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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四十六章 念天地之悠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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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觉得,她笑起来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只要她在那里对着我笑一笑,也不用说什么话,我就会知道岁月静好的描绘,具体是什么形状了。——明台
已经讨论过“鹬蚌行动”的具体细节,叶院长搅动白色瓷杯里的黑色咖啡,咖啡的浓香随着搅拌四处飘逸。“明明从今年五月开始,池步洲先生就在破译的日本外交密电中,感觉到日本要对美国采取断然行动了。在十二月三日,先生又通过破译截获的一份由日本外务省致驻美大使野村的特级密电中,判断出日本对美国进攻的地点可能是在珍珠港,发动战争的时间可能选择在星期天。没想到,最后日军还是成功偷袭了珍珠港。”
明楼坐在他对面安静地听,知道叶院长这么说的意思是什么。原本这次碰面,他们都是冒险的。“中统真是人才辈出。池步洲先生这样的破译专家早在日本偷袭珍珠港前,便破译出日本海军将要偷袭珍珠港的密电。可惜美国一直保持中立态度,所以孤立主义情绪泛滥,怀疑是中国要挑拨日美关系。这才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以致酿成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把小勺子放在咖啡碟里,叶院长终于在听了他的分析后,抬头来望他。之前听姐夫郭公偶尔提起这位得意的启蒙弟子来,溢美之词毫不吝啬,他是不相信能有多么的优秀的。但是来到上海这段时间,明楼的伪装和沉浮,无意给他的想法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
“子端,你还记得淞沪抗战前,国民党的大员们在南京开会,休会时议论纷纷,当时戴笠说的什么话吗?”
对于叶院长这么叫他的表字,明楼端正规矩坐好,微微低下头,算是对他亲近的称呼做了回应。“记得,戴笠很坚定地对其他人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了。’吴稚晖还问他,‘我们的武器、经济都差得那么远,拿什么打呢?’戴笠又说,‘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
“对,就是戴笠的这句话给其他国民党人很大的震动,后来成了军统对于抗日的经典创见。这也是为什么戴笠带领下的军统在抗战中的表现,是和中国同命运共呼吸的原因。”既然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真实的身份,叶院长也不介意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你是军统的人,但是你应该知道在抗战以前,中统势力庞大到什么样的程度。”
这样的论断,不失公允,明楼依然保持着同长辈说话的姿态颔首应他,“子端不敢忘,也不会忘。”
他当然知道,抗战前国民党的各级基层党组织,可都是中统的特务网延伸。所以许多基层党部的负责人,本身就是中统的基层负责人。只是抗战以后,由于国民党的情报工作对象有所改变,从以对付共产党转变为对付日本侵略者。这才造成中统地位逐渐下降,而军统的地位逐渐提升。
叶院长让他的坦诚惹笑,终于端起咖啡连喝两口。“要不是党国的大片国土沦陷,中统的组织系统战时遭到严重破坏,又不能及时的联络这些基层组织,怎么会为你们军统所取代?”
中统军统虽然水火不容,但是在对付侵略者这件事上是一致的。明楼终归不再是冷静评判是非的神态,敛眉轻笑,“叶院长所言甚是,如果不是戴笠对蒋总统有知遇之恩和师生之情,又对蒋总统言听计从,也不会得到这么多的眷顾。”
“中统是陈立夫、陈果夫叔侄所掌握,在人事上蒋中正不能直接控制,久而久之必然是要失去他的扶持。”叶院长放下咖啡,发现明楼的咖啡一滴未动,“和你说这些,是个人想法,并不是要军统中统比出个高低贵贱来。世事无常,也许不久的将来中统终会丧失全部的组织系统,可你们军统的组织系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你们会得以保存和发展。只是我希望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抗战早已胜利许多年。”
明楼的笑意化开在嘴角,“日军这一场成功的突袭,让其在二战中更显得锐气十足。不然也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要在今晚举行天皇诞生纪念日的庆祝酒会,这是在耀武扬威,也是在警告我们。”
“不过这样也不全都是坏处,至少这次袭击最终将美国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叶院长其实并不喜欢喝咖啡,可是他又不得不喝,以保持晚上出席庆祝酒会时头脑清醒,应对自如。
明楼端起咖啡,举止有度地等待他的动作,“记得老师少时教过我,说竹子用了四年,仅仅只长出三厘米的高度。但是从第五年开始,就会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速度疯狂的生长,仅仅用六周的时间就能长到了十五米。其实,在前面的四年,竹子就将根在土壤里无声无息地延伸了数百米。现在中国这样的场景,何尝不像是竹子的成长历程?只是,多少人没有熬过那三厘米?所以,我不怕努力了会无果。子端从来都相信向来付出与收获,总是成正比的。”
这番话总算是说动叶院长再次端起咖啡,赞赏地笑着举过去同他碰杯,“抗战必胜!”
“抗战必胜。”明楼也这么说,仰头把咖啡当成了庆功酒来喝。
但是他心里又忍不住起了思量,明楼他可以是一位热血的救国将士,也可以是一名成功的政客,却不会是一个好的归宿。
叶院长起身先离开,明楼很有教养地即刻离座微微弯腰恭送,“对了,明长官应该也是知道的吧。池步洲先生的妻子白滨英子,就是日本人。”
这话震得明楼下意识地想要抬头来看他说话的表情,可是没有。他低垂着眼,视线还是没有和叶院长交错。他这是在敲打他和高桥千夏,“晚辈知道。”
“只是不知道,她能否成为第二个白滨英子?”叶院长立在门边,戴上毛呢帽,对着进退有度的明楼笑得一派温文儒雅,“忘了告诉你,等过几天明氏企业的年会圆满结束后,采儿就会启程回北平去了。”
她要回去了吗?起初他怎么赶她可都不愿意回去,怎么到了现在,她反而那么容易被说服了?明楼终于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恍然移动目光来看他。
叶院长已经打开门先走了,只有他还站在原地。
想他无愧于这清明河山,不负天下苍生,不负万重蓬山,可是……
有一枝粗壮的落光巴掌大叶子的法国梧桐枝桠,在敲打他身后的窗户,发出一阵刺耳的响声,窗外早已经不是葳葳蕤蕤的光景了。
经过教堂,里面有稚嫩的童声在歌唱。明台被吸引索性把车停在教堂外面,寻着歌声走进去。
孩子们是刚做过礼拜吗?只是这是在教堂,不是应该唱圣歌吗?怎么会唱起这样的歌谣: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他知道这首歌,但是让他笑的却不是这首歌本身。这样伤感的离别歌曲,他可不喜欢。他喜欢的,是在前面和孩子们唱歌的人。
孩子们笑着散开,碧玉直身就看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微微颔首。明台就笑着朝她走来,“你们在唱什么歌?旋律这样好听。”
他不知道吗?教堂里只剩下他们,似乎刚才的歌谣还萦绕在教堂上空,大有绕梁三日的感觉。她只好说,“这是弘一法师未出家前所作的送别歌,叫做《送别》。”
明台若有所思地哦一声,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可是他想要听她温声软语地说给他听,“是李叔同先生还身处在滚滚红尘时,所作的歌谣啊?那有什么特殊的来历吗?”
时间也不早了,碧玉还要赶回去为出席庆祝酒会做准备,已经提脚往外走,“这首歌谣之前,日本歌词作家犬童球溪采用《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填写了一首名为《旅愁》的歌词。而弘一法师作于民国三年的《送别》,则是取调于犬童球溪的《旅愁》一曲。”
“你知道的,可真多。”明台忍住笑意,紧紧跟在她身后。
他都没有事情要做的吗?“抱歉明台少爷,我晚上还要去参加一个酒会,先告辞了。”
这次司机就等在教堂后院,这会应该把车子开到教堂外等她了吧?明台又追问,“你是要去参加日本人举办的什么天皇诞生日庆祝酒会吗?”
“你怎么知道?”碧玉又想他知道,也不足为奇。
早知道他就不推掉日本人的邀请了,“那我也要去。本来我是没什么兴趣要去的,既然你要去,那我也要去的。”
“是日本高官邀请家父参加,我当然要去当他的舞伴,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去的。”身为中国人,碧玉不想他误会她向着日本人。但是这么一说,又像是舅舅向着日本了。
到了教堂大门,明台忽然拉住她的胳膊强迫她停下来。碧玉本能地往后缩,他呼吸一顿,恢复笑意去指教堂正中央的耶稣像,“锦瑟,老师和郭骑云曾经让我对明天充满了满心满意的期待和憧憬,他们最终却没有出现在所给我描绘的美好明天里。”
“是怨恨他们这么欺瞒你吗?”她听出来了他话里的叹息。
明台没有松开她,而是回过身直勾勾地盯着她,“不会。我不会怨恨他们不能再出现在美好的明天里,我只是觉得遗憾,他们带给我的关于明天的美好期待,终将与他们无缘……”
两人逆光站着,面上的表情都看不清。碧玉没有再躲他,心下已经被他的说法拨弄心弦,“明台,上帝会眷顾,那些勇于自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