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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依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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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烈的血腥味,混着皮肉烧焦的味道刺鼻难闻得让人作呕。铁锈味从喉间涌出,然后弥漫整个口腔。忍不住咳一声,一口残血落在早已看不清原本色泽的雪地上。满地的残肢断臂,实在难找出一具完好的尸体。那些尸体里有昔日的战友,也有曾经的同伴现在的敌人。
滚烫的鲜血落在冰冷的雪上,融了雪。殷红的鲜血与无色的雪水混在一起,越积越多渐渐的混成了细细的流,浅淡稀薄的红又掺了血变得更加的稠,然后再也分不清,那流着的到底是混了血的水,还是那七万冤魂心中最炙热的东西。
满目的鲜血与烈火,猩红的色漫过梅岭,漫过每一个赤焰军人的心间。整个视线一片猩红,身体挥动长枪的动作越来越迟钝,感觉却越来越清晰。响彻天际的厮杀声,火焰烧灼的噼啪声,刀割开皮肉砍进骨头的声音,模糊的梗在喉间的呻吟。
浴血奋战,终于歼灭了大渝皇属军,七万儿郎无人想到等着他们的不是家人的笑脸,凯旋的庆祝,而是同伴冰冷相对的武器。他们没有败在大渝最精锐的部队下,却倒在了来自身后的冷箭之下。
林殊闭上了眼,耳边的厮杀声依旧没有减弱,灼灼火焰如死神的镰刀,生出火舌舔舐过一条条生命。他是赤焰军的少帅,他本该和七万赤焰儿郎死战到底。是了,他本该……
只是他的父帅,赤焰军的主帅,林燮却只说了一句话,活下去。
看着身边人拼死保护,林殊眼中的血色越发浓郁。只是他清楚父帅的意思。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只有活下去,赤焰军才不会白白牺牲。
“父亲!”
林殊抬起头,视线之内一片猩红,甚至看不清眼前拉着自己的手的父亲是何模样。只是那双宽厚的手,不需看便能知晓是谁。不似从前那般叫着父帅,只如寻常的孩子一般叫着自己的父亲。此去无论生死都是死别,在最脆弱的时刻,在最后的时刻,林殊不再是赤焰军的少帅,只是一个不舍却不得不与父亲诀别的孩子。
“父帅、父帅!”
“苏哥哥……”
“苏哥哥!”
少年稚嫩的声音急切的喊着,身体被推搡着,梅长苏终于从昏沉而绝望的梦中醒了过来。望着眼前紧张的看着自己的少年,梅长苏习惯性的低眉浅笑,拍了拍少年手背,安抚着少年的不安。
“苏哥哥没事,只是梦到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苏哥哥!不开心!”
梅长苏一愣,唇边浅笑终究是变得苦涩。变了模样,换了身份,本以为心思也随同旧忆一并藏在心里。却不曾想,只是一个做过千百次的梦,就丢了防线,甚至被心智不全的少年看出。
只是也或许只是因为少年的纯粹,所以才能看的出藏得深不见底,旁人早已看不清的心思。
“苏哥哥,不怕!没事的,飞流在!”
少年笨拙的将苏哥哥抱在怀里,手轻轻的拍着苏哥哥的背。梅长苏有些反应不过来,少年暖暖的体温隔着单薄的里衣传了过来,笨拙的安慰却是最真挚的情感。
“恩,苏哥哥没事的,因为飞流会一直在对不对?”
“恩。”
许是深夜总让人脆弱,梅长苏搂着飞流的脖子,将头埋在少年的颈间,呼吸间全是少年青涩的味道。
“苏哥哥?!”
飞流有些不知所措,肩膀上湿润的感觉让飞流心里发慌,不知道苏哥哥怎么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全身僵硬着,一动不动任由苏哥哥抱着。绞尽脑汁的想着能够做些什么,脑子却是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出来。
“别动,就一会,一会就好。”
眼睑挡不住溢满眼眶的泪,滚烫的液体从闭着的双眼流出,慢慢渗透进布料逐渐变得冰冷。梅长苏紧紧抱着眼前的人,如同当年抱住那个让自己依赖的人一般。
景禹哥哥。
景禹哥哥……
指甲陷进掌心,那一声声呼唤合着哽咽的声音一起咽下。与其说哭泣,不如说是流泪,因为梅长苏至始至终都不曾发出声音,只是任由泪水划过脸颊,又滴入飞流肩膀的衣物上。
“苏哥哥只是……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一个能够让苏哥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故人。”
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终于控制了情绪,抬头看着飞流茫然又关切的目光,笑着揉了揉飞流头顶的发。然后在这个稍显清冷的秋夜里,柔声低语,说着那位特别的故人……他曾经的依靠。
“景禹哥哥对大家一向很好,所以我们这群孩子都很喜欢他,飞流要是见到一定也会喜欢的。记得当时为了争景禹哥哥的注意,我们还相互折腾,最后还被罚了呢……”
那时候,没有梅长苏,只是林家小殊。那是他仍是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那时他仍是被庇护在家族兄长的羽翼下,肆意玩闹的孩子。那时候,景禹哥哥却是所有人仰望的对象,是所有人眼中的希望是每个人的依靠,包括他。
因为他是大梁的未来,是众望所归。所以在林殊还是任性的少年时,他已经学会如何去背负一片国土上所有的东西。所以纵使骄傲如林殊,对于景禹哥哥也是仰慕与依赖。他曾是他的目标,曾是他最坚定的信念,曾为他指出明确的道路。
他们曾一起谈着未来,曾一起期望着那看似已非常明晰的未来。依稀当年林家小殊曾言之凿凿,要守着这片国土为他的景禹哥哥守着他的大梁,而他的景禹哥哥也同样意气风发,豪气挥洒许下共同安定天下,这个坚定却又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
当年的林殊,无畏人言,无需理会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因为有一个人会替他挡去所有来着身后的冷箭。他只需尽情的在战场上做他的赤焰军少帅,铁甲银枪战马嘶鸣、三军夺帅意气风发,恰如芒种艳阳,惊蛰春雷。
那样的风采,任谁都不得不道一声——少年英雄。
年少焕然,少年英雄。那时的林殊,所需考虑不过是去哪玩,又或者凯旋而归如何庆祝。细想当年能够如此肆意,无非年少,无非有人长身玉立挡去了身后所有的凄风苦雨。
只可惜,他的景禹哥哥护住了林殊,却缺席了梅长苏的人生。父母兄长的庇护不再,回首身后再无可依靠之人,才知这条路有多艰难,有多孤寂。只有故人入梦时,旧事在眼前一一浮现,才惊觉自己竟是面目全非。只怕当年的自己,见到如今的模样也是忍不住心惊吧。
“苏哥哥!”
少年柔软的声音将梅长苏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一低头就撞进那双惊慌无措的眼中,“怎么了,飞流?”梅长苏柔声问道,却没想到到底是什么,会让飞流这么不安。
“苏哥哥,不走!飞流!陪!”
相处多年,梅长苏立时就明白了飞流的意思。只是也不知怎么的,让飞流误会自己要离开。
“好,苏哥哥不走,飞流也会陪着苏哥哥的,对不对?”
梅长苏温柔的安抚着少年,看见少年认真的点头回答,拍了拍少年的脸。
“时间也不早了,睡吧,明天还要出去呢。”
“恩。”
梅长苏半倚在榻上,看着少年完全不似平时鬼魅的身法,慢吞吞的蹭出去。待到行至门口忽又回头,满目的眷念与不舍。梅长苏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年的自己也曾眷念的看着自己的景禹哥哥,而如今的飞流恰似当年的自己。景禹哥哥是自己的依靠,而自己又何尝不是飞流的依靠呢。
心里忽的就一软,梅长苏朝飞流招招手,然后便看见飞流开心的一下子就窜到自己面前。梅长苏好笑的看着飞流,无奈的摇摇头,空出半边床榻。飞流心智不全,此时倒是灵光的紧。如灵敏的猫轻巧的跳上床,怕梅长苏反悔还紧紧的抱着他的腰。末了仰头眨巴眨巴明亮的双眼,直直的望着梅长苏。
那双清澈明亮的眸,清清楚楚的映出了少年的情感。无关情欲,不似爱情,而是另一种更深也更纯粹的感情。那是全然的信任与依赖,如果说祁王是林殊的依靠,那么梅长苏就是飞流的全世界。
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及,梅长苏笑了,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那个笑容依旧是淡淡的,却是真真映着心底最深处的情感。梅长苏低头,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飞流的眼睑,不带情欲,无关爱情。
“睡吧。”
月华透过窗纸,朦胧而稀薄,如同银色的薄纱轻柔的盖在了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那是一个少年,与少年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