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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二十八章 虽万千人吾往矣(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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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认为,念念不忘的,也许不一定是爱情,更多的是遗憾和不甘心罢了。——明镜
“神父,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不爱我的人,爱上我?”碧玉无意中走进一家天主教堂,那里刚刚有一对新人举办过婚礼,精美的装饰还留在那里没来得及拆。有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虔诚地坐在长椅上,做出祈祷的姿态问神父这样的问题。
姑娘背对着她,碧玉只看得见她的背影,端坐在那里身形瞧着也是秀气,瘦削的肩膀因为在极力克制情绪,微微地抖。想必她是鼓起巨大的勇气,才敢把这样的问题艰难问出口的吧?
唉,碧玉站在她身后,轻声叹息,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姑娘。
神父是个慈爱的老人,在胸前画一个十字架,说着流利的中文,看样子是在中国许多年,为了传教方便所学。神父学着中国人的叫法尊称她“这位小姐”。
碧玉才知道她不是天主教的教徒,不然神父若是认识她会称呼她的名字,如果不认识也会叫她“这位教友”。
“这是没用的,即使你使劲浑身解数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不管你怎么努力,你们都不是同一类人。我给你打个比方说吧,你爱慕着的那个人,他的每一个爱好,都是你的新爱好;他和你讲过的其他人和事,甚至连带电影和书籍,都是你所没有听说过的。他与你相处之外的一切,对你而言都是崭新的。等到你自认为追上了他的步伐后,他又喜欢上了另外的新事物。他,始终在另一个山头,而你在这山的这一头。与其两两相望,不如放下。”
两两相望,不如放下……
碧玉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清冷的月光落在窗台上,看得她止不住的冷。奇怪,她怎么做这样的梦?
心里想着都怪采儿,平白无故地和她说什么特工成长记之类的故事?采儿是忘了,她自己也是军人出身么?
下床想要拉上窗帘遮住白月光,碧玉低头就见医院的石阶上,铺满了清冷的光芒。真是天阶夜色凉如水,深秋时节,不知道南京现在怎么样了?
再躺回床上,碧玉莫名就落下两行清泪,很快伸手抹去,怎么好端端的就哭了呢?只是这时光走的太快,她有些想念父母亲了。
采儿白天和她提起,陈秋实约了明天一起去大沽路赏银杏,缠着要她一起去散心。碧玉原本是不想去的,采儿便说假使这次不去,就要等到来年的秋天了。还说她那位人中龙凤的明家三哥哥也会一起去,采儿是想要给她介绍新朋友,她是知道的。
她又想着还是快些入睡吧。不然明天要是真的一同赴约精神欠佳,不管是在谁的面前,终归是不礼貌的。如果她真的认识了什么新朋友,要怎么样和他们相处才好啊?
阖了眼,碧玉默默念:岁月啊,求求你别催我了。该来的那些我从来不推脱,走远了的我也从不想再去追。我都已经这么放低姿态地活着了,就不能给我一条退路吗?
自己的弟弟,她自信是了解的。见他慌了,明镜轻声一笑,“罢了罢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我管了你们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大姐,您要不替我操心,这个世界上,谁还会管我?”明楼对于她说以后尽量不再过问他感情上的事,他想要什么样的归宿,她也是管不动了的。
明镜收起鞭子,以后恐怕她不会总是用到了,现在哪里还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年代?他和他的弟弟们,都有更伟大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总想着要他们先成家后立业,想来是她思想浅薄了。从另一方面看待弟弟们娶妻生子这件事,对女方来说,怎么衡量都是不公平的。
“明楼,如果她在物质上不依赖你,在精神上也不依赖你,那么我想请问你一句:她要这样的你,干什么?”知道说这样话有些过分了,明镜还是忍不住要说。如果她已经追问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一再推脱,那她也就不再逼迫他了。
明楼一怔,他知道大姐说的她,是谁。这么一听后认真地想了想,她似乎真的没有非他不可的地步:她物质上确实可以不依赖他,她的思想和见识也足以让她在精神上与他不相伯仲。那么……
他心下一慌,这样的他,也就成了她可有可无的人了啊,不是吗?
“大小姐,大少爷,采儿小姐和阿诚到家了,要开饭了吗?”桂姨在门外出声问,她听了一会里面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她想象当中的激烈争吵。
明镜掸一掸旗袍边,太息着起身开门,又是他常见的溺爱他们的笑颜,“我们采儿回来啦?”
在内有大姐操持整个明家,在外有阿诚和在明在暗的战友相扶持,明楼的心里从来都是安定的。他自认算准了所有的假设结局,却独独算漏了一个她。
所以,偶尔他也会想要掂量掂量:哪一天他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复疑无路的那一天,可以的话,他也会想要期盼,她能转过身来看看他,笑着告诉他:子端哥哥,还有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着吃饭,平静得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明镜总说采芹这几天就清瘦许多,给她夹这个菜添那个菜。“采儿,你要多吃些。你现在这样郭叔叔要是见到,怕是要心疼死了。多半是会责备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在上海受了委屈。”
采芹当然嬉笑着说她都长胖了,明台给她夹鸡腿,她转过来问,“三哥哥,你明天有空吗?”
“我就是自己的老板,你说有空还是没空?”明台挑着下巴,不知道她确认他的时间做什么。
明楼发现阿诚有些心不在焉,采芹也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就只能闷闷不乐地埋头吃饭。
“大姐,明天陈秋实约我去石门和大沽一路赏银杏,我觉得人多一点会更热闹。这大哥阿诚哥要上班,肯定是去不了的。不如大姐三哥哥和我们一起去吧?”采芹打量着明台夹给她的鸡腿,好像她吃不下啊!菜碟里的菜,已经多得装不下了。
她左看右看,阿诚正好听了这消息后偷瞄大哥,再看她时就撞上她寻找过来的眼神。他自觉地递自己的碗去接,嘴上还得说着,“谢谢采儿。”其实他也不是那么想吃鸡腿的,桂姨好像做的不够入味。
明镜下意识地去看明楼,她这个笨弟弟在旁若无人地低头吃土豆丝。这醋溜土豆丝就正正摆在他前面,他的筷子根本从来没有停过!“既然是陈先生相约,那采儿就去好好玩一玩吧。这个季节,正是上海的银杏树金灿灿的时候,漫步在铺满金黄色银杏叶的道路上,别有一番风情。至于我嘛,就不去了,明天我要和其他公司的董事长谈谈西药合作的事。”
“这么罗曼蒂克的事,采儿你确定要我跟着去当电灯泡吗?”明台故意这么说,才不管阿诚哥在他话音落后飞过来的白眼呢!
采芹知道他暗指的是什么,也不觉得脸红,“这么罗曼蒂克的事情,我也没等到哪位哥哥约我去看啊!陈秋实好心好意地邀请我一同去,有什么不对的吗?”
这一口一个陈秋实叫着,也没听出她连名带姓叫了显得生分!明楼筷子一时没夹住土豆丝,弄出一点声响。阿诚啃着鸡腿无辜望向他,心想,这盘土豆丝可真是可怜!
“明台,既然我和大哥走不开,你这个三哥哥不是更应该陪采儿一同去吗?采儿也说了,人多一点更热闹。”阿诚不得不插话,大哥已经在餐桌下狠狠地用皮鞋踢他了,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啦?顿时觉得鸡腿更不好吃了呢!
采芹以为他也走不开,意兴阑珊的,“我今天在医院还问过小嫂子呢。她说明天轮到她休息,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赏银杏。要是小嫂子知道三哥哥不去,不知道得多失望。”
一听说锦云要一起去,明楼才收回脚,阿诚防备着悬空的双脚也得以放下。这样的称谓,引得明镜本能去看明台,“是吗?锦云也和你们一起去啊?”
明台若有所思地吃一口青菜,“明天你们要什么时候去?”
吃得半饱了明楼停下筷子,也看着他,却听见大姐又问,“那你的表姐,碧玉小姐也一起去吗?”
表姐?阿诚不知道采儿还有个表姐在上海,历经艰难终于把鸡腿吃干净,好奇地等着她的回答。
大姐怎么会知道锦瑟表姐在上海的事?她没有说漏嘴啊!明镜又解释,“前几天你昏倒住院,我到医院去看你的那天晚上,乔护士来和叶院长说起她醒来的消息,我无意中听见的。”
原来是这样,采芹垂下眼假装夹菜,“我是想着要表姐一起去的,可是舅舅去南京还没有回来。舅舅不答应我带表姐出门,我断断是不敢带她去的。”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表姐身子受不了怎么办?
“叶院长去南京了吗?”明镜脱口问后又惊觉不妥,她这么关心做什么啊?
锦云为什么不告诉他,碧玉小姐醒了的事?说好的她醒来就第一时间告诉他的呢?明台放下碗,要是碧玉小姐能一起去就好了。那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都还没见过她长的什么模样。
一顿饭吃下来,明楼也没有多说什么话,这些天他和高桥千夏的传闻是越来越逼真。阿诚暗中核实的事情又还没有得到确切的答复,不过孤狼去见过她两次的事已经坐实。他们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能让她坏了他的好事。
各自回房休息,明镜站在落地窗前,看向花园里渐渐枯黄的草地,轻声道一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明楼在房里走来走去,把高桥千夏空降上海成为军事顾问一员的事情来回理一遍,又想到藤田芳正今天试探他的话,更是一点困意都没有了。
头又疼了起来,他低头闻见衣服上还带着陌生的香水味,一定是高桥千夏靠得近了沾染上的。嫌弃地脱下衣服去洗澡,明楼很不喜欢这个浓烈的味道,还是明家香好闻。
怎么都睡不着,明楼最后还是决定上楼去,敲响她的房门,他想要和她说说话,“采儿,你睡下了吗?”
采芹正在关窗,好几天没有回来,阿香把她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就连装点用的各色盆裁花卉,都茁壮成长着。其中有一盆鲜花正在含苞待放,她就想等到开得热闹非凡的时候,她要拿去送给表姐。
心里想着不要理会他,可是良好的教养已经引导她转身去开门,“这么晚了,大哥还不休息吗?我可是很困了呢。”
说着采芹假装打哈欠,明楼觉得她的演技真是差劲!装的一点都不像!“怎么?不让我进去吗?”
大晚上的没事跑到她的房里来干什么?她还要早睡早起呢!采芹独自想,还是开门站在门边上让他进来。
她的房间,他并不是第一次进来。明楼站在房间中央,她轻轻关上门,没有马上走过来的意思。
他尝试着挑起话题,“虽然你离开上海许多年,但是应该也是知道的,上海的道路一般只是在马路的人行道上种植些许银杏树,构不成太过浓郁的秋色观景氛围。不过在石门和大沽一路,马路两侧却遍植银杏,每年到了这个时节,正是银杏金黄落叶纷飞的时候。你们明天去了,如果秋阳正好的话,便能看到落叶飘满地的美丽景象,周围也许还有黄包车师傅拉着什么人踩着银杏落叶飒踏跑过。四周有好多老旧的弄堂,运气好了你还能遇上卖糖人的老师傅,堂口兴许还站着穿旗袍涂口红的不服老妇人,风韵犹存地笑吟吟看你们路过呢。这样一来,赏银杏的氛围,恰到好处。你们融入那里,自然也会变成那里的一棵银杏,一株渐黄的小草,一滴从高处枝头将落下的水珠。”
把这样的场景描绘得这么美好细致做什么?采芹自然是说,“大哥往年常常去看,这么说了当然让人越发憧憬。”
只怪她当时年幼,想必是都忘了吧?明楼过去替她关上没有关好的窗户,张嘴说话就有风灌进嘴里,他的发音却依然清楚得很。
“采儿果然是忘记了。小时候我常常带你去那里赏银杏的,你贪玩总是要捡回来许多白果,还和我抱怨那里的银杏树长得慢。你两三岁时我带你去,你在其中的一棵银杏树下停留丈量身高,等到四五岁时我再带你去,你长高一大截,那株银杏却还是像往年一样高似的。”
是吗?采芹仔细回想,却连一个模糊的影像都没有。明楼回头瞧着了她在冥思苦想,就知道她是想不起来的。
那时候她还太小了啊。他没来由的,就觉得关于她的过往记忆,自然而然就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每次你抱怨了,我就会说认认真真地告诉你说。虽然银杏树生长缓慢,但是寿命极长,在自然条件下从栽种到结银杏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能大量结果呢。你为了不让自己摔倒,就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站在银杏树底下,抬头张嘴仰望高高的银杏,装着小大人那样感慨:怪不得都说银杏是树中的老寿星呢!说完从树上掉一颗银杏,正好落到你嘴里,疼得你哇哇大哭,说门牙要被磕掉了。吓得我以为那白果落到你肚子里去了,你还调皮骗我说是的。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单独再带你去了。”
于是采芹终于是笑了,她哪有这么做过啦?这才是她印象中的子端哥哥该有的样子啊!“我才没有这么坏呢!”
明楼真想说,她现在这样无意中总会搅乱他的心神,才是十足的坏丫头!“采儿,你还在生子端哥哥的气吗?”
采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站在那一串水晶灯下,投落的影子铺就的地毯上,正好叠落在她的影子上,“子端哥哥,我说过的,我相信的是人本身,而非头衔。所以我只盼着,你不要沦为日本人的棋子。”
原来,她担心的还是他啊!明楼释然一笑,朝她走过来弯下腰,想要看清她眼里的情绪。采芹让他的突然的靠近一惊,往后退一步,一个趔趄要摔。
为什么要躲他!明楼心下不喜,动作很快地伸手拉住她纤细的手腕,包裹在他手里。他一直都知道,采儿是不用香水的。那现在传来的若有若无香气,是房间里的花香吗?
他吸吸鼻子确认,好像也不是花香,“我为什么要成为棋子,而不是下棋的人?”
采芹隐约想起好像是在剑桥大学上大学的时候,她的华人同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本什么小说了,她跟着看过几眼。大略是书中丰神俊朗的男主角展眉轻轻笑着,对那想要操控他的人说,“我为什么要成为棋子,而不是下棋的人?”
就像是现在这样,她的子端哥哥笑得如沐春风,款款回身朝她走来,轻易扣住她的手腕处。他嘴角微微抿着,唇边似乎带着笑意,可是眉眼却都是冷的。
他同她轻声说着不容怀疑的话,“我为什么要成为棋子,而不是下棋的人?”