是她?!
得以看清马上之人侧脸的李斯动作微微一顿,直到身旁的世子叫嚷了起来才唤回了他的思绪。
“哎相国大人,你看到了吗,那驾马的人还挺好看的!”胡亥拉了拉李斯的袖子,兴冲冲道,不过片刻后他又有些生气,“那也不能这般横冲直撞啊,万一撞了人怎么办?!真该给帝国法令增加一条,就说:当街御马者——”
他摸摸下巴,笑道:“就处死吧!”
李斯眼皮一跳,当作没听到此言。
他的目光向逐渐远去的马匹追随过去,那上面之人的紫色衣衫在有些阴沉的天气下并不惹眼,遥遥看着,想被水珠沾染后晕开的颜料,模糊一片。
儒家的那个女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李斯目光悠远,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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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海
一家装潢简单的客栈二楼,身着深蓝色诡异服装的少年坐在窗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啜了一口茶,眉眼间难得平静。
可这为数不多的平静也被立刻打破了。
本只有一人的房间内,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白衣,衣饰白云的中年男子,那少年眉眼间顿时满是戾气。
他放下手上的茶盏,淡淡道:“云中君这不请自来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纯熟了。”说罢,茶盏应声而碎。
云中君忙赔笑道:“星魂大人恕罪,我这也是怕打扰了您的雅兴。”
“哼。”星魂一挥袖子,桌上破碎的茶盏连同茶水都化作了淡淡青烟,消融在空气中,“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云中君也走到窗边,见星魂只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这才坐了下来问道:“主要是想要问您,何时启程。”
“急什么,这小圣贤庄就在桑海城外不远处,晚一天里面的人还能跑了不成。”
云中君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可这毕竟是东皇阁下专门指派的任务,用来……用来……”
“用来让我将功折罪。”星魂连看都懒得看他,漫不经心的接上了他的话,“既然云中君大人都说了,是让我来将功折罪,你又何必着急?”
“这,唉,是。”云中君无奈的应道,不过转瞬换上了一副笑脸,“那荆天明带着姬如千泷跑了,可月神却说是您故意放跑的,东皇阁下虽让您此番前来将功折罪,但也下令让月神继续寻找姬如千泷的踪迹,那任务可比这个难多了,这样看来,东皇阁下明显还是信任您多一些吧。”
几日前东皇太一到达桑海,一同到来的还有始皇帝下的命令,大致为:
命阴阳家同罗网一同暗中剿灭儒家。
这个“暗中”两字说的真是好。
既要清除嬴政放在心里多年的疙瘩,还不能明面上来,以免让帝国得了个残暴的罪名,燃起天下文人儒士的怒火,所以只好让阴阳家与罗网秘密进行此事,等事情了结了,直接安上个意外的罪名。
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过指令中的“焚书”一事倒是令星魂觉得更为有趣,看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焚书比剿灭更加重要一些……
死物竟还能有人重要?
星魂勾了勾唇角,却不再想下去了。
他又拿起一个杯子,悠悠道:“信任这个词从来不能用来形容那个人,他不相信任何人,所以无从判定我与月神孰是孰非,干脆每个人发落一点事情,美其名曰,将功折罪。”
“无从判定?”
星魂难得耐心的对着他解释:“东皇阁下近日才到达此处,对于蜃楼发生的一切并不清楚,而东皇阁下向来明鉴,不会偏听偏信,所以只好——”
他笑了下,缓缓道:“全都不信。”
云中君恍然,赞叹道:“原来如此,星魂大人果然好谋略。”
星魂嗤笑,凉凉的道:“你不必来恭维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当时你也在场,拦截不力本也该有你一份,况且你还‘赠送’了他们数不胜数的丹药,但既然东皇阁下未曾提起此事,便算作并不追究,云中君大人不必担忧。”
被人揭发了,云中君也只是尴尬了一瞬,转而立刻笑道:“星魂大人说的哪里话,不管怎么说我们一起对付了月神,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一条船上的人?
不过让他将施药的人从药人替换成了月神,便算作一条船上的人了?
真是——
愚蠢。
星魂眼神闪了闪,却看向窗外,并没说有什么。
但在云中君看来,星魂的表现无异于默认了他的说法,心中暗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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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走进药炉的时候,药炉的主人正站在廊下发呆,他的目光放在院内今年新植的梅花树上,看的专注,竟连来人都走到身边了都未曾察觉。
“……师兄?”
直到张良的呼唤出声,颜路才猛地回神,轻声:“子房来了。”
张良应了声,问道:“师兄在想什么?”
颜路缓了缓心绪,又将目光放了回去,但语气中却带了些困惑:“今年的天气似乎过于冷了。”
张良转头:“什么?”
“你看那梅花树。”
张良顺着他所示意的看过去,一树梅花争相开放,玫红色的小花簇簇开在枝头,娇艳美好,只是掺和在一堆尚且未曾枯萎完全的杂草中有些……怪异。
“太早了。”
他听到那人低声道:“即便如今已渐入冬日,也还是开得太早了。”
张良虽然对植物的生长并非精通,但未雨轩内毕竟种了整个小圣贤庄一半的花卉,因而对于一些常识来说还是了解的。
每种花都有各自不同但却特定的花期,早几日晚几日也并非没有可能,但依颜路所言,这梅花开的时间,早得有些不太寻常。
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掌门师兄取消了今年的腊祭……”他看向颜路,缓缓问道,“是否也是因为此事?”
他所言的此事却并非梅花早开的事,而是近日他越来越浓烈的预感与桑海内的变化。
很显然,颜路也听懂了他的问题。
“师兄也有同样的预感。”他道。
这便是了。
看来他们都已看出,桑海内的变化是冲着他们来的。
或者说,冲着儒家。
张良收回视线,转眸看向院内。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梅花树上,将那原本的怪异衬托得更为明显,就像是天空恶作剧般在夏日飘雪,一切看起来都很不协调。
“小芷呢?”颜路问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张良目光闪了闪,语气却十分平静:“前些日子来了消息,说已经离开安邑了。”
“回来了?”没有察觉到对方的神色,颜路的声音只带着些对这消息的些许遗憾和担忧,“我倒希望她再晚一些。”
该是会更晚一些的。
张良心道。
毕竟她会绕路去新郑,怎么算,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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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良在药炉处呆了有小半天的时间,那人虽然说着不太寻常,却还是摘下了新开的梅花,十分细致地洗净后酿了一坛酒,埋在树下,说有机会让他也尝尝。
虽然不清楚这人怎么心血来潮突然要酿酒,但张良仍是十分给面子地应了下来。
毕竟这人亲自酿的梅花酒,一向有价无市,他虽非好酒之人,却也并不想拒绝这般珍稀的东西。
如今夜幕降临,他从药炉告辞,只身走在回院子的路上,却突然感觉到一阵萧瑟的冷意。
身后渐渐起了光亮,将他的影子清楚地投在了地上,拉长,又晃荡。那光似乎极不稳定,连带着影子在地上不间断跳跃,宛若舞蹈。
他慢慢转过身,远方的场景瞬间映入了他微缩的瞳孔中——
藏书楼,失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