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人约黄昏后 ...
-
苏青辰打来电话的时候,沈牧正在为贾川做第二轮的清洗工作。当时宿舍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贾川已经被卫杰转移到了他自己床上。可惜他们都没有想到贾川会如此执着的完成他的呕吐大业,甚至不惜将战火从林之远的床上引开,直接在自己床上开辟了第二战场。
虽然沈牧和贾川经常斗嘴,但这并不表示两人交恶。恰恰相反的是,两人在经过长期持久的舌战之后,不仅充分理解了“不打不相识”这句话所包含的朴素的真理,更生出了惺惺相惜这种一般只有英雄豪杰们才能体验到深奥感触。沈牧曾经说过,生活已经够无聊的了,和贾川斗嘴是他最后的爱好,如果连这都要剥夺的话,那他的人生就彻底地陷入了黑暗。
所以在贾川将自己的床也祸害了以后,沈牧只能尽义务帮他打扫战场,尽管他的胳膊还一直在痛着。
贾川长着一副娃娃脸,而且身材矮小,因此看上去很年轻,可他的实际年龄在整个班上却是无人能够攀越的高峰。在这一点上,他和卫杰是两个极端。
在过去的两年时光里,贾川也一直是作为宿舍老幺而被人所接受。换句话说是大三以前这厮一直在装嫩,竟然毫无人性地谎报了自己的实际年龄,从而直接导致柳扶风同学替他背了两年的“宿舍第一老汉”的恶名。
据官方资料所载,也就是居民身份证上登记的个人资料:贾川,男,汉族,贯籍北京市,公元1987年10月13日生人。
而不久前沈牧所撰写的《贾川真实身份考》却完全推翻了这一官方资料。其文所言:贾川者,实名郭川也,河北人士。昔年因高考缘故,随移民浪潮流窜于北京一带,混迹于草莽之间。隐姓埋名,长达一载。此人身份可疑处颇多,譬如号称北京人实则河北人,号称1987年生人实则1984年生人,号称身高160公分实则158公分,号称体重55千克实则65千克……于全国打假形势一片大好之际,此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顶风作案,疯狂造假,态度极其嚣张,建议有关部门予以审查。此外,名为贾川实为郭川者,其个人资料除性别、民族两项,其它均已证实与事实不符。而又以其体形身高揣度,与我华夏男儿雄壮高拔之姿相去甚远,反倒颇具海外倭民之遗风,所谓汉族云云估计亦为不实。至于是否真为男性,现今实已无迹可查,因为有证据表明此人曾一度出游于泰国。
沈牧这篇文章直接奠定了贾川宿舍老大这一不可动摇的地位。虽然刚开始贾川还百般否认,但证据戳戳不容反驳,最终他也不得不伏法认罪。可笑这厮以前还煞有介事地参加什么北京老乡会。
沈牧最后在文中写到,这件事情告诉我们三点:一是官方言论往往不可信,二是并不是只有女人才喜欢装嫩,三是男人越老越容易向小男人转变。
因为要给贾川创造一个清洁舒适的睡眠环境,沈牧在薰天酒气里好几次都忍不住干呕了起来,他此时终于明白楼管大妈每天清扫厕所时的艰辛。《论语》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了减轻楼管大妈的工作负担,他决定以后尽量不去大小便以保持厕所卫生。
正当沈牧信誓旦旦的时候,宿舍的公用电话响了。此时夕阳已经隐没在远山之后,天光朦胧,晚霞淡远,校园里昏暗的氛围给人一种起了雾的错觉,来去匆匆的人影都看不真切了。
“喂,请问沈牧在吗?”一个极清脆的女声问道。
“我就是,有什么事吗?”沈牧知道又有麻烦来了。
女生们给沈牧打电话一般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找他帮忙,二是打错了。对方既然叫出了他的名字,显然不是打错了,那么肯定是有事相求。
“我是苏青辰,昨天买过你们书的,你还记得吗?”
“哦……记得记得,还要买吗?是哪方面的?我可以给你找找。”沈牧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苏青辰真的会给他打电话。
“呵呵,我不买书,我是想问问你们有没有售后服务?”
“售后服务?你不会是想要我们帮你把那两本习题集再给做一遍吧?这可就有点难为人了。”
“呵呵,哪能呀。我们学生会要出一份学习报,想请你帮忙给排一下版。”苏青辰不好意思地说。毕竟只是一面之交,这样就让人帮忙,多少有些冒昧。
男生能为女生效劳,这多少也证明了他还是有一定的价值和能力。更何况人家女生都开口相请了,沈牧实在不好回绝,只能答应了。两人约好了十分钟后在主教学楼下见面,学生会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面。
学校的主教学楼是去年新盖的,据说是采用了新型环保材料建造而成,甚至连整栋大楼的颜色都是深绿色,也的确是够环保的。对于如此别出心裁而又赋有想法的建筑,工程学院土木建筑系的高才生们却不怎么卖帐,他们对楼体的建造费用、结构质量以及外观造型无不大肆批判。而最为他们深恶痛绝的却是这栋楼的颜色,高才生们丝毫不给校方面子地称它为“青楼”。单从颜色来看,这种称呼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实,无可厚非了。
沈牧远远看见苏青辰站在主教学楼前的台阶下面,一领白色的绒线风衣掩住了她颀长的身材,更衬出了一种出水莲花静立于碧波之上的清新淡雅的气质。
沈牧上前打了个招呼,由于之前已经见过面了,两人并没有陌生人之间的那种尴尬。而沈牧本来就比较健谈,虽然彼此还不熟悉,但他总有能力侃到让对方觉得他们一见如故。
原本只要半个小时就可以排出来的报纸,沈牧却用了一个多小时才完成。其间自然少不了他的妙语连珠以及苏青辰的笑意盈盈。苏青辰的配合让沈牧觉得他的“沈式幽默”堪比古龙笔下江枫的一笑,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逃得过他的微微一“默”。
——所谓愤青,不仅健谈,更是健忘。他此时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段被人横刀夺爱、佳人弃他而去的惨淡年华。
这倒不是说沈牧对苏青辰一见钟情,只要你在大学里尝试过几年如一日的做个孤苦无依的光棍,你就能明白,纵然是逮到了一只母耗子,你也愿意和它侃得天昏地暗日月不分。
两人从主教学楼里出来的时候,只见月上柳稍、星辰漫天,整个校园都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经过超市的时候,苏青辰提议说:“喂,我请你喝可乐吧。”
沈牧贫嘴道:“苏部长,不会是公款吃喝吧?咱平民百姓可最见不得这了。”
苏青辰横了他一眼,然后轻笑道:“放心,是我自掏腰包。不用自己的钱请你又怎么能体现得出我的诚意呢?”
“那就好,不过就请一杯吗?你这诚意似乎也没多少呀。”沈牧调侃道。
“两杯也可以,你喝一杯,再请我一杯。”苏青辰带着狡黠聪慧的笑容说道。
“嘿嘿,那倒用不着,从来都是我吃人没有人吃我的。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再买两个鸡腿一斤香蕉顺便再来一袋洗衣粉,我今晚要洗衣服……”沈牧没个正经地说道。
“做梦去吧你。”苏青辰大笑了起来。
……
他们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何时竟走入学校那条幽长僻静的梧桐小道。清冷的月色从梧桐树的枝叶间倾泻下来,落在地面上像雨后的水洼一片一片连着树影向前蔓延,时明时暗的光线泛着梦幻的色泽。路的尽头,也许他们会走进另外一个童话一样的世界。
几片黄叶落了下来,苏青辰忽地一声长叹。
沈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怎么了,年纪轻轻的叹什么气呀?”
苏青辰轻声说:“世界要总是这样安静该多好啊,没有人勾心斗角也没有人尔虞我诈。就像我们俩这样静静地走着,谁也不会害谁,谁也不用提防着谁。”
沈牧说:“不会是因为学生会的权力争斗才有这样的感慨吧?”
苏青辰摇了摇头,说:“宿舍里面的事。”她盯着沈牧看了一眼,接着说,“如果她们也像你这样淡泊超然的话,天下就太平了。”她想到了丰悦的那些同学,登时心里像长出了一棵仙人掌,满满的都是刺。
沈牧嘿然道:“我可没你说得那么邪乎。宿舍里面的人都说我愤世嫉俗,惟恐天下不乱呢。”
苏青辰很认真地说:“那是他们不了解你。我觉得你表面上的玩世不恭和戏谑狂狷都是想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落寞与失意,因为没有人懂你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沈牧猛地一震,怔怔地望着苏青辰,仿佛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裂响,有一座堡垒在这一瞬间崩塌了。以致于他一时都没有听清苏青辰后面所说的话。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苏青辰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他努力地去听才听清楚她是在念一篇文章,一篇令他有些耳熟的文章。
“……尘世喧嚣,人生寂寞。生于这样一个为城池所筑建的樊笼里,我们始终是羁绊的、孤单的、市井的、尔虞我诈的……我们缺少而渴望的,也许是一方无涯的原野,可以让身心驰骋翱翔;也许是一股清冽的空气,可以让肺腑吐故纳新;也许仅仅是一世肝胆相照的友情、至死不渝的爱情抑或一种可以令我们为之奔波的凌云壮志。至此,我不由怀念起那个纸墨飘香、长衫及地的年代了。
“在那样清新而又锦绣的年华里,我想总会有这样一些男子,他们流连于江南烟雨中的楼台亭阁,弄箫抚扇,逍遥自得。在他们中间,不论是入朝的士大夫,还是在野的名才子,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中国水墨画式的飘逸淡定。他们是明净清亮的,一如浮于初春河上冰烟水汽。
“当然,还会有另外一些人,他们则纵横于塞北黄昏中的山漠林原,策马挽弓,英姿飒爽。他们或者是戍边守关的武将,或者是浪迹天涯的游侠,为了一种关于国家关于正义的信念奔波千里,捐躯溅血。如阴山下席卷而过的劲风一样,他们是粗旷且豪迈的。
“在那样的时空里,我常幻想我会背架书箱,腰挂长剑,泛舟江南,牧马漠北,是自由恣意的、是宁静沉着的,如燕、如水……我想在那里,我能结识一群落拓坦荡的朋友,为了一个共同的信念纵马天下、快意恩仇。我们会手执三尺青锋、胯骑紫骝良驹,荡尽天下不平之事。闲日里,我们会把盏纵酒、按剑放歌……”
沈牧听到后来才想起这是他很久以前写过的一篇叫做《须眉笺》的文章,曾经在校报上刊登过。他从没有想到会有人把它背诵下来。
看着苏青辰月光下的脸,沈牧忽然有一丝感动。这种情绪不知何时被他遗落在旧日时光中,遗落在某个平常的巷弄里,多年不曾出现,直到今夜,才又被人送还了回来。
他觉得苏青辰清澈的眼睛里像是映满了整个天空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